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叁拾貳章 祭奠
第32章 第叁拾貳章 祭奠
“回殿下,t 藥枕是忍冬姑娘找出來的。卑職這幾日見殿下您有些失眠之症,便想着去悠蘭軒尋幾本醫書瞧瞧,忍冬姑娘記起屋裏有個藥枕, 對醫治失眠之症是極好的,便将這藥枕給了卑職。”
容玘聽得‘悠蘭軒’三個字,下意識地怔了怔,過了一瞬, 他面色恢複如常,方才道:“去把忍冬叫來, 孤有話要問她。”
李泰躬身應了聲是, 容玘已站起身,擡腳朝門外走,“罷了,孤自己去問她。”
李泰跟着容玘一道去了悠蘭軒。
忍冬才抱着一沓醫書從屋裏出來,見容玘突然來了悠蘭軒,臉上劃過些許驚詫。
“這藥枕是哪來的?”
忍冬看着容玘, 神色難辨。
再如何太子殿下到底是她的主子,忍冬不敢欺瞞,只得如實相告:“藥枕是夫人縫制的。”
“明熙做的?”
忍冬點頭。
容玘眼底一片幽深。
難怪剛才他看那藥枕,就覺得針腳眼熟得很。
三年來,明熙除了為他調理身子,閑時還會親手幫他縫制帕子和亵衣。每年到了端午,明熙還總會送給他一個她自己做的荷包,取其避邪驅瘟之意。
他并不怎麽信這些, 禁不住明熙一再哄勸他,便遂了她的意,随身帶着她送的荷包。她見他如此, 心裏就開心得很,臉上有着掩飾不住的喜悅。
他強捺住心中的思緒,繼續道:“是明熙離開前為孤做的藥枕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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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憶起太後壽辰那回的事,積攢了多日的憋屈瞬間被激了出來,語氣也變得有些不恭敬起來:“那藥枕原本是夫人做了準備送給太後娘娘的生辰禮。
“夫人說,太後娘娘有些失眠,她便帶着石竹姐姐去了鋪子裏采買藥材。夫人說,那些藥材都是安神助眠的,旁的東西太後娘娘估計也都有,還是送這藥枕誠心些。夫人熬了好幾個晚上,才将那藥枕縫制好。
“那會兒夫人白日裏要跟着戴嬷嬷學規矩,到了夜裏才略微有些空閑,夫人便只好晚上另擠時間縫制藥枕。石竹姐姐心疼夫人,說不如由她來縫制罷,夫人不肯。夫人還說了,送生辰禮,總該自己親手做的才算心誠。”
容玘思緒萬千,自己也辨不明白是何滋味。
靜默片刻,他語聲澀滞地道:“你們都下去罷。”
那時候他和明熙剛回京城不久,想着明熙半分規矩不懂,從前在南邊居住還沒什麽要緊,現如今來了京城,便不能再放任她如此,免得日後明熙會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于是他特意找來了戴嬷嬷教導明熙,不成想明熙才學了幾天規矩就中了暑氣病倒了。
他體諒她病着,由着明熙卧病在床休養。明熙病才好些,卻不知在家中好生養病,偏還有閑心思去外頭亂逛玩樂,顯然前幾日中的暑氣,一點沒讓她吃到教訓。
那日他一時按捺不住,冷聲斥責了她幾句。
宮裏不同于府裏,府裏是他作主,自然能由着她亂來。宮裏規矩森嚴,容不得半點差錯,萬一她在宮裏失禮或是犯下什麽過錯,到時候就連他也兜不住。
到了今日他才得知,明熙出門是為了買做藥枕的藥材。
那日他卻對她潑冷水,說太後什麽都不缺;
他責怪她,說她這般行事,規矩又哪日才能學會;
他還怨她玩心重。
她哪裏是玩心重,她夜夜都在忙着為他的祖母做藥枕。
而今她連命都沒了,他貴為太子,又哪回替她兜住過什麽?
