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派出所裏,因為路遠天提前打過招呼的原因,楚秋山和楚雄單獨見了一面,父子倆那雙眼睛生得很像,只是楚雄因為長年浸染酒精,下眼睑紅腫成泡,一雙眼睛渾濁發白。

楚雄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被拷着的手伸出來想抓住楚秋山,卻被楚秋山下意識退後躲開,只見他焦急地說道:“兒子,你幫幫爸爸,你幫爸爸賠點錢給他們,問問他們可不可以私了,好不好?”

一雙大手捏住楚秋山的心髒,他只感覺到心髒一抽一抽的疼,随即而來是巨大的失望籠罩而來。

楚雄已經不是第一次酒後鬧事,過往最嚴重的一次不過是打了人家幾拳,鬧到派出所調解完事賠點錢就過去了。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楚雄還是這樣自以為是且無知莽撞,楚秋山面色冷淡地看着他:“我只能幫你賠償病人家屬一部分錢,其他的幫不了你。”

楚雄面色漲紅,眼睛落下淚水,緊張地說道:“秋山,你是咱們家裏唯一一個大學生,從小你就給爸爸長臉,爸爸知道你這幾年在外面一定掙錢當老板了,你就當幫幫爸爸,爸爸不想坐牢啊!”

他這樣一個兇神惡煞的人竟然也會哭。

這是楚秋山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想法,随即便是覺得可憐可悲,一個六十歲的男人,算得上老人了,在年輕的兒子面前哭得眼淚鼻涕到處都是,像什麽樣子?

說不動容是假的,楚秋山終究沒有修煉出一顆比金剛石還硬的心腸,他看着楚雄,說道:“我沒有錢,這幾年來你們花的錢都是路遠天給的,我幫不了你。”

他本以為說出這句話會斷了楚雄異想天開的想法,誰知道楚雄眼中精光一閃,連哭都忘了,一臉驚喜地說道:“我就知道那小子以後一定能出人頭地,兒子,你養他那麽多年,現在他有錢了幫幫爸媽也是所應當的事。”

“他最聽你的話了,你幫爸爸給他好好說說,他一定願意替爸爸出錢找人擺平這件事!”

楚雄似乎忘了,當初是誰叫嚣着要他把路遠天趕出家門。

楚秋山也不提醒他,只是靜靜地看着他:“我和路遠天現在已經不怎麽往來了,讓他出錢是不可能的事。”

一道狐疑的目光鎖定他,楚雄哪裏能分辨楚秋山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他現在就像一頭闖入死胡同的倔驢,被自己想象出的牢獄生活吓了個半死,不顧一切地說道:“我看你就是不想幫我!怎麽不可能呢,那小子那麽喜歡你,怎麽不可能為你出錢!”

這句話一出,楚秋山臉色終于變了,愣愣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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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雄:“爸爸早就知道他喜歡你了,乖兒子,你要是不喜歡他,怎麽會跟着他跑到雁市去?連爸媽都不要了?”

“爸媽又不是傻子,那小子要是對你沒有心思,怎麽會為了給你借錢治病在居民樓裏挨家挨戶下跪磕頭,又怎麽會為了你跑去賣血換錢?”

楚秋山猛地站起來,身形一晃,他扶住旁邊的凳子,震驚地看向楚雄:“你說什麽?!”

王雄突然閉嘴不說話了,畢竟當初他也是因為受不了路遠天死纏爛打的模樣才拿了三千塊錢給楚秋山治病的,看樣子楚秋山不知道這件事,否則不會如此驚訝。

他說道:“爸爸的乖兒子,你就當是報答爸爸養你這麽多年,這次就幫幫爸爸吧。”

楚秋山艱難地找回一絲智,他将所有的心痛和窒息掩在身後,看着楚雄一字一句道:“我畢業後每個月都打兩千塊錢到你賬上,可是我生病需要幾萬塊的救命錢時你什麽反應?你說你沒有錢,說讓我別在醫院燒錢了,讓我回去等死。”

新年剛過去不久,派出所外的街道十分冷清,楚秋山出來時一股冷風刮在他身上,內心那些潮濕的血水迅速凝結成冰,将心裏那股巨大的悲痛封存。

路遠天穿着黑色正裝靠在車前,原本程亮的皮鞋在陪着他東奔西走時染上灰塵,冬日一抹陽光從光禿禿的梧桐枝桠漏下來,打在楚秋山蒼白的臉上,連唇色看起來都十分慘白。

路遠天疑心他是受到了楚雄一事的刺激,但是沒敢問出口,下意識站直身體,遠遠地擡頭看向他。

好半晌,楚秋山邁着灌了鉛一般的步子費勁地走到路遠天身旁,他沉默地上了車,閉上眼睛,看上去很是疲憊,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我想回家。”

他沒說是要回哪個家,但是明顯不可能是雁市,于是路遠天開了車,帶他到了四民街。

離開了十幾年,四民街早已改頭換面,水泥高樓拔地而起,那些破舊的居民樓和亂糟糟的電線杆子不複存在,但從高樓背後的縫隙穿過,過去一起生活的那幾棟老舊自建房竟然還在。

陽光被高樓吞噬,這個在過去就曬不到什麽太陽的樓房愈發陰暗潮濕。

樓裏的老住戶早就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許多形色匆匆的新面孔,路遠天帶他打開一扇嗚嗚作響的大鐵門,二樓過道那條常年被鐵鏈捆着的那只惡犬已經不見蹤影,他跟着路遠天走到最裏面的靠樓梯的房間,一牆之隔的臭水溝不知何時已經幹涸了,那扇記憶裏一腳就能被人踹開的黃色木門變成了黑色的防盜門。

