第34章

第34章

☆皇帝夜訪☆

初十。

皇後設宴的這一晚,恰好是正月裏放燈的第一日。

一個普天同慶的良宵。

入了夜,燈樹千光,花焰琉璃。歡聲“嘩嘩”地溢滿了京城。府外不遠的将軍巷也喧騰騰的了。

雪硯本可去這牆外的紅塵裏快活一回,現在卻困于床榻的方寸之地,啥也沒她的份兒了。心裏真饞,真虐。

一晚上興嘆了幾回。

丈夫安慰道:“不急。這花燈要放十日呢,等你好了就去。”

她滿嘴說葡萄酸:“我不急呀。反正也不是很喜歡鬧騰。”

“嗯,是我急。我可喜歡鬧騰了。”丈夫淡淡地說。

她綻開一個“小豬頭三”的笑容,舉手就想捶他一拳。可是一想,這個嬌撒過去得比石墩子還沉,還是自重一點吧。

又虛晃一槍放下了。

周魁巍然坐在旁邊,現在多看這家夥一眼都揪心。

這兩天,她能假以人手的事都不親為。

吃飯、穿衣、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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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磕頭的偉業一天也不肯拉下。簡直往死裏較真了,比那朝聖路上三步一磕的苦行僧拼得還狠。

這過程中一不當心就會挨一下子。身上瘀傷累累,一片斑斓。這一具肉身原是仙花和初雪的結晶,如今被她鍛造成青花瓷了。

那些疼,都以十倍的威力在他心上發作了一回。若是別人打的,他早把那人撕個粉碎了。如今誰也撕不着,只能怪自己娶了不省心的冤家。

周魁無奈,又苦口婆心地勸一回:“這幾天先歇一歇,功課就暫停吧。”

她也苦口婆心,“哎,不行。你以前不也說過學本事一定會受傷的麽。現在倒好,只允許你受傷,我就沒個受傷的資格了。”

他的煞氣一瞬上臉,冷冷道:“王雪硯,我的話你是一句都聽不進了,是不是?”

雪硯被他威懾得心驚肉跳。

睫毛撲閃得像一對蛾子。

可她的道心夠鐵,低聲咕哝道:“聽得進啊。可是我這一口氣不能洩。一次洩氣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必有第三次。以後小毛小病都歇上一歇,我一輩子別想入門了。”

頓一下,又補充道:“我不入門,将來怎麽提攜四哥呢?”

好半天,周魁氣恨恨地說:“......我也真是服了。”

一輩子就沒這樣愛恨交織過。

她把臉揣到他眼皮底下,搗蛋說:“真服了麽?服了就給我磕個頭吧......”

“混賬東西。”

她一笑,又弱勢地頂了個嘴:“忘了吧。我是寶貝兒,四哥才是混賬東西。”

周魁噎住一口老血。

真是恨得咬牙切齒,也愛得咬牙切齒......

其實雪硯不知道的是:這次不過是師父的略施小懲罷了。講好“兩三百斤”的凡力,她非要擡到“一千斤”,恨不得一口吞象似的。

不給她一點顏色瞧,以後豈不要騎到師尊脖子上了?

按說,她身上是有一條祝福的。“遇事你将敢作敢為。只要在有玄女的地方,你将被無敵的運氣眷顧。”

——雪硯随身帶着玄女的護身符,走哪兒都不該受傷害的。

包括她自己。

然而,這條祝福不妨礙師父教訓一下這劣徒。

但高冷的師父絕沒料到,這家夥挨了那麽多疼肉還能堅持功課。

一旦乖起來,真叫神仙的心腸也要融化了。

本來,“一千斤”的力氣要達到運用自如起碼也要幾個月。就算用她夫君的觀想心法,一個月也免不了。如今見她如此上進,師父都不忍了。

幾乎想立刻給她發一發慈悲了......

而對這一切,雪硯是一無所知的。

時辰已不早了,夫妻倆倚着床頭日常耍一會嘴子,正要熄燈睡個清爽覺,玉瑟匆匆跑來遞話,“主子,皇上到咱府裏來了。一只龍腳已邁進了大門!”

