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肆拾章 重逢
第40章 第肆拾章 重逢
容玘耐住複雜的心緒, 擺手示意縣丞退下。
屋裏一下子寂靜得過分,落針可聞。
容玘抿了抿唇,半晌方道:“李泰, 你說,會不會是縣丞弄錯了?她怎麽會是明熙?”
李泰:“殿下說的可是今日過來送藥方子的楚大夫麽?卑職今日瞧見楚大夫,楚大夫雖蒙着臉,可卑職總覺着楚大夫的那雙眼睛跟夫人長得極像, 應當就是……了罷。”
不自覺地從口中說出‘夫人’二字,他方才意識到自己失言, 連忙掩住了嘴。
他本想改口稱楚明熙一聲楚良娣, 偷瞄了一眼容玘,見他面色如常,明白容玘并不曾留意到他稱呼有誤,便也不再多言。
容玘擱在膝蓋上的手指微微發顫。
醫術高明,同樣也姓楚、湖州人士、還有個從醫的外祖父。
太多的巧合,由不得他不信。
他不确定三年前船只觸礁後明熙如何活了下來, 也想不明白從河中打撈上來的那具無名女屍因何會跟明熙有着相同的特征,使得他将那女屍誤認作明熙。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明熙她還活着。
他自己也辨不明白此刻是何心情。
是欣喜、是慶幸、是激動,還是疑惑……
行動比腦子的反應快,待他回過神來,人已走到了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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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泰快步跟了上去,仰起頭看了看天色,天蒙蒙亮, 約莫剛過了寅時三刻。
一個衙役迎上前來,來回看着容玘和李泰:“太子殿下,您這是要去哪兒?”
而今江州正在鬧時疫, 太子殿下可不能有什麽閃失。
容玘:“去鴻慶客棧。”
***
夥計正忙着清掃擦拭,齊掌櫃撥弄着算盤,苦巴着一張臉。
門外一前一後走進來兩個人,齊掌櫃看着來人,神色一凜。
他平日裏見的人多,雖不清楚他們是何來歷,大致也能瞧出來這二人身份不似尋常人。
“兩位客官這是要打尖還是住店?”
容玘言簡意赅:“楚大夫可是住在此處?”
他溫文儒雅,端的是一幅谪仙模樣,不收斂氣息的時候,渾身上下有一股威嚴凜冽的氣勢,饒是再嚣張的人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齊掌櫃指了指後院方向:“楚大夫這會兒正在後院裏煎藥呢。”
他本想叫個夥計過來帶路,想着這二人來頭不小,怕楚大夫受了委屈,索性丢下手中的事,自己在前頭帶路,引着容玘和李泰去了後院。
齊掌櫃一壁走着,一壁不由念叨起楚明熙的好來。
“楚大夫是個大好人哪,她不是咱江州人,只是聽聞咱江州鬧起了疫病,便帶着藥方來了咱江州。這兩日鴻慶客棧若不是有她在,早亂成一團了。”
此次客棧裏好幾個客官都染上了疫病,若非楚大夫出手醫治,那幾個客人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難說。倘若客棧裏果真死了人,那得多晦氣,往後還怎麽開門做生意?
三人到了後院,瞥見蹲在角落煎藥的那道身影時,容玘霎時眼眸一滞,腦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回過神。
無論怎樣,她還活着就好。
容玘頓下腳步,當即脫口而出:“明熙!”