***
自離開京城後,又過去了幾個月。石竹仍是杳無音訊,不知是死是活。
楚明熙心裏總還抱着一絲希望,每路過一個城鎮就會小住幾日,一面四處打聽可有人見過石竹。
再過兩個月就要過年了,楚明熙尋思着無論是誰,總會想着待在自己家裏過年的,于是便催老紀回老家,老紀離鄉許久思念得緊,便不再客氣,跟楚明熙道了別,願她早日能和石竹相聚,便啓程回去了。
路不大好走,楚明熙怕路上有個閃失,便也不再急着趕路,在當地尋了牙人賃了一間屋子,決定暫且住上一段日子,待來年開春路好走些了,再賃輛馬車離開此處。
離開京城的時候,她只帶走了她自己平日裏攢下來的銀子,容玘從前送她的那些首飾她統統沒有帶走。她素來是個儉省的,現下手裏頭雖還有些銀兩,但用掉了便少一些,為了往後的日子着想,實不能大手大腳地過日子。
她賃的屋子不在熱鬧地段,好在屋子潔淨,附近的鄰居又都是些老實本分的人,楚明熙心裏很是滿意。屋子裏還有個院子,種菜養花都是極好的。
隔壁的祝大娘熬了粥,想着楚明熙一個人孤苦伶仃的,便熱心地送了一大碗粥過來。
翌日晨起用過早食,楚明熙去了隔壁找祝大娘,順道送了些東西過去作為回禮。
隔壁的祝大娘聽得敲門聲,過來将院門打開,一擡眼,楚明熙就見祝大娘扶着腰,眉頭緊蹙着,臉色也慘白的不像話。
祝大娘昨日瞧着還好好的,不過一日不見,人就有點病怏怏的。
楚明熙上前扶住祝大娘:“祝大娘,您這是怎麽了?可是哪裏覺着不适?”
祝大娘勉強笑了笑:“讓你看笑話了,楚姑娘。”
她将楚明熙迎進屋裏讓了座,又起身要去倒茶,被楚明熙攔住了:“祝大娘,我在家裏剛喝過茶,這會兒不渴,您不必客氣了。”
祝大娘也實在是身子撐不住,想着楚明熙也不算是什麽外人,沒必要來這些虛禮,便又扶着桌子坐下了。
兩人聊了會兒家常,祝大娘揉了揉腰,嘆道:“我也不怕你笑話,年輕時沒注意調養,現在年紀上來了,各種各樣的老毛病就都出來了。”
楚明熙見她這般,細問了一番,明白她是當初坐月子落下的病根,開口道:“祝大娘,您若是信得過我,我幫您弄一回針灸,看看是不是能好受些。”
祝大娘心知自己是舊疾複發,早些年家裏艱難,家裏哪哪都要用錢,自然談不上找大夫治病。後來家境寬裕些了,但幾個孩子漸漸長大成人,要操心的事多得很,她便也歇了去醫館看病的心思,每回病情發作只能自己苦苦熬着,今日楚明熙說要替她醫治,她心裏其實是不怎麽抱希望的,只是不忍拂了楚明熙的好意,便點頭同意。
楚明熙起身回了自己家裏,不消片刻,又拿着銀針過來,扶着祝大娘在床上躺下替她施針。
這針灸一做,果真身子舒坦多了。
祝大娘千恩萬謝,楚明熙微紅着臉,擺了擺手道:“舉手之勞罷了,祝大娘不必在意。”
祝大娘平日裏對她頗多照顧,她心存感恩,做不了旁的,幫她治治病也是應該的。
祝大娘身子松快,心情也跟着愉悅起來,忍不住誇贊道:“得虧你今日過來,不然我定是要吃些苦頭了。楚姑娘,你醫術這麽高明,能開一家醫館那該多好,平日裏我們這些婦道人家若是有個小病小痛,便能找你醫治了。
“咱鎮子上倒是有幾家醫館,但他們收的診金都貴,且都是些男大夫,有些暗疾叫我們這些女人當着他們的面怎開得了口?假使有你這麽一位女大夫坐診,我們還擔心什麽呢?”