一個天雷瞬間就把二人的睡意轟沒了。

雪硯:“......!”

周魁倒是習慣了,無比淡定地說“知道了”。瞥着妻子問,“能猜到吾皇的來意麽?”

雪硯一想,“總不能是......專程來驗我傷的吧?”

“哼,”他掉落一聲硬梆梆的冷笑,“怎麽就不能?”

林子大了,什麽樣的鳥皇帝都有。

周魁太了解這位陛下了。

他的心裏住着一只永不休眠的疑心鬼,成天拿一把尺子測度每個臣子。誰的言行超标越了線,立刻會引起嚴重警惕、甚至血腥的拷問。

以前有“鬼衛”做他的千裏眼,如今這眼被戳瞎了。

這皇帝還能當得安心?

聽說這周四夫人摔傷了筋骨,連皇後的面子也拂了。這心裏只怕生出了幾斤重的疑窦。到底是真的傷了,還是大将軍已不把皇家放眼裏了?

少不得要來一個突襲造訪,瞧個究竟了。

——周魁把這陛下揣摩得入骨三分,明明白白的。

雪硯聽丈夫這樣一說,心知今天免不了要露個臉了。她現在是一張五花臉,倒也不怕被皇帝惦記上。

可是,将來呢?

想到夢裏的他對自己的癡迷、恨不得制成玩物藏在口袋裏。雪硯忍不住打了一個冷噤。強奪臣妻,不擇手段,她一生所遇最陰壞、最無恥之人非吾皇莫屬了。

眼下這傷口實在不像摔的,明眼人一瞧就有蹊跷。

要是盤問起來......

必然一堆的扯不清,徒然落個不老實。

不如幹脆開個大,也趁機一絕他的色心。她眼珠子一轉,低聲對丈夫支了個招兒:“四哥,既然免不了一見,你待會兒這樣對他說......”

周魁一聽,被她幼稚了一臉。

無語地瞪妻子半晌,才說:“何必費勁扭這麽大的秧歌?他真敢起龌龊心思,你男人可不是吃素的。”

雪硯央道:“诶呀,你就聽我一回吧。他的性子你還不了解?人話聽不進,鬼一牽就跟着走——他可相信這些東西了!”

不然也不會和裝鬼弄妖的秘教有染。

夢裏也不會對一個來歷古怪的女瘋子言聽計從啊。

周魁目光一閃,确實如此!媳婦兒說得十分有理。

不弄一出“唱念做打”的好戲,倒白瞎了她這一身現成的“粉彩”。

周魁把牙一咬,當機立斷和她密議幾句。

商定後,飛快地穿了正服,大步流星地往前頭去了。

雪硯則由着玉瑟幫忙穿衣。

她心裏一筆賬算得門兒清。将來,撕破臉造反是不劃算的,萬不得已才能走那一步。非必要時,必須把“忠君”的大旗舉得穩穩的。

周家“忠君報國”傳世百年,公爹和哥嫂們都不會想要一個謀反的逆臣罵名。

況且,就算冒着天下之大不韪造反也未必穩贏。

不打仗時,大夏的皇帝都是把兵權三分的。四哥領的職是“天下兵馬大都督”,執掌一半的虎符;另一半在皇帝手裏。

虎符二合一才能大規模調軍。

另外,糧草和軍饷的命脈都掌握在戶部大司農的手裏。那是皇後家族許家的人。

四哥還兼任“京衛指揮使”。

——負責抵禦京城的外敵。

內城中有禁衛軍和皇城司,是直接歸皇帝統率的。失去“鬼衛”的德裕皇帝僅僅是沒了暗處的眼和耳,明處的手腳還是齊全的。

依然值得忌憚。

這一切利害,雪硯不需人教也能悟透。

**

一身明黃的天子立在中堂,背着手悠閑賞畫兒。身影瘦長清癯。尊貴中又透着冷冷的陰氣。侍從帶了十七八個:太監曹公公,一隊帶刀近衛。兩名女醫和幾個小太監。

周魁大開大合地行一個禮:“臣迎駕來遲,萬望陛下恕罪。”

德裕皇帝這才聽見動靜似的優雅轉過龍身,親切地扶起了愛卿:“免禮免禮。四星啊,朕突然造訪可擾了你的清夢?”