高大挺拔的身形t在頭頂處罩下一片陰影,楚明熙停下手中的動作,不明所以地擡起頭來,待來人的面目落入她的眼中,她臉色驟然一變。
她下意識地擡手想要挪動面紗将臉遮掩得更嚴實些,指尖還未觸到面紗便又落下。
罷了,再遮掩也已于事無補,反倒顯得她心虛。
楚明熙強裝鎮定,側過臉去叮囑一旁的小丫頭:“你看着點藥爐,我去別處再看看有沒有藥材可配。”
言罷,她站起身,垂下眼睫遮住眸色,無視立在她面前的容玘,越過他匆匆離開了後院。
容玘登時一愣。
他回過神來,轉身追了上去,嘴裏喊着她的名字,楚明熙置若罔聞,腳步不停地繼續朝外走。
容玘心下慌亂,跟在後面小跑了起來。
他一言一行向來從容穩重,甚少有這般失态的時候。
天色漸亮,客棧和街上明顯人多了起來,乍然看見一男一女一前一後地小跑着,衆人皆忘了自己在做什麽,驚訝得無以複加。
容玘顧不上自己的舉止是否得體,上前幾步攔在了楚明熙的身前。
楚明熙被他擋住了去路,停下腳步被迫與他面對面地站着。
兩人一時無話。
她白淨的面孔因走得太快微微泛着點紅,額上隐隐見汗。
靜默半晌,他終于開口道:“明熙,我還以為……”
他喉嚨如被哽住了般,只說了半句便說不出話來了。
她屈膝向他行了一禮,畢恭畢敬,沒有一點逾矩的錯處,面無表情地道:“民女見過太子殿下。”
他瞧出她眼底的抗拒和疏冷,心一點點涼了起來。
從前她總親昵地叫他“玘哥哥”,而今見了他,只喚他一聲“殿下”。
他看得分明,她并不樂意見到他。
容玘沒再開口說話,只默默地端詳她。
她面色白透如紙,身形比從前更顯清瘦纖弱,眼底一片憔悴的烏青。
“民女還有要事要忙,太子殿下若無事,容民女告退。”
聽得此話,容玘想起眼下江州正在鬧時疫,一臉正色地道:“明熙,你留下藥方便走罷。江州情形危急,實不宜久留,我馬上派人送你離開。”
楚明熙眉眼無波。
容玘以為她是憂心江州已被封了城門走不了,溫聲安撫道:“你放心,我會打點好一切。我會讓人一路護送你安全離開此地。”
去湖州也好,回京城也罷,總歸離開江州便好,他會安排好所有事宜,将她安置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不被波及到。
“民女謝過太子殿下,不過民女本就是為了救治疫病才來的江州,待哪日病情緩解,時疫不再擴散,民女自會離開。”
容玘沒料到她會駁了他的一片好意、拒絕聽從他的安排,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城中病況嚴峻,人人懼憚疫病,她特意來了江州送藥方,官府和他們請來的大夫一旦知曉她懂瘟疫病理,定不會輕易放她走。
江州官府處事不當,分明一早就得知當地爆發了時疫,偏生為了私心一味地瞞着百姓,天知道眼下有多少人已染上了疫病而不自知,明熙日日與他們接觸,萬一染上了時疫可怎麽辦?
他臉色沉了下來,目光難得的淩厲駭人:“明熙!”
楚明熙擡眼朝他看來,語氣沉着而平靜:“民女方才已經說了,待控制好時疫,不用殿下趕人,民女自會離開江州。”
容玘額上青筋直跳,袖中的手緊了緊,怕心中的惱恨吓着她,語氣卻仍不免帶着一股威壓迫人的氣勢:“待控制好時疫你才離開?!明熙,你可知道眼下江州是何情形?”
當初娶她,的确是存了利用她的心思,可她畢竟跟了他三年,他不願看到她有任何的閃失。
江州并非沒有大夫,哪個大夫不能救治疫病,非得要明熙以身犯險?
是,他是太子,他既來了江州,斷不會丢下江州的百姓離開。但他是他,職責所在,沒必要把明熙的性命也給搭上。
“民女知道。”
“明熙,此事不必再議。我主意已定,今日你便收拾收拾東西離開江州!”
她眸光明顯一滞,眉頭微蹙:“殿下有何權利命令民女做什麽或是不做什麽?”
他們早已沒了任何幹系,她是去是留,又與他何幹?
他瞳孔猛縮,仿若被人打了一巴掌。
“我怎麽管不了你?明熙,我是你夫……”
他嗓音發澀,話音陡然止住。
他能說什麽?
