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叁拾伍章 守寡
第35章 第叁拾伍章 守寡
楚明熙站在醫館門前, 擡起頭望着上面的牌匾。
牌匾上,上書銀鈎鐵畫般寫着‘仁安堂’三個字,竟讓她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那年容玘身邊的李泰專程來醫館找外祖父, 央求外祖父前去幫他家公子醫治眼疾,外祖父見他态度十分懇切,且本就擅長治療眼疾,遂應了此事。
那時她跟在外祖父身邊學了數年的醫術, 想要多積累些從醫經驗,便也跟着外祖父一道去了容玘的府上。
海棠樹下, 她第一次見到了容玘。
朗風霁月, 長身玉立。
若知後來有一日她和容玘會落到今日這般境地,她絕不會跟着外祖父去他府裏。
自外祖父走後,醫館便一直關着無人打理,她嫁給容玘後,也從未想過回湖州。
楚明熙眼裏恢複清明,扭頭看着石竹:“我們先回去罷。”
主仆二人回了顧老爺的宅子。兩人将宅子打掃得幹幹淨淨, 待收拾妥當能住人了,楚明熙雇了幾個夥計在醫館裏幫忙,另外又找了兩個徒弟,平日裏在仁安堂坐診,一邊耐心地教徒弟醫術。
她收徒弟,不求多通醫術,只看人品和醫德。若是心術不正的,即便悟性再高、人再聰慧, 她也是不肯收作徒弟的。
醫館重新開業,楚明熙從前便得了她外祖父的真傳,自離京後, 她日日鑽研醫術,醫術愈發精進,收的診金也合理公道,雖仍有一撥人對女大夫持有偏見,可但凡來仁安堂找她看過病的,都被她所折服。
日子一天天過去,醫館逐漸重回正軌,當初她收留的那個女嬰也日漸長大。
當年決意收養女嬰的時候,楚明熙便給孩子取了一個名字——
惠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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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長得很快,平日裏楚明熙又留意着幫她調養身子,石竹廚藝好,三天兩頭地給她做好吃的,孩子胖了些,也白了些,再不複見當初被她生母抛下時的瘦弱模樣。
楚明熙不願讓惠昭知道她是被其父母舍棄的孩子,孩子對自己的生母沒有任何印象,楚明熙索性告訴孩子說她是她的娘親。莫說惠昭自己,便是住在附近的左鄰右舍,也都以為惠昭是楚明熙住在外面那幾年生下的女兒。
顧大夫醫術高明,仁慈善良,在當地很有些名氣,街坊鄰居自然也認得顧大夫的外孫女楚明熙。
前幾年顧大夫帶着外孫女關了醫館去了別處,而今楚明熙只帶着丫鬟石竹回了湖州,身邊還多了一個孩子,他們還打聽到,這孩子姓楚,随了她母親的姓。
一時間衆人在背後議論紛紛,什麽樣的猜測都有,只是顧念着從前顧大夫待他們的恩情,大家沒好意思在楚明熙的面前拿這些話戳她的心罷了。
跟顧大夫的宅子只隔了兩個門面的孔二嬸比楚明熙的母親只大了十來歲,兩人素來交好,後來楚明熙的母親嫁了人離開湖州去了別處居住,和孔二嬸漸漸斷了聯系。過了幾t年,顧大夫去了京城将他的外孫女接回來帶在自己身邊撫養,孔二嬸看着楚明熙那張跟她母親足有七分像的臉,心裏很是覺得親切,又憐她小小年紀便沒了娘親,平素對她頗多照顧,把她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看待,幾乎算是親眼看着楚明熙長大的。
孔二嬸不喜背後有人議論楚明熙,幾番想要開口替她辯駁一番,無奈楚明熙的的确确是一個人回的湖州,身邊又憑空多了個女兒,又總是避開那幾年不願多提一個字,叫衆人如何不多想。
這日楚明熙離開醫館回到家中,才坐下稍作休息,孔二嬸便上門來找她說話。
楚明熙将孔二嬸迎進屋裏,石竹端了熱茶過來,孔二嬸是個直腸子,不待喝茶便開門見山地道:“明熙,你跟你二嬸說老實話,你這幾年在外頭過得是不是不好?”
“二嬸,我過得挺好的。”
“你此次回湖州,只帶了石竹回來,還有你身邊的那個孩子……” 孔二嬸不忍傷她的心,無奈想起外面的流言,把心一橫直言道,“明熙,你是不是有什麽委屈?二嬸近來聽到了不少有關你的流言,外頭真是說什麽的都有。”
楚明熙指尖輕輕掠過桌上的茶盞:“二嬸,我真沒受什麽委屈。昭姐兒是我女兒,先前我曾嫁過人,不過我跟他已……”
她本想說,她和他已沒關系,往後都不會再有關系,站在一旁的石竹已搶先插嘴道:“二嬸,您不必問了,我家姑爺他已經死了。”
孔二嬸驚道:“死了?”
