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壹章 藥香

第1章 第壹章 藥香

晨起時下了一場大雨,直到半個時辰前雨勢才堪堪止住,昨日還是澄明的天被層層烏雲遮擋住,透出些許陰沉。

李泰進了書房,垂首向坐在書案後的容玘禀道:“殿下,京城那邊特意差了人過來,說是下個月便是太後娘娘的壽辰,皇上發了話,要您回京赴壽宴。”

李泰禀明過後,上前兩步,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遞給容玘。

他躬身等容玘示下,等了半晌都沒見自家主子出聲,方才問道:“殿下,您的意思是……”

李泰打小就跟在容玘身邊服侍,對主子忠心耿耿,主仆二人的關系遠非旁人能比,是以許多別人家的奴才不敢打聽的事,他也敢壯膽問上幾句。

容玘神色疏淡,瞥了眼李泰捧在手中的那封書信,抿着的嘴角扯出一條平直的線:“先放下罷。”

李泰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在書案上,收回雙手垂落在身側,守在書房門外的丫鬟進屋通傳,說夫人已到了書房門外。

容玘擡眸看向李泰:“讓她進來罷。”

李泰躬身應了聲是,帶着丫鬟一同退下。

楚明熙進來時手中端着托盤,托盤上的白瓷碗盞冒着熱氣,還未靠近便聞到一股湯藥的苦味。

她避開桌案上的硯臺和紙筆,将藥碗小心地擱放在書案的一角,柔聲提醒道:“玘哥哥,喝藥罷。”

這三年來湯藥不斷,針灸也從未落下,容玘拖了數年未能治好的眼疾才終于痊愈。楚明熙想起從前的種種不易,生怕一個不慎容玘又舊疾複發,從不敢掉以輕心,仍按時熬了藥送來書房勸容玘喝下。

容玘舉目朝她望過來,起身牽住她的手。

常年握筆磨出來的薄繭觸碰到她的手指,被他握在掌心裏的小手陡然瑟縮了一下,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着。

他本就是極敏銳的人,立時察覺到點不對勁,偏過頭來,洞徹的目光在她臉上細細巡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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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手受傷了?”

她避開他的目光,低眉垂目,躊躇了兩息,又輕輕搖了搖頭。

“說實話!”

容玘平時哪怕心中不悅,語氣也是溫柔平和的,聽不出半分淩厲。

楚明熙仰起臉望着容玘:“不小心燙着了。”見他臉上神情難辨,她忙又解釋道,“傷得不重,這會兒已不覺着疼了。”

怕他不信,她手指伸展,欲掙脫了他的掌心給他瞧手上的傷。他稍稍用力握緊了她的手,帶着她在桌前坐下:“我幫你塗藥罷。”

楚明熙薄唇微張欲要拒絕,他已攤開手垂眸望着被他攏在掌心裏的手指,眉頭擰起,似是心疼她為他熬藥受了傷。

她沒再拒絕,白淨的面龐上浮起一團紅暈:“好。”

冰涼的藥膏被他細細塗抹在傷處,只覺得說不出的舒服,原本隐隐有的灼痛感也跟着漸漸消退。

他抹藥的動作輕而柔,眉心仍微蹙着,楚明熙看着他,心頭湧起一絲絲的甜,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她知她不該如此,可看到他在意她、t疼惜她,叫她心裏如何不歡喜?

“玘哥哥,我是不是……”

她是不是很過分?

期待他跟她一樣,滿心滿眼只有她。

容玘“嗯?”了一聲,停下手中的動作擡眼瞧她。

楚明熙有些羞愧地低垂下頭:“沒什麽,沒什麽。”

她怎好跟他道出她有着這般見不得人的心思。

“疼麽?”

