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謝謝師傅,來,這瓶水你拿着。”
路遠天将送煤氣罐的師傅送出門,回頭看向楚秋山:“還得感謝這附近的小廣告,不然今天買這一堆菜都開不了火。”
楚秋山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已是寒冬臘月,這棟收容外地人的出租屋顯得空空蕩蕩,毫無生氣,只有最裏邊這個小房間的竈上冒着熱氣,炖湯的香味跑出來,為這個冬天憑添一絲暖意。
玉米、土豆、胡蘿蔔,都是路遠天喜歡的青菜。
鵬市最近兩年發展勢頭迅猛,估計用不了二十年了,最多五年,這個承載着他們共同記憶的舊房子就會被推成沙礫廢土,被摩天大樓取代。
“怎麽會想到把這個房子租下來?”
如果不是這次陰差陽錯,楚秋山有可能在一輩子都不會回到這個地方。
路遠天:“不知道,一開始沒想到,有次回來時順路過來看了看,發現這棟樓還沒拆,幹脆就自己租了下來。”
一段共同的回憶,被兩個執着的人不斷咀嚼品味,多年後的現在,路遠天才知道這種行為叫做思念。
楚秋山:“其實我好幾次夢見回到這裏,醒來後看見潔白的天花板,心裏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傷感。”
人的一生就像放大版的超難積木拼圖,楚秋山在這個陰暗潮濕的小房子裏度過了人生最困難也最快樂的一段日子裏,所以無論當時的生活多麽困頓,他的內心總會為這個地方留下一塊位置,只有關于這裏的所有記憶完整保留下來,他的人生拼圖才不會有空白處。
“或許有時候我自己都不明白,是在回憶這個地方,還是回憶這個地方住着的人。”
路遠天何嘗不是如此:“那我應該感到慶幸,你偶爾還會想想我。”
氣氛好像滑入到一個全新的階段,兩個人第一次剖開自己的內心解讀,路遠天沉吟良久,最終還是說道:“有段日子我一直在思考,你為什麽不願意跟我去海市?”
楚秋山:“你不知道嗎?因為你把我想得太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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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的記憶裏,我永遠是一個成熟的長者,永遠站在你身前為你做遮風擋雨的雕像,扮演着一個超級英雄一樣的人物,但其實不是的,你看到的那些樂觀和勇敢都是我裝的。”
因為遇見路遠天時他年齡還小,所以那時候的楚秋山認為自己有必要承擔起一份責任,那份責任讓他永遠說着“沒關系”“沒事的”等等一系列寬慰的話。
其實只有他知道,離開生活了二十幾年的鵬城那天,心情從晴天轉到陰天,他的人生猶如臺風過境,所有秩序被打亂重來,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重建立屬于自己的椰樹王國和陽光沙灘。
他不敢在路遠天面前表現得過于憂慮,害怕給路遠天造成心裏負擔。
“雁市是個沒有春秋的城市,氣溫永遠多變,剛到那一年我幾乎每個月生病長達一周,下雨天打車會因為聽不懂司機的話被對方不耐煩的甩在路邊。”
“因為不習慣當地的飲食環境,半個月我瘦了二十斤,但不敢給正在學校準備競賽的你說。”
楚秋山那些掩藏許久的委屈與難過像一場遲來的大雨,終于在沉悶的半空中落下,他沒有打好腹稿,因此只是想到哪裏說哪裏:“我很努力的在适應那個環境,抱着要和你在那裏生活一輩子的決心。”
“可是我好不容易穩定下來,你又說要離開,路遠天,不是人人都像你,你是個精力旺盛的樂天派,一天只睡五個小時也可以精力充沛的做好每一件事,而我每天不睡夠十個小時就會精神衰弱。”
“你總是對所有的陌生事物充滿冒險精神,去過一次的地方很少再去第二遍。”
“但我是個喜歡呆在舒适圈裏靜止不動的人,不喜歡嘗試新事物,對陌生的一切抱有警惕之心。”
楚秋山語氣輕松,吐出來的字卻那麽滾燙,灼傷了路遠天的心:“淩晨五點的日出,狂風中的沙灘奔跑,整整五個小時的環城騎行,你以為我們是靈魂契合的天生一對,但其實不是,都只是因為我愛你而已,其實我根本就不喜歡做這些事,從頭到尾也沒有享受過,我只覺得痛苦。”
他第一次把真實的想法付諸于口。
在那一刻,楚秋山想起淩晨五點坐在山頂看朝陽升起時,路遠天笑得很開心,他穿着黑色沖鋒衣,手圍成喇叭的形狀放在嘴邊,對着天空大聲喊“楚秋山和路遠天會永遠在一起!”