說出嫁從夫,他是她的夫君,他說的話,她自然就得聽麽?
“殿下是想說夫君嗎?”她舉目回視他,眸中蘊了幾絲疏冷,“真是好笑,殿下頭腦清楚,難道忘了當年沒有下過聘,後來民女也沒上過玉碟的事嗎?民女實在算不得殿下的什麽人!民女和殿下非親非故,還請殿下莫要插手民女的私事。”
一股郁氣湧上容玘的心頭,堵在胸腔處消散不去。
她不願承他的情。
她只想跟他撇清關系。
容玘嘆了口氣,将站在不遠處的李泰喚到跟前,吩咐道:“去給明熙安排一個妥當點的地方讓她住下。”
客棧人多又雜,實算不上是個安穩之處,她既是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江州,好歹幫她找個清淨些的地方住。
“是,卑職遵命。”
楚明熙忙拒絕道:“不勞殿下費心,民女在鴻慶客棧住得很好,不必再另尋住處。”
容玘微微變了臉色。
客棧那是什麽地方,怎可讓明熙再繼續住下去。
他深吸了口氣,努力控制着情緒:“明熙,旁的事你可以不聽我的話,但還望你能在我安排的住處安心住下。時疫一事非同小可,你來江州,是為了醫治病人,眼下情形嚴峻,我相信你也不願自己染上疫病罷。”
她怨他也好、恨他也罷,他也沒法子可想,原是他當初對她起了利用之心,不怪她對他心生不滿。
可她于他有恩,他希望她能過得好,一輩子無病無災。
見她态度似乎有所松動,他又繼續道:“适才我見鴻慶客棧的後院東西也不齊全,諒必客棧裏也沒足夠的人手幫你做事。想要試藥,你還得去采買;想要煎藥,你還得在一旁看着,客棧裏的那個丫鬟也不像是做慣這些事的樣子。既然如此,不若随我一同回去,我那裏什麽東西都有,該有的人手也有,你只需安下心來研制良方便好。早一日研制出良方,江州的百姓也好早一日脫離苦海。”
楚明熙凝眉沉思。
她不願接受他的好意,但她心裏亦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合情合理,叫她無從反駁。
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在江州的疫情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來江州是來救人的,不是為了讓自己也陷入險境。
容玘貴為太子,能調撥經費物資,還能讓官府上上下下聽命于他,無論從哪方面來看,跟他回去,都比她一個人待在客棧裏對抗疫病要強。
楚明熙沒再拒絕,跟着李泰去了下榻處。
李泰得了容玘的囑咐,在容玘住的房間附近收拾出來一間屋子安置楚明熙住下。
他看着楚明熙将包袱擱在桌上,心中暗道,如此安排,太子殿下也能安心些。
意外之餘,他又生出些許欣喜。
原來夫人還好好地活着。
真是應了一句老話,好人有好報。夫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夫人,您這幾年過得還好麽?”