見祝大娘身子已無大礙,楚明熙又略微跟她聊了幾句,告知她該注意些什麽,便起身告辭。
祝大娘今日說的一席話,倒是點醒了她。
楚明熙回了自己屋裏,阖上門,找出荷包,清點了一下荷包裏的銀子。
她不确定要在當地住多久,更沒把握何日才能找到石竹。
坐吃山空,當務之急,她總得先想出個營生來才行。不求掙什麽錢,好歹能應付她的日常開銷,總之荷包裏的那些銀兩能不去動用最好,畢竟她和石竹還要靠那些銀兩在湖州安頓下來。
旁的營生她不會,唯有一身醫術能指望。祝大娘說的在理,不若就當個女大夫賺些診金罷。
她仔細算了算,若真要自己開醫館,租賃鋪子、雇傭人手、購置藥材和其他必要用品,林林總總加起來,她手裏有的這些銀兩根本就不夠她支撐多久,更何況她在此處不會久留,到了那時候,如何将醫館盤出去又是一樁麻煩事。
她将銀兩小心藏好,打開屋門打量了下院子。
她沒能力開醫館,不過倒是可以在院子裏擺一張桌子t用來問診,另外再整理一間屋子出來,讓過來的女病人能有個隐蔽點的地方脫了衣裳看診。
楚明熙在家裏忙活了一通,到了次日,就将屋子收拾出來,看着雖條件簡陋,若只是給人治些小病小痛,倒也足夠了。
白日裏忙着幫人看病,到了晚上空閑下來,她便點了油燈,坐在桌前整理醫書。
日間給人治病,晚間鞏固着從前就學會的那些醫理,日子過得忙碌而充實。
那日沉船遇難,她弄丢了外祖父親筆撰寫的那本醫書。而今她每日得了空,就憑着自己的記憶将醫書上的內容一筆筆記下來。
那本醫書她已是許久不曾翻閱過了,近來因為一直替人看診的緣故,加之從小就愛鑽研醫術,那時候時常會捧着那本醫書翻來覆去地看,書中的內容自然是熟透了的,如今又在給人看診的過程中實踐了多次,倒是陸陸續續記起來了不少。
不說給人看病能掙多少銀子,光是能讓她記起外祖父那本醫書中的知識,她就已經很心滿意足了。
那醫書是外祖父花了多年心血撰寫而成的,世上唯有這麽一本。
近來給人看診,她能感覺到自己的醫術生疏了不少,全靠從前的底子打得紮實,才不至于誤事。
如此一想,她愈發懊悔先前的幾年她荒廢了太多,整日被困在內宅,一心只顧着容玘的身子如何。到了京城後,還日日跟着戴嬷嬷學那些宮中規矩,哪還有工夫出去摘草藥,替人看診。
從前她總以為,為容玘做任何事都是值當的。
愛一個人,就該全心全意地待他,不該去計較旁的,可到頭來,不過是她一個人深陷于其中、自我感動罷了。
過去的那三年,她若是用來鑽研醫理和用于實踐,焉知她現在的醫術不會更好些呢?
于她于病人,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想得太出神,一滴墨汁滴落在紙上,上面的字瞬間暈染開來。
思緒回籠,楚明熙垂眸看着寫了一半字的紙已被墨汁髒污得看不太清了,擡手揉了揉臉頰,将紙揉成一團放在一旁,另外攤開一張紙,蘸了墨汁繼續埋首寫字。
從前的傻事已做下,多想無益,有這工夫胡思亂想,還不如早些将外祖父留下來的醫書整理好。
***
秋去冬來,轉眼年關也近了。
容玘的身子越發不好了,眼瞧着比剛回京那會兒消瘦了許多。
李泰不敢再不當回事,特意找了常太醫來了東宮。常太醫醫術高明,難得的嘴巴嚴實,行事謹慎,找他也好放心些。
常太醫給容玘把了脈,李泰觑他一眼,見他神色凝重,顧忌着容玘極重規矩,心下再如何忐忑,卻愣是不敢開口發問。
常太醫思忖片刻,方才道:“太子殿下,微臣鬥膽問一句,您近來可曾熬夜過麽?”
容玘颔首承認:“常太醫醫術高明,孤什麽都瞞不過你。”
“微臣知道太子殿下心系天下蒼生,忙于政務,可您從前便有過眼盲之症,而今雖已痊愈,可您斷不能這般勞累,得多當心着些才是,不然一個不慎,眼疾或許還會複發。”
李泰聽得心裏咯噔一下。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倘若殿下真再有什麽閃失,叫他可如何是好。
容玘命李泰親自送常太醫出去,吩咐下人不必進屋伺候,在桌前呆坐了許久。
倦意漸漸襲來,他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夢裏,他見到了楚明熙。
那是經過了幾年的黑暗後,第一次能看清屋裏的每一個人、每一樣擺設。
對上他視線的那一刻,楚明熙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彎了彎。
她在笑,笑得甜美而純真,澄澈晶亮的眸子裏卻含着淚光,強忍着不在他面前哭。
不過幾息,一顆晶瑩的淚珠就從她的眼角滾落下來。
她高興地連帕子也忘了掏出來,一雙眸子就這麽呆愣愣地望着他,抓起衣袖不停地抹淚,眼淚卻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掉,怎麽抹都抹不幹淨。
他暗暗嘆息,只覺得眼前這姑娘傻得可憐。
他眼疾治好了,她不該高興才是麽,怎麽反倒哭了呢?