“臣尚未就寝。不過,”周魁威嚴地把眉一蹙,進言道,“陛下若有急事可随時召臣入宮,怎可勞動聖駕親臨,這路上萬一......”

陛下一擺手,笑道:“無妨,朕也無甚急事。只是長夜寂寞難以成寐,想找個能說上話的打發時間罷了。”

君臣一番客套,俨然是此生的知己。

周魁威儀莊重地把皇帝恭請到主位,坐進了那把黃檀雲紋瑞錦的闊椅中。仆人們安靜地魚貫而入。一轉眼,香爐、炭爐、熱茶和點心就全到位了。

屋裏換上了帝王級的空氣。

高貴怡人,暖香融融。

陛下揮退了一幹侍從,只留個親信的曹公公。一聲嘆息後才憂心地說:“愛卿,那教主一日不捉拿歸案,朕心難安啊。”

“微臣無能。那些已歸案的信徒嘴裏挖不出一點有用線索。看樣子沒人見過他的真容。”

皇帝嘆息默然。

其實,他倒是見面密談過幾次。當初做王爺時花了五萬兩黃金搭上線,才得到那位江湖高人的秘密襄助,坑死幾個兄弟後奪下了這把龍椅。

登基後,那人就再沒出現過。

留給他的印象一團模糊,怎麽想也無法變得清晰。

陛下一嘆,又把之前懊悔過的話再懊悔一遍,“哎,朕行差踏錯一步,差點贻害母後、葬送江山,将來後人該如何論朕的功過哦?”

周魁一臉冷峻,直言不諱道:“陛下不必介懷。此事的完整內情唯你我知曉,還輪不到旁人來評判功過。若是一味自責苦惱,不如賜臣一死了事,這秘密就更安全了。”

陛下的龍顏一沉,拍桌子喝斥道:“周四星,滿朝文武加起來也不及你一人有棱有角。你就仗着朕偏寵你,信口就來是不是?”

“臣知罪。”周魁說。

過了一會,皇帝才拿他沒辦法似的,輕描淡寫換了另一個話題:“......聽說,你夫人摔傷了?”

周魁眼神微閃,“回皇上,正是。”

“朕左右無事,特地帶了女醫來給她瞧瞧。”

周魁一猶豫,生硬地拒道:“皇上,府裏的醫官已瞧過了。內子并無大礙。”

這模樣明顯不想給人瞧了。

陛下一聽,臉上的笑立刻就只剩表皮一層了。好你個周四星,果然耍心眼了是不是?

“無大礙也瞧一瞧。”皇帝淡淡說。

周魁僵硬地沉默着,犟上了。

“怎麽,你為這一點小事要抗旨不成?”

“臣不敢。”

他大馬金刀地一跪——跪了也是最猛的漢子,寧可斷頭也不願從命,“內子受傷後容貌可怖,不宜親覩聖顏。”

他越是如此,皇上就越覺得被诓了。內心的疑心鬼氣得龇牙咧嘴。這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啊。今天能诓他,明日就敢造反。

好你個周四星。

皇上二話不說就把龍腳一擡,兀自往後院去了。

一行人長驅直入,穿過懸滿花燈的中庭,走進了後院的正廳。架勢像來抄家的。周魁心裏冷笑,語氣低沉地吩咐玉瑟:“去帶夫人出來。皇上請先坐。”

陛下瞥他一眼,龍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過了一會,雪硯就蒙着一襲面紗亮相了。在春琴的攙扶下,寸着步子往前挪。皇帝瞧過去時,眼珠子狠狠打了個飄。

早先就聽曹公公說這是一個天下絕色的美人。六宮粉黛無人可及。

如今一見果然是神仙的體态。千般嬌媚,萬種風流。臉上雖被遮掩着,可是露出的眼睛真乃絕品,每根睫毛都是惹人憐的。

皇帝心裏贊道:好一個尤物!