上面是一把黑色智能鎖。

楚秋山拽住路遠天伸出來的手,自己走過去,一邊按鍵一邊呢喃到:“10......8......0”

——“滴”

鎖開了。

兩個人站在原地,楚秋山看着路遠天,一時間百感交集,那一瞬間他無法說清楚自己內心到底是什麽感受,只是突然覺得釋然。

他恨了路遠天整整八年,怪路遠天為了金錢和前途抛棄自己,曾經的他一度認為自己付出的那些情感統統被人辜負了,可是直到今天,楚秋山突然發現,其實被困在過去的人,從來都不止是他自己。

房間應該是有人定期打掃過,開門時只有細細的一層灰塵揚起,楚秋山看見角落裏被路遠天用小刀刻出劃痕的書桌,看見狹小客廳裏自己經常窩在上面敲打鍵盤的沙發。

時間好像回到很多年前。

楚秋山站在門口,遲遲不敢踏進去:“為了給我籌錢治病向人下跪磕頭,是什麽感覺呢?路遠天。”

路遠天有點驚訝,但也沒有特別驚訝,這不是個秘密,他沒有刻意隐藏,只是希望楚秋山不知道當然最好。

于是他回憶起那段日子,笑道:“太久了,已經記不清是什麽感覺了,可能當時真的沒什麽特別的想法,只想多籌一點是一點,你能把病治好就行。”

楚秋山身體緊繃,手掌下意識抓住旁邊的門把手,他方才知道原來悲恸到極點時人是說不出話來的。

過了很久很久,楚秋山才輕聲道:“可能我說得太晚了,但是還是得向你說聲謝謝。”

好半晌路遠天才回道:“你供我讀書,供我上大學,在我走投無路時願意給我一個家,我也沒跟你說過謝謝,我們之間沒必要說這個。”

楚秋山點點頭,他深呼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一個笑來:“不說這個,餓了沒有,我給你做頓飯吧?”

如果是旁人看了這一幕,必定以為楚秋山是放下了那些芥蒂,要同路遠天重修舊好。

只有身處其中的路遠天明白,頭上那把懸挂多年的鍘刀終于要落下來了,但他還是點了點頭,很開心地應道:“好。”

他們一起去了菜市場,兩個人走在路上,路遠天指着周邊的建築說:“這裏原來不是有個夜市嗎?現在搬到隔壁那條街去了,晚上會有很多人。”

“還有這裏,你原來最喜歡吃這家燒烤攤了,可惜老板說年年虧本,收拾東西回老家找工作去了。”

路遠天叽叽喳喳了一路,好像又回到以前兩個年輕人一起出門的樣子,聊的都是些家長裏短的小事,就連楚秋山也跟着笑起來,說道:“很久不回這裏,突然覺得好陌生。”

“那我帶你去一個熟悉的地方?”

倆人一路沿着小河邊走到碼頭,蓬蓬碼頭不像十幾年前那樣髒亂差,不少網紅美食擁擠地堆在道路兩旁,跟着路遠天左拐西拐,楚秋山看見一個名叫“李記糕點鋪”的老字號,他看了一眼路遠天:“這是李叔的店?”

路遠天點點頭:“跟我來。”

兩個人并肩站在亮堂的店門口,正在忙着給櫥窗上新的年輕小夥招呼道:“兩位随便看看,我們可是老字號了......”

話音将落未落,面前突然伸過來一雙手,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捏着一袋蛋卷:“給我們來一份這個吧。”

李熠擡頭,突然愣住:“天哥,楚哥?!你們什麽時候回來的?”

楚秋山很是震驚,他比劃了一下:“你怎麽認出我的,我當初離開時你才這麽大。”

李熠嘿嘿一笑:“這年頭,很難再找到像你和天哥這麽周正的人啦,再說了,雖然沒見到你,但天哥我每年都見,畢竟他每年都要來給你買一次蛋卷。”

“是嗎?”

楚秋山若有所思地看向路遠天,看李熠這樣子,多半還以為他和路遠天還和從前一樣好,楚秋山也不戳破,只是笑道:“我看你這個店生意還不錯,你爸爸怎麽樣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把年紀非要來做工,結果身體吃不消了,現在天天在家裏下棋逗鳥,說話還有點大舌頭。”

李熠替他裝了好些吃的在袋子裏,不顧楚秋山的推拒:“這次怎麽回來了,呆多長時間啊?我爸有時候還念叨你呢。”

路遠天和李熠差個幾歲,都在一個學校讀書,那時候楚秋山總是在給路遠天送飯的時候順便給李熠帶幾個零嘴,一來二去兩家人就熟了。

離開鵬城之前楚秋山還請李叔吃了頓飯,那時候以為很快就會再見,誰知道一走就是十幾年。

楚秋山只是笑,用看弟弟的眼神看着李熠:“回來處點事,馬上就得走了,你幫我把這個帶給你爸。”

路遠天遞過去幾箱燕窩蜂蜜,拍了拍李熠的肩膀:“別推辭,都是你楚哥的心意,我們本來想去看望看望你爸,但時間不太合适,只能下次回來了。”

“也行吧,”李熠一片赤誠,不把兩位哥哥當外人,痛痛快快地收下東西,只是念念不舍道:“楚哥,明年一定回來啊,別又讓天哥一個人來了。”

楚秋山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和路遠天對視一眼,還是路遠天走上前攬住了李熠肩膀:“好了好了,有機會我們一定回來看你。”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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