想起秋風落葉的時節兩個人在濕冷的沙灘上用斷掉的樹枝寫下彼此的名字縮寫,路遠天總會在兩個英文縮寫的中間添上一個愛心,然後在海浪沖濕鞋子之前拉住他的手腕狂奔逃離。
想起路遠天因為一時喜好,拖着楚秋山從市中心的環城跑道花費五個小時騎了半圈。
在年輕的時候盡情的揮灑汗水是路遠天喜歡做的事,而楚秋山願意這樣,僅僅是因為他喜歡路遠天而已。
“原來你一直是這樣的想法,為什麽從來沒跟我說過?”
路遠天有些啞口無言,他一直以為楚秋山和自己在一起是快樂的,雖然從鵬城搬去雁市是個困難的決定,但至少,路遠天以為他大多數時候是快樂的。
他從來沒想過這種可能,就是楚秋山大多數時候都在自己帶去的痛苦中經歷陰雨天。
楚秋山搖搖頭:“我那個時候太年輕了,因為喜歡所以不斷遷就,因為喜歡所以故作勇敢,所以當你說要我放下雁市的一切跟你離開時,我發覺我根本做不到,當時的我多希望你能為了我留下來。”
那時候的楚秋山不懂,他明明為路遠天做過那麽多違心的選擇,為什麽路遠天卻不願意在他提出要求時選擇留下呢?
但是現在他懂了,楚秋山沒忍住,顫抖着手掏出一根細長的香煙在藍色竈火上點燃,尼古丁讓他激動的心情微微鎮定下來,于是他繼續說道:“現在想來,其實愛情應該讓人自由才對,那時候我們都用錯方法了。”
路遠天用自己的方式束縛了楚秋山,而楚秋山也因為膽小在無形之中牽扯住了路遠天的腳步。
楚秋山:“有一種可能,就算那時候你沒去海市,我們也遲早會分手。”
路遠天搖頭,一直在安靜地充當一個聆聽者的他斬釘截鐵道:“不會的,只要我們還愛着,就不會分開......如果我沒離開雁市的話。”
“可能吧。”
如果是以前聽到這句話楚秋山可能會嗤笑一聲,但現在他也不得不被路遠天的堅定折服,也許對方說的話沒錯,就楚秋山的性格來看,只要沒分開,他會為了那份喜歡和愛遷就路遠天一輩子也有可能。
路遠天似乎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說道:“不是仗着你遷就我,而是這些我都可以改。”
“哥,你搞錯了,我不是因為喜歡做那些事才開心,我是因為有你才開心,無論是爬山還是騎行,如果沒有你,我也不會覺得有多開心。”
楚秋山抖出一口煙,臉上露出一個被安慰到的笑容:“謝謝,我還以為你會嫌我無聊。”
路遠天突然不再說話,沉默席卷了倆人,楚秋山将鍋裏的排骨湯端出來,“先吃飯吧。”
他嘴裏叼着一支煙,眉眼低垂,臉上淡淡的,看不出是難過還是開心。
楚秋山穿着圍裙,摘下手上的隔熱手套對路遠天說道:“小天,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這麽多年了,我們早就回不去了。”
路遠天張了張嘴,似乎是知道他要說什麽,楚秋山打斷道:“八年太長了,我們的交友圈和生活圈早就徹底斷了層,現在你不知道我的生活習慣,我也不了解你的,在一起又有什麽意義?”