夫人名分上只是殿下身邊的良娣,但在他心裏,他一輩子都只認她這麽一位夫人。
“我一切都好。”
她不願再和容玘有什麽瓜葛,眼下搬離客棧在此處住下也實屬無奈之舉,李泰一向待她不錯,從前的那些事也不是李泰能做的主,她沒必要擺臉色給李泰看。
李泰笑着附和道:“過得好就好,過得好就好。”
夫人待殿下一片真心,當初若非有她在,殿下的眼疾也難以痊愈。
殿下有殿下的為難,給不了夫人正妻的名分,但方才他也聽殿下說了,殿下本打算安排人将夫人送去個安全的地方住下,免得留在江州染上疫病。
昨日縣丞曾在衆人面前提到了夫人,所有人皆知送藥方子過來的那位女大夫就住在鴻慶客棧,而今想要悄無聲息地送夫人離開江州已然是不能夠了。
殿下此次來江州,是因得了皇上之命來的江州。剛來江州,正是該給衆人立規矩的時候,殿下卻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想要為夫人徇私,于殿下樹立無半點益處,更嚴重點的,興許日後還會被三皇子或四皇子拿來當作把柄。
他能想到t的,殿下大抵也能想到。
饒是這樣,殿下仍是毫不猶豫地決定将夫人送走,可見得殿下的心裏其實還是有些在意夫人的。
這般想着,李泰禁不住在楚明熙的面前替自家主子說起了好話。
“夫人,那年觸礁沉船,殿下和卑職都以為您和石竹姑娘遭了難,偏巧官衙的人從河裏打撈起來唯一兩具未被家人認去的女屍跟您和石竹姑娘相似,我們又到處尋不到您和石竹姑娘的蹤跡,便以為你們去了。
“沒成想您還活着,這真是太好了。”
楚明熙眸光微閃。
難怪他人都堅信她和石竹丢了性命,原來是打撈上岸的女屍跟她們情形相符,才會讓人如此誤會。
也不知那兩名女子是怎麽個情況。
李泰見她微微出神,當即又開口道:“實不相瞞,其實這三年來,殿下他跟楚家大姑娘……”
他本想告訴楚明熙,太子殿下并未跟楚明燕成親,話才說了半句,楚明熙的目光霎時冷了不少,擡手制止道:“殿下的事,不必說于我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李泰噎了下,一肚子的話就這麽被堵在了嘴邊說不出口來。
他面色讪讪的,沒敢在楚明熙面前再提容玘,免得惹她不快。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他思忖了幾息,又岔開了話頭:“夫人還記得忍冬姑娘麽?”
楚明熙面色不自覺地放柔了些:“忍冬她過得可還好麽?”
那年臨行前,她本想帶着忍冬一起走,奈何忍冬不願丢下住在京城的親戚跟她離開,她雖不舍跟忍冬分開,卻也不願強人所難,便只能遂了忍冬的心。
這幾年來,她時而會想起忍冬,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只是忍冬被困在了東宮,她亦不能讓容玘找到她的蹤跡,是以她們倆從未通過消息。
“忍冬她過得挺好的。您先前留在悠蘭軒的那些東西,忍冬她也都有好好守着,時常會拿出來撣撣灰塵,屋子也是隔三岔五就會打掃一番。
“忍冬她很是念着您。當初得知您的死訊,她大哭了一場,還不停地自責,說早知如此,她當時就該攔着您,哪怕最後仍是要走,好歹讓您再等兩日再走。”
李泰又陸陸續續道出更多的實情,楚明熙方才得知,忍冬當初決意留在悠蘭軒,并非因為無法舍下她在京城的親戚,而是為了能拖住府裏的人,幫她争取更多的時間讓她和石竹伺機逃走。
她何德何能,能得到忍冬這般真心相待。
她眼眶陣陣發酸,擡眼望着李泰:“李泰,若是可以,可否勞煩你尋個機會幫我帶個口信給忍冬麽?”
“夫人客氣。夫人只管吩咐,卑職聽憑夫人差遣。”
“就跟忍冬說,我和石竹一切安好,我們倆在湖州過得很好,叫她不必憂心。沉船一事也是我命中該有的劫數,好在我和石竹最後都活了下來,也算是有驚無險。叫她不必自責,望她日後她在京城也能過得一帆風順。”
她們彼此挂念,又都過得好好的,能不能再見面,已經不重要了。
李泰心下一緊。
夫人這話,怎麽聽着像是不願對殿下回心轉意,不跟殿下一道回京了呢?
他觑着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夫人,您要一直待在湖州麽?”
楚明熙點頭稱是。
“可是夫人,卑職瞧着……”
“李泰,別再叫我夫人了,叫我楚姑娘便可。”
幾年未見,她的聲音仍是溫溫柔柔的,态度甚至說得上平和,但李泰還是被她的氣勢震懾住了。
“京城那個地方,我不會再回去。”她擡眼看着李泰,“往後當是沒機會再跟忍冬見上一面了,所以還請你能把我方才的那些話完完整整地捎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