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買不起
第1章 我買不起。
新寧夏夜，一場過雲雨剛結束，空氣裏脹着粘膩的潮氣。
姜吾站在咖啡廳櫃臺內，視線固定在門外的陽傘下。
那裏坐着幾個中年男人，頂着城市不夜的霓虹悶頭抽煙，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天。
過往行人只覺這是一群都市浪人。
只有姜吾知道，他們是跟着自己來的。
對于姜吾來講，每一天都是一樣的。
那幾個男人會在天亮時來家裏“蹭飯”，然後跟着他到學校，在圍牆下“等”他翻牆出來，然後再跟着他到咖啡廳兼職，一直守到下班。
日日夜夜，循環往複。
他們堅守着債主最後的“底線”：
“你爸不是個東西，不過你小子還算是個人才。”
一句話叫人惡心倒牙。
空調冷風拂過，姜吾的視線收回。
現在已經是夜間11點半，已經過了打烊的時間。但靠窗的位置還有一位客人。
從他的方向看過去，只能看到被壓低的鴨舌帽，和一顆圓潤的後腦勺。
那人穿着時尚，是姜吾沒有見過的名牌。就連鴨舌帽上都剪着含蓄內斂的大牌logo。
Advertisement
下午兩點十五分進店，一支平板在桌上，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續了3杯加雙倍糖的冰美式，兩塊焦糖小方，還有一塊提拉米蘇。
姜吾望着那扇窗，竟奢侈的期待他能坐得久一些，将這夜拉得更長一些。
夜已深了，壁挂電視上不再播放菜單和音樂，開始閃現一些廣告內容。從家用電器，到旅行推薦，再到一些娛樂圈的花邊新聞。
還有選秀推廣。
姜吾第三次看向屏幕，15秒的廣告推薦中，一群與他年齡相仿的少年衣着帥氣，舞蹈動作整齊劃一。舞臺正中是個俊朗高挑的年輕男人。
鏡頭從全景切到特寫，正中位置的男人坦蕩勾起笑容。屏幕左下角貼着他的名字：SU。
忽地，屏幕一閃，少年人身影消散，只留下黑底白字：
——夢想是命運方程式的唯一解法。
Dream is the only solution to the equation of fate
像坐在燃氣爐上的一鍋雞湯，咕嚕咕嚕冒着此起彼伏次第破滅的泡。
“啪”，姜吾關掉電視機走出櫃臺。
“先生，我們要打烊了。”
他站在桌邊，盯着那顆後腦勺，視線落在桌上的平板電腦上。
屏幕中有一些線條，還有一些他看不懂的音樂符號，旁邊是類似模拟樂器的軟件。
那人筆尖在屏幕上敲敲點點，一邊在那些線條中添加一些音符。
似乎因為專注工作，那塊提拉米蘇完全沒有動過。
“不好意思，是不是耽誤你下班了。”鴨舌帽向上擡起一些，視線和姜吾碰上，男人的表情略帶歉意。“我馬上離開。”
他摘下藍牙耳機，從錢夾裏掏出幾張鈔票遞給他，“給你添麻煩了，下班吃點好吃的吧。”
姜吾捏着紙幣，視線在他背影遲疑一瞬。
眼熟。
後又覺得荒唐，自己從何處眼熟此類一身名牌的人物？
只是站在桌前怔愣這麽一小會兒，外面又有人推門進來，風鈴貼着門框叮鈴作響。
接着他手裏的紙幣就被人拿走。
“不錯嘛，還有小費。”來人臉上橫着肉，粗壯的手指把錢點過，看了眼桌上一口沒動的提拉米蘇，毫不客氣
“啧，正好餓了。”
“我看你也別做這毛筆兼職了，傍個大款呗，長得這麽好看。你找個男人，幫你把你那死爹的債還了，你也輕松不是。”
跟在胖子身邊的喽啰不懷好意地笑，帶疤的手按在了姜吾的手腕上，“咱哥兒幾個天天跟着你也挺累的，考慮考慮？”
姜吾表情冷漠地看着他和後面幾個男的将蛋糕分食幹淨，帶着空盤空杯回到櫃臺後清洗。
杯刷擦過剛剛被人碰過的地方，用力地擦洗。
那幾個人在不遠處笑。
他手中越發用力，指尖被摩擦得快要透出血絲。
好想逃。
想到這兒，眉頭一凜，而後撇了撇嘴，又把情緒壓了下去。
工裝口袋裏的手機亮了亮。
姜吾目送那幾個男人離開，咖啡廳徹底安靜下來，才掏出手機：
“繳費通知，姜彩枝女士本期待繳費用總額：16547.9元，請攜帶證件于五日內前往一樓繳費窗口一次性繳納。——第五人民醫院”
幾乎是同時，另一條短信也進來：
“【銀行入賬通知】您的尾號為0369的儲蓄賬戶收到跨行轉賬：1500元整。當前可用餘額為：3786.73元。”
頂燈落下，翻蓋手機墜着的柿子挂墜搖搖晃晃。
姜吾的手心有些麻，他删掉最新這封入賬通知，咬着唇開始最後的盤點。
“叮鈴。”風鈴再次響起。
姜吾頭也沒擡，“抱歉，已經打烊了，請明日再來。”
一擡頭，是剛剛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進門直接往剛剛自己坐的位置去，像是找什麽東西。