楚明熙搖了搖頭,想起他低垂着頭看不到她的動作,忙又回道:“不疼。”

“疼了就說。”

“好。”

“晚間我再幫你塗一回藥。”

楚明熙彎起唇角,一雙眸子明亮如星辰:“好。”

塗過藥,容玘掏出帕子拭去指尖上殘留着的藥膏,下人進屋禀道:“殿下,宋硯這會兒已在屋外候着了,說是要見您。”

楚明熙垂下眼睛覆住眼底失落的情緒。

她本以為還能再跟容玘多相處片刻的。

她見過宋硯,雖不知宋硯這人是何來歷,但在她嫁給容玘之前宋硯便已住在府裏,宋硯能與容玘在書房裏一同下棋喝茶,想來他們的關系定是極親厚的。

容玘不能視物多年,一人孤零零地住在南邊養病,當初若非身邊有宋硯陪伴着,他的日子該有多寂寞。

她有些不舍跟容玘分開,卻也不願擾了他們的興致,便站起身道:“我還有事要忙,這便先回屋去了。”

她看了一眼桌案上的藥碗,兀自不放心地叮囑道,“玘哥哥,待會兒別忘了喝藥。”

容玘“嗯”了一聲,想起她手上的傷,遂又開口道:“以後叫下人煎藥罷,莫要再自己煎了。”

楚明熙愣了一下,點頭應下。

才下過雨的地面上有些濕滑,貼身丫鬟石竹一壁扶着楚明熙慢悠悠地走着,一壁勸道:“要奴婢說呀,殿下适才說的在理,夫人是不該再親自煎藥了,府裏那麽多個丫鬟婆子,使喚哪個不行,哪能讓夫人去煎藥?夫人下回可不許再這樣了,若是再不小心燙着手了,殿下見了又該心疼了。”

楚明熙不自覺地彎了彎唇:“原是我不小心,哪就這麽巧回回燙着了?”見石竹嘴巴微翕還要争辯,她忙又繼續道,“總歸我自己煎的藥,我也能放心些。”

府裏的下人雖多,終究不曾學過醫,他們煎的藥叫她如何放得下心,倒不如她自己受累些也就是了。

石竹哪會不明白她的顧慮。

“夫人不放心旁人,奴婢自然曉得,不若下回交由奴婢來熬藥罷。奴婢于醫理方面雖則不大通,好歹也從小跟随您左右那麽多年,便是不懂也多少看着會一些了。夫人要是不放心奴婢,就在一旁盯着,倘若瞧着奴婢有做錯什麽或是有什麽弄不明白的地方,夫人再提醒奴婢幾句便是了。”

她只是個下人,皮糙肉厚的,縱然燙着傷着了也沒什麽要緊,總好過讓夫人白白受這苦楚。

楚明熙回視石竹,澄澈的眉眼中滿含着笑意:“知道你心疼我,下回我聽你的便是。”

***

站在書房門前的宋硯負手而立,舉目望着楚明熙主仆二人漸行漸遠,思緒恍惚了一下。

當年容玘眼盲,整日如同個廢人般,他是容玘的幕僚,怎甘心看着容玘的大好前程毀于一旦。

為醫好容玘的眼疾,他和李泰尋遍了天下的名醫,前前後後找了多少大夫,每回都抱着希冀,總以為此次眼疾便能治好了,到頭來卻又一次次以失望而告終。

後來,他們找來了顧大夫,那人便是楚明熙的外祖父。

顧大夫醫術精湛,來了府上不過短短小半年,容玘多年沒能治好的眼疾竟真有了些起色,一改從前的樣子,已能勉強辨認出模糊的影子。

後來……

“先生,殿下請您進去。”

被下人一聲輕喚打斷思緒,宋硯回過神來,對着他面前的下人微微颔首,擡腳跨過門檻。

一步入屋內,就聞到一股清苦的藥香味。

這股藥味他已聞了幾年,早已熟悉至極。

他眉梢微挑:“夫人剛才是送藥過來了?”