石竹梗着脖子,臉不紅心不跳的,“對,姑爺他死了,我家姑娘守着寡,一個人在那邊過得艱難,想着從前在湖州是住慣了的,于是便帶着孩子回了湖州。此次回湖州就是想好好将昭姐兒養大成人,過些清淨日子的。”她越想氣,忍不住又埋怨了一句,“哪知道我們才回來,就有人在背後編排我家姑娘。”
孔二嬸一臉了然,扭頭回視楚明熙:“原來是這樣。明熙,你也莫要太在意外頭說的那些,明日你二嬸就去跟她們把話說清楚。她們若是還一味地在背後嚼舌根,我就把她們都給罵回去!”
楚明熙也沒料到石竹會謊稱容玘已死,驚詫了幾息,便又恢複了平靜。
這樣也好,總歸她和容玘不會再有瓜葛,石竹這話傳出去,倒可以免得旁人再來打聽她從前的那些事,昭姐兒也不會再被人指指點點。
孔二嬸伸手握住她的手,臉上帶着疼惜:“你這孩子也是命苦。罷了,往後有你二嬸在,什麽都不會缺你的。”
又跟楚明熙閑話了幾句家常,孔二嬸便又回去了。
送走了孔二嬸,過了沒兩盞茶的工夫,惠昭就餓了。
楚明熙眼看是到用晚膳的時辰了,便讓石竹把飯菜端上了桌。如今宅子裏只有她、石竹還有惠昭三人住,沒那麽多講究,便拉着石竹一道坐在桌前吃飯。
三人用過晚膳,楚明熙哄着惠昭睡下後,又去了書房埋首看醫書。
石竹端着一碗銀耳羹走到書案前,偷偷打量着楚明熙,偏巧楚明熙欲要起身找一本醫書,擡眼間,就對上石竹的目光。
她見石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開口問道:“怎麽了石竹?”
“姑娘,今日我騙孔二嬸,說您的夫君死了,您怪我麽?”
“我為什麽要怪你?雖則這不是實話,但你這麽說,确實免了不少麻煩。”
何況她當初真心愛慕過的那個少年郎,在她心裏早就已經死了。
“姑娘,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
“有話就說罷。”
“先前我按着您留下來的記號一路找過來,我過來的路上,也曾留意過東宮那邊的情形,太子殿下好像至今都還未大婚。”
自那日船只失事,她與姑娘走散,她四處尋找姑娘的下落,縱然不想去在意,仍是聽到了一些有關太子殿下的傳聞。
楚明熙将醫書合上,神色淡然。
石竹擡眼觑向坐在桌前的楚明熙,見她似是不大在意,一時有些猶豫不決。
當初太子殿下辜負了姑娘,姑娘大抵是不願再想起他這麽個人了,但從前姑娘那般在意太子殿下,姑娘當真能說忘就忘了他麽?
“姑娘,奴婢就想知道,您如今還在乎太子殿下麽?”
今日她就多嘴再問一句,往後她絕不再問了。
楚明熙望着她,那雙眸子一如往日般純淨澄澈。
“石竹,我不想瞞你,從前我是真心愛慕他。”
喜歡他到恨不能把世上所有的一切都給他。
“如今我已經看開了,感情從來不是你付出多少,便能得到多少回報的。他不是我當初心悅的那個人了,或許我從來沒有認清過他也未可知,總之往後他過得如何,要娶誰,都與我無關了。”
“先前的種種,就當我年少無知,犯了一回傻。我已是死過一回的人,在生死面前還有什麽事是看不開的。我能活下來,該惜福才是,往後我會朝前看,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跟外祖父一樣,盡力醫治更多的病人;
還要将昭姐兒好好養大,讓昭姐兒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
石竹也跟着彎了彎唇:“嗯,姑娘說得對。從今往後我和姑娘好好過日子,咱們不是孤零零的兩個人了,咱們還有昭姐兒要養活呢。”
***
楚明熙的師兄葉林,是在數月後才得知楚明熙回了湖州。
葉林是孤兒,那年他家鄉鬧饑荒,家裏的人幾乎全都死了,活下來的只有他跟他年邁的祖母。
祖孫倆在老家活不下去,便一路逃難來了湖州。到了湖州沒多久,他祖母便也去世了,只餘下他一人。
顧大夫有一回出門給人看診,碰巧看到他跪在地上賣身葬祖母,顧大夫見他孤苦伶仃的,便收留了他,還掏出銀子幫他葬了他祖母。