門外路邊一輛黑色轎車打着雙閃。
車門前站着兩個戴黑超的壯漢。
“呃，是丢了什麽東西嗎？”
男人找了一會兒，苦笑着回頭，“一張儲存卡，裏面有一些東西。”一邊說一邊比劃了下東西的大小。“你看到過嗎？”
姜吾不想回家的心思又開始作祟：“我幫你找。”
做完櫃臺最後的清理，姜吾摘掉圍裙，伏身下來，貼着卡座的角落尋找，手指伸到座位下方，艱難地貼着地面摸索。
尋找了一圈，毫無下落。
忽然，他想起什麽，站直身體，“等我一下。”
說完就沖出了咖啡廳。
在距離咖啡廳不遠處的窄巷裏，姜吾找到了正抽着煙的幾個男人。
“操，還以為是什麽多牛逼的玩意兒，就幾首歌？什麽破爛。”
“那男的穿得可值錢，明天那這破爛約出來喝一杯，說不定還能賺兩個子兒。”胖子叼着煙，夾着猥瑣的笑。
“還是咱大哥男子好使。”
……
“喂，把東西還我。”
昏暗巷道裏的光源只有那幾只煙頭，姜吾感受到幾束視線不懷好意投射過來。
“小孩兒管什麽閑事？怎麽，讓哥說中了，你真想傍上那男的？”說完又是一陣挑釁的笑。
“客人丢了東西會投訴，如果我被開了，就沒有工資了。”清瘦的少年站在巷道外的光線裏，說話時面無表情。
又是這副死樣子。
胖子咬着煙，忽然笑了：“小朋友說得對，咱不能幹偷東西這種缺德事，不然給咱姜小朋友工作弄沒了就不合适了。”
“東西拿來，”胖子單手接過儲存卡，另一只手開始解自己的皮帶。
姜吾直覺不妙，伸手要去搶，卻被粗壯的手臂擋開，撞到了一側的磚牆。
那胖子撩開皮帶，單手把卡塞了進去，意猶未盡似的，掏了幾下才抽出手來：
“你自己來拿吧？給你的客人送回去。”
粗犷的聲線把客人兩個字咬得極重。惡臭的煙味被夜風吹起來，讓姜吾忍不住想吐。
少年貼着牆面，捏緊了拳頭，不長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的肉裏。
他強忍着某種沖動，往後退了一步。
看姜吾沒動，胖子又去抓他的手腕：“來啊，多大點事，快把客人的東西拿回去。”
那只肥手還沒碰到姜吾，就被一股強力攥住，逆着關節往後扣了下。胖子吃痛，“操你媽，你活膩了？”
擡頭卻對上個陌生男人的臉。
一身西服裝扮，兩手都戴了手套，此刻正居高臨下地盯着他，完全将他的視線擋住。
“你他媽誰啊……少管閑事！”說完看向身後的兄弟，“愣着幹嘛？”
還沒等那兩兄弟出手，後面又來了個同樣人高馬大的男人，兩手并用将兩個喽啰制服。
“幾位，不好意思，您剛剛拿的那張卡是我的，能還給我嗎？”
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笑吟吟地偏過腦袋，看向胖子橫肥的臉。
他做了個手勢，戴黑手套的會意，沒等胖子反應過來就将人踢翻在地，接着從□□裏摸出了那張內存卡。
“明天把內容拷出來給您。”
姜吾看東西已經拿到，什麽也沒說，只身退出巷外。
心底卻翻起一股惡寒。
就差一點。
賭徒的兒子沒有自尊心。
在與今晚類似的情形下，姜吾已經忘記了自己被逼着做了多少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那些令人反感的回憶被無端翻扯起來，随着腸胃蠕動一起吐了出來。
“謝謝你。”戴鴨舌帽的男人遞過來一瓶礦泉水，體貼地擰開。“那張卡對我來講很重要，謝謝你幫我找到。”
“不客氣。”姜吾也沒客氣，仰脖喝水漱口。“我只是不希望明天店長收到我偷東西的投訴信。”
“你還在念高中？”姜吾擡頭時，看對方指了指他胸口新寧一中的校徽。
姜吾沒說話，單手将校徽摘下來揣進褲兜，面上依舊冷漠疏離，
“你別誤會，我就是看你外形條件還不錯，想問問你願不願意來參加我們公司的新人選拔。”
“我叫蘇秦，你應該在電視上見過我。”蘇秦取出一張名片，“這個項目是我和我老板一起做的，你可以考慮一下。”
蘇秦。
姜吾忽然意會到剛剛的熟悉感從何而來。他今夜看了數遍的廣告視頻，那個在聚光燈下從容笑着的男人。
著名國際娛樂經紀公司Magnitude旗下男子團體CHAOS隊長，時下爆火的頂流偶像。
少年攥着水瓶，想起先前咖啡廳裏胖子的嘲諷與威脅，擡眸看向蘇秦時眼神帶刃，說話時渾身冒着冷刺：
“那麽蘇先生覺得，我這樣的外形條件值幾個錢？”
新寧夏初的夜帶着潮氣，蘇秦背後層樓疊障，霓虹燈下大屏上X星選計劃的廣告視頻循環播放，屏幕內夢想二字晃得姜吾眼花。
他擡頭将礦泉水一飲而盡，右手攥緊了那個繡着“好柿花生”的手機吊墜：
“你們的夢想太貴了，我買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