楚秋山把話說得很明白了,但路遠天還是掙紮了一下:“我怎麽不知道你的,你家對面那個房子我比你還先搬進去,一有空我就跑回雁市看望你,你現在喜歡打壁球,喜歡和祁染在雁市各大美食街探店吃飯,還喜歡買熊大熊二珍藏版周邊。”
“......”楚秋山眉毛微皺:“你确定這叫看望?”
路遠天又不說話了。
接受路遠天這一段話帶來的信息量花了一些時間,終于,楚秋山沒忍住問道:“你沒在我的卧室裝監控吧?”
路遠天立即反駁:“怎麽可能,你不知道家庭網絡監控很容易被別人入侵嗎?”
“好吧......”楚秋山反省自己的無知,繼續說道:“不管怎麽樣,我永遠不可能為你去海市,你應該也不會為了我放下海市的一切回來,我們都放下彼此吧,還有幾十年的人生路要走,如果一直糾纏就太累了。”
路遠天不答,他埋頭吃着楚秋山遞過來的飯,吃着吃着突然說道:“你的湯好像放太多鹽了。”
楚秋山嘆息一聲,拿紙巾擦了擦他的臉,柔聲道:“別哭了,小天。”
路遠天維持那個低頭的動作沉默了很久,從他內扣的肩膀可以看出他十分隐忍克制,避免眼淚進一步泛濫決堤,從而哽咽出聲,但情緒上的痛苦終究很難控制,特別是楚秋山為自己擦拭淚水的動作是那樣溫柔。
于是他終于控制不住,一把攬住了楚秋山的肩膀,老舊的小木桌微微晃動,楚秋山被他抱得一個趔趄,肩膀撞在路遠天額頭上,傳來一陣痛意。
誰都沒有動,大概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楚秋山感到自己肩膀處的衣服傳來一陣溫熱的濕意。
路遠天聲音喑啞,咬着牙說道:“我不想分開,真的不想。”
楚秋山沒吭聲。
路遠天像是下定某種決心:“如果我說,我願意為了你回雁市呢,反正錢已經掙得夠多了,我們可以在雁市買套大點的房子,再給你的小黑買個護衛犬......”
楚秋山打斷他:“我希望你不要沖動做決定,你為了這份事業在最年輕的時候和我分開,我們浪費了整整八年,這八年間你從未想過放下海市的一切回來找我,現在我說徹底分開你就慌了,但是那真的是你心甘情願的決定嗎?”
路遠天的沉默是最好的回答,他不需要多說,楚秋山替他回答道:“我從來不質疑你的真心,但是我也知道你根本做不到為了我放下現在擁有的一切,路遠天,我不怪你做出這個選擇,就像我做不到為了你放下現在的一切去海市一樣。”
“我們不是不夠相愛,我們只是......不太合适。”
如潮水一般湧上來的沖動情緒被這幾句話勸慰住,路遠天終于找回一絲清醒的念頭,他把頭埋在楚秋山肩頭,久久無法言語。
過了很久,路遠天像是下定決心,壓低聲音說道:“好,徹底分開也沒關系,但要我忘記你是不可能的事,我只求你不要拉黑我的電話號碼好不好?”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哪天一個人覺得累了或者孤獨了,就給我打個電話好嗎?”
楚秋山該說拒絕的,因為他不願意以後的兩個人再有一絲一毫的牽扯,但是路遠天靠在他的肩頭,看上去是那樣傷心。
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第一次聽喝醉酒的路遠天訴說少年心事,那時候他的個子還沒有自己高,也是在這個簡陋的出租屋裏,眼圈紅成一片,哭得喘不過氣來。
楚秋山遷就了他很多很多次,所以這次他心想,最後再遷就他一次也沒有關系。
“好,我答應你,不拉黑你的聯系方式.......雖然我覺得我可能不會再聯系你。”
路遠天:“沒有關系,我會一直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