那時候楚明熙的母親已嫁了人跟着她夫君随赴任上,幾年後顧大夫去了一趟京城帶回來一個小女孩,葉林才知這小女孩便是顧大夫的外孫女楚明熙。
葉林比楚明熙大了三歲,又感念顧大夫的恩情,平日裏待楚明熙極好,把她當作了親妹妹一般。
顧大夫一直都知他不喜被拘着,心裏抱着雲游天下的念頭,只因總記着他當年的恩情不舍丢下他這個老頭子。幾年前見葉林醫術精湛,便勸他出去周游一番,不求名利,只需牢記何為醫德,哪日他累了想要回來,仁安堂永遠在這裏等着他。
離開的那幾年,他時常會和顧大夫書信往來,後來顧大夫去了南邊,只在信中說要給人醫治眼疾,卻沒再細說旁的,過了沒多久便傳來了楚大夫去世的消息。
顧大夫死後,楚明熙跟他通過幾次信,他通過書信得知楚明熙嫁了人,嫁的還是在南邊養病的二皇子。
楚明熙跟他終究男女有別,他不想因自己的緣故在他們夫妻二人間引起龃龉,遂寫了一封信給楚明熙說他一切安好,他行蹤漂泊不定,往後不必再給他寄家書。
這幾年他和楚明熙斷了聯系,他時常會想起楚明熙,總挂念着她過得好不好。
從往來的書信他也能看出來,明熙是真心喜歡二皇子。
一個女子能嫁給她心愛的郎君,大抵是會過得很幸福的罷。
他幾年不曾回過湖州,此次清明前夕,他剛好途徑此處,便順道來了湖州,想要去師父顧大夫的墳前祭拜一下。
***
祭拜過後,他想起許久不曾回過湖州,不知仁安堂眼下情形如何,便沒有即刻離開,而是在客棧多住了兩日,轉道去了醫館。
行至醫館門前,大門不但開着,裏頭還熱鬧得很,一派生意興隆的景象。他頓時就起了幾分好奇心,邁步進了堂內。
待走近些才發現,坐診的大夫正是幾年未見的楚明熙。
他不由愣怔住,委實想不明白明熙既是嫁給了二皇子,又怎會來了湖州,還抛頭露面在醫館裏坐堂給人看診。
二皇子那樣的皇室中人,能忍受自己的妻子有如此行徑麽?
楚明熙見來人是他,手中的動作一頓,眼底滿是驚喜。
顧忌着堂內還有旁人在,葉林并沒急着開口追問什麽,耐着性子直等到楚明熙忙完了醫館裏的事,與楚明熙一道回了宅子。
進了宅內,石竹正坐在院子裏喂一個兩歲左右的孩子吃點心,孩t子見楚明熙回來了,立時跑過來抱住楚明熙的腿,仰起一張笑臉喊她娘親。
葉林見了此景不由暗想,這孩子定然就是楚明熙和二皇子的女兒,只是不知中間發生了何事,楚明熙竟帶着孩子回了湖州。
他看着抱起孩子笑着跟孩子說話的楚明熙,一時感觸良多,想問又不敢問,生怕惹得楚明熙心裏難過。
天色漸暗,眨眼間就到了掌燈時分,石竹做了一大桌子的飯菜,皆是葉林素日裏最愛吃的菜。
幾人用着晚膳,楚明熙很少談起自己的事,只追問葉林這幾年過得可還好,葉林便挑了些有趣的江湖見聞跟她說,楚明熙和石竹聽了只覺着新鮮,石竹兀自感到不滿足,催他再多說些外頭的事。
惠昭之前從未見過葉林,見家裏突然來了一個陌生人,飯也顧不上吃,眨巴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
葉林看惠昭才這麽點大,心中愈發疼惜楚明熙。
他算是看出來了,二皇子并不在湖州,何況之前他也曾聽人說,二皇子已被皇上立為太子。堂堂太子,又怎會離開京城在湖州住下?
夫妻二人會分居兩地,大抵是關系決裂了罷。
他和楚明熙幾乎算是一起長大的,她那樣的性子,不用問也能猜得出來,定是受盡了旁人難以想象的委屈,才會下定決心甘願離開二皇子。
人人都道二皇子儒雅俊逸,知書達理,是個難得的謙謙君子,他卻只覺得此人是個冷心冷情之人,如若不然,又豈會任由明熙孤身一人帶着他們的女兒回了湖州居住。
女子本就比男子活得艱難,何況明熙還帶着個孩子,世人又總瞧不起醫者,将醫者視為身份低賤之人,明熙獨自經營着師父留下來的醫館,個中的艱辛唯有她自己才清楚。
楚明熙沒錯過他朝她投來的一瞥。
她心下了然,知他定是誤會了什麽,哄着昭姐兒睡下後,叮囑石竹在一旁看顧着些,和他去了書房敘話。
兩人坐下後,她方才開口道:“葉林哥哥有什麽想問的,便只管問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