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肆拾陸章 護短

第46章 第肆拾陸章 護短

初九那日, 容玘收到了皇後遣人送來的一封書信。

皇後在信中跟他提到,她已求了皇上,要皇上召他回京, 另派個人過去接手江州的一切事宜,無奈皇上堅決不同意,說是派誰去都不如容玘讓他放心。

皇命難違,皇後沒了法子, 只能寫信給他,叫他自己在江州多加小心。

容玘一目十行地掃過, 将紙折好塞回信封裏, 彎了彎唇,卻有一股澀意自唇邊鋪開。

母後此言此舉,他當真是一點都不覺着意外。

至于父皇,哪是不信旁人只信任他一人才派他來了江州,不過是權衡之下認為若是派了旁人過來,父皇更加睡不了一個安穩覺罷了。

數年前便是這般, 而今亦是如此。

那年他終于不再是被困在北國的質子,被人護送回京。

朝中不少大臣都紛紛向皇上上折子,勸皇上早日立下儲君,躊躇許久後,父皇下了一道聖旨立他為太子。

後來在宮宴上,他被奸人下毒,害得他雙目失明。

沒了健全的身子,意味着沒有資格當太子。

他以為父皇會收回成命。

結果父皇卻遲遲沒動作。

他一時有了希冀。

或許父皇尚未對他失了信心呢?

Advertisement

直到那日他立在禦書房外, 心中的期盼瞬間被打得粉碎。

禦書房內,父皇高聲怒斥幾位大臣,有一位大臣在他跟前進言, 提議收回那道聖旨,另擇一位皇子立為儲君。

那日父皇在禦書房內跟諸位大臣商議了許久。

禦前伺候的宮人遲遲沒有放他進書房。

一切似乎只是巧合,他碰巧聽見了父皇和大臣商談要事,而父皇心系朝政,忘了他還在禦書房外等着。

待大臣離開,父皇喚他進了禦書房。一進屋他便跟父皇說,他身有殘疾,難當重任,自請離京去南邊養病。

父皇嘴上說着不必在意朝中大臣的反對,但父皇的呼吸聲卻明顯是松了口氣的。

他推開身側扶着他的宮人,摸索着跪下叩了個響頭,求父皇允了他此事。

與其被人逼着讓出太子之位,不若給自己一個臺階下,以全了所有人的體面。

父皇沒再作阻攔。

走出禦書房的時候,他垂頭笑了一下。

他身在皇家,豈能不知宮中沒有真心,唯有算計和利益。

他不能視物,在衆人眼中他便只是個毫無用處的廢人,父皇又怎會把江山交付到他的手中?

他收拾好東西離開了京城,去了氣候宜人的南邊養病。

父皇和母後應當都松了口氣,不用再因着他在他們眼前晃悠而感到不适。至于對他投毒害他眼盲的那個幕後主使,更因得償所願而喜不自勝,終于将他這個礙眼者弄走,好給自己騰出位子。

***

用罷早膳,楚明熙喊住欲将飯菜撤下去的墨菊。

“墨菊,可否再幫我要一些蠟燭過來麽?”

墨菊點頭應下:“楚大夫放心,奴婢這便去要一些蠟燭回來。”

墨菊收拾完手頭的雜事,便去領取蠟燭。

她原以為此事是極方便的,不曾想管事卻跟她說,每位大夫屋裏的吃穿用度都是按着規矩來的,先前撥給楚大夫屋裏的燭火便已是當月的所有用度了。

墨菊轉頭又去找李泰想法子。

楚大夫剛來那會兒,李泰便将她撥來楚大夫屋裏伺候,李泰私底下和囑咐過她,一應事宜都用心着些,假使楚大夫短缺了什麽,即刻過來跟他說。

她跟李泰提到燭火一事,李泰思忖了一下,想着楚明熙的事不比旁的事,不敢不當回事,叫她先在屋外候着,自行進了屋內向容玘請示此事該如何處理。

容玘靠坐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道:“你将撥給孤的那些蠟燭拿去給明熙用罷,不必從公中支用。”

他固然可以下令叫人比照另外幾位大夫的分例,破例再給明熙屋裏添些燭火,不過此事不宜太過張揚,低調處理便好,免得給明熙帶來不必要的口舌。

李泰躬身應下,拿了蠟燭出了屋子交到墨菊的手中。

墨菊得了蠟燭,笑着謝過李泰,沒敢耽擱徑直去了楚