周魁一瞅皇帝,眼睛淡然一垂。雪硯的目光掃過去,眼睛也淡然一垂。哼,這張白淨的小胡子臉化成灰她也認識。

虛僞的斯文敗類!

和他一比,她四哥連身上的虱子都濃眉大眼的(誇張了,她四哥無虱子)。

一剎那的微滞後,周魁道:“皇上,這位便是內子。因為怕傷重沖撞了皇上才蒙了面紗.....夫人,還不快快參見皇上?”

“臣婦參見皇上。”雪硯曲膝往下跪,嬌弱得要碎了似的。

皇上連忙體恤地說:“既然有傷就免禮吧。賜坐,請女醫速速診治。”

周魁上前扶了愛妻坐下,揭幕似的揭開了她的面紗。

皇帝滿心期待一張仙女的臉龐,一瞧吓得差點捂眼:诶喲,這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腫一塊破一塊,比那花斑狗還要斑駁幾分。

這......

“竟摔得如此嚴重?”他驚聲道,“究竟怎麽摔的?”

周魁含糊其辭,“回皇上話,內子腳下一滑就滾下了臺階......”和平常相比,大将軍的口吻明顯缺乏底氣,字字都是虛的。

皇上立刻對女醫使個眼色。

女醫一驗傷,伏地就說:“啓禀皇上,這些都是拳腳造成的傷口。打得挺重。”

室內一片“真相大白”後的沉默。

周四夫人悲從中來,美目中漸漸貯滿了淚水。軟弱、薄命和可憐被她演到了極致。周魁心疼地安慰道:“你快不哭了,在皇上面前不可無狀!”

她忍淚道:“是,夫君。”

皇上的龍臉上漸漸升起了怒氣。

大義凜然、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都在這一絲怒氣裏惟妙惟肖地閃現着。他無法置信地說:“周四星,你對一個弱女子下這麽重的手?”

“微臣豈忍動她一根指頭?”

“那這是怎麽回事?”

周魁面上閃過猶豫:“事情太複雜,請陛下允許微臣保留一絲體面。”

“不準。朕對你愛如親子,如此出格的事必須要管一管。”他嫡親的兒子魏王都打死幾個妻妾了,倒是懶得管一管。

皇帝在正位上入了座,對天下第一猛将的不體面之事感興趣極了。

周魁憋了一會,臉色冷沉地丢出一句:“還是說不得。皇上就當是微臣動的手,趕緊下一道罪诏吧!”

“周四星!”皇帝的胃口已吊在嗓子眼兒裏了。一擡手将侍從揮了出去。幾番逼問,才把這位大将軍的嘴撬開。

周魁一聲輕嘆,略帶心酸地說:“皇上,自打上月成親以來,微臣與內子也是琴瑟和鳴,并無半分龃龉。微臣潛心習武多年不近女色,如今有了她,也算懂了兒女情長......”

皇帝點頭,深深瞥了那夫人一眼。

“可是,近來發生了一件令人頭皮發麻的事,實在叫微臣不勝煩惱。”他語氣淡然,卻又透出一絲明顯的疲倦,“想必微臣早年殺戮太重,報應來了。”

“哦,究竟發生了何事?”

“此事說來過于驚悚可怖。皇上若是不信,只怕要治臣一個欺君之罪;若是信了,又要夜不成寐,微臣更要罪加一等了。”他搖了搖頭,仍是猶豫。

“你黏黏糊糊沒完沒了是吧?倒是快講!”皇帝一拍桌子。

周魁頓一下,這才一咬牙說:“陛下有所不知,幾日前內子被一個......無比兇殘的東西附體了。”

皇帝瞳孔微一縮,輕聲重複:“無比兇殘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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