容玘朝他暼來一眼,語氣淡漠地嗯了一聲,指尖點在一封書信上,推至他面前。

兩人四目相對,宋硯會意,從信封裏抽出書信看了起來。

信裏的內容不長,宋硯看了兩遍,将信仔細折好放回信封裏,雙手捧着信封放回書案上。

兩人一時無話,過了片刻,宋硯點頭嘆道:“看來殿下此次是免不了要舟車勞頓一番了。”

他心裏還有幾句話,話堪堪滑到嘴邊又覺着有些不敬,只得硬生生地咽回了喉嚨裏。

容玘的目光緩緩從信封上掃過,似笑非笑。

南邊氣候宜人,近幾年來他總待在南邊養病,父皇體諒他身子不好,便免了他來回奔波的辛勞,不必他每年專程回京為父皇母後和皇祖母祝壽。

只是今歲不同往年,是皇祖母的六十大壽,他若真推脫不去,免不了會被人在背後說閑話。

更何況他眼下……

思及此,他嘴角微勾,笑意卻不達眼底。

良久,才不鹹不淡地說了句:“是該回去了。”

***

蠟燭噼啪爆響了一聲,火光微微搖曳着,外面依稀響着子夜的更聲。

許是因為白日裏提到不日便會回京赴宴,是夜容玘竟夢到了多年前的一樁舊事。

承恩殿擺起宮宴,內侍與宮女們有條不紊地穿梭于桌間,将各色點心、美酒陸陸續續端上了桌。

總管太監手中拿着一道聖旨,高聲當衆宣讀。

容玘跪在地上,耳中聽得皇上立他為太子,下谕禮部擇吉日舉行冊封大典。

太監宣讀完聖旨,在場的賓客笑容滿面,席面上皆是恭賀之聲,一派熱鬧。

他向衆人逐一道謝,雖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眉眼間仍有着掩飾不住的志得意滿,意氣風發。

這太子之位,本就該是他的!

畫面驟然一轉。

他恹恹地躺在床榻上,分明還是宮宴上那個飄逸出塵的男子,眼上卻系着一層白紗,顯得格外紮眼。

皇上站在床前居高臨下地睨着衆人,太醫院院使龔太醫頂着他威嚴的目光不住地磕着頭,說話時不自覺地打着顫:“回皇上,微臣已想盡了一切法子,可殿下的眼疾,實在是無藥可治啊。”

皇上氣得擡手拂落幾上的茶盞,随之響起一陣茶盞打碎的聲音,碎片飛濺在四處,一屋子的太醫吓得魂飛魄散,大氣兒都不敢出,紛紛跪在地上,告罪聲此起彼伏——

“微臣無能。”

“微臣醫術不精,求皇上恕罪!”

皇上動怒,太醫們一心只求活命,沒人在意躺在病榻上的二皇子往後會落到何種境地。

容玘心跳狂亂,猛地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他沁出了一身冷汗,雪白的中衣被汗水打得濕透,臉上無半分血色。

他擡手摸了摸脖頸後的汗水,慘白的嘴唇還微微顫抖着。

楚明熙一向淺眠,聽到一點兒動靜便會被驚醒,睜眼瞥見容玘神色異樣地半坐在床榻上,她立時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挪近幾寸,握着帕子幫他細細拭去額頭上的冷汗。

她一壁替他擦着汗,一壁問道:“玘哥哥,你怎麽出了這麽多的汗?”

容玘回望着她,抿了抿唇,艱難地找回聲線:“我自己擦罷。”

楚明熙緊握住帕子繼續幫他擦汗:“玘哥哥,你可是哪裏覺着身子不适麽?”

容玘閉了閉眼,手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攥起,勉強恢複平日裏的鎮定自若。

“無事。”

楚明熙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哪裏像是無礙的樣子,叫她如何放得下心?

他們是夫妻,夫妻就該互相信任,互相扶持,有什麽話是不能說出口的呢?

容玘擡手揉揉她的發頂,止住了她的話頭:“時辰不早了,歇息罷。”

楚明熙欲要再多問幾句,又怕惹得他心煩,只得依了他的意思躺下。

容玘阖上眼,躺在身側的楚明熙等了許久,見他睡得還算安穩,緊繃的肩背終于松乏了些,輕輕替他掖了掖被子,方才長長舒了口氣,閉目睡了過去,無意識地用額角輕輕蹭着他的胸膛,貓兒似的偎在男人的臂彎中。

原該在睡夢中的容玘緩緩睜開雙眼,沒半點初醒時的惺忪,仰頭望着帳頂,神色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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