心底止不住地泛起絲絲酸澀,他走近兩步,掏出袖中的帕子欲要幫她擦眼淚。
手中的帕子還未觸上她的臉頰,眼前的姑娘就如煙霧一般,驟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猛地驚醒過來,只覺着心跳如擂鼓。
他呼出一口氣,習慣性地側過身去,睜開眼睛看着身旁,才覺出身側空空如也。
他望着放在一旁的藥枕,有一瞬的失神。
明熙她已經死了。
溺死在了那條河裏,被人打撈上來時,屍身已腐爛到讓他辨不出來她原本的相貌了。
心中霎時湧現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靜坐良久。
天色堪堪亮了起來,天際泛起魚肚白,容玘擡眼看着窗外的天色,驀地回過神來。
他喚來李泰,吩咐立在他跟前的李泰:“去給明熙送些祭品過去罷。”
李泰的面容有一瞬的愣怔。
祭奠夫人?
眼下離清明不是還有好些日子了麽?
容玘揉揉眉心站起身。
“罷了,孤自己去。”
李泰命人套了馬車,又準備了一些祭品,收拾妥當,跟着容玘一路去了京郊。
多日不曾來過此處,四處積了一地的落葉,踩在落葉上的時候發出沙沙的聲響。
墓碑是李泰所立,上面只孤零零地刻着“無名氏之墓”這幾個字。
也不知當年那個為他哭紅了眼睛的姑娘在下面過得如何。
容玘胸口隐隐發疼,深呼吸了好幾下,堵在胸口的那團濁氣才漸漸散去。
他從不覺着自己虧欠過誰什麽。
人和人之間,向來只是互相利用的關系罷了。
旁人想通過他謀求好處,他亦從旁人身上榨取價值。
就連他的父皇,還有十月懷胎将他生下來的母後,無論嘴上說得如何動聽,說到底也不過是各取所需。
僅此而已。
對他真心實意、不計較得失、不求任何回報的,唯有明熙一人。
當初決定娶她,其實他不是沒猶豫過。他娶她為妻,說到底也只是為了她的獨門醫術,無關乎情意。
但凡這世上除了她還有別的大夫能醫治好他的眼疾,抑或是他沒察覺到她對他生了情意,指望她全心全意地給他治病,他都不會動了跟她成親的心思。
那日他上山去找她,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她對他的情意有多深重,她為醫好他的病又甘願付出多少。
生活在一片黑暗中多年,他不想再一次次失望下去。
他要的是萬無一失。
還有什麽比婚姻的捆綁來得更讓人放心呢?
旁人謀的是權勢,他謀的是醫術。
那日回去後,沒過多久他就娶了她。
他知道自己卑鄙,所以他竭盡所能地善待她、彌補她,給她他能給的一切。
他看得出來,她想要的是兩情相悅。
但他如何給得了?
感情的事,從來不是勉強就能做得到。
若說有,那也只是他僞裝出來的假象。
他對她沒有情愛,唯有信任,比跟了他多年的李泰和蘇木還要讓他信賴。朝夕相處三載,他也早已習慣了她的存在。
若說還有別的什麽,或許,他對她還有幾分疼惜,但再多的,便沒了。
她信了他的假情假意,而他也樂意這麽哄着她、瞞着她一輩子。
他以為他們可以就這麽一直過下去。
結果……
她第一次跟他翻了臉,還說要離開他。
他決意先冷她一段時日。
娶楚明燕,不過是權宜之策。太子妃不是楚明燕、也會是張明燕、李明燕。
總歸不可能是明熙。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他還想要手握更多的權勢。
但無論娶誰,他唯一信任的,只有明熙。
結果他還沒回報過她對他那顆不摻任何雜質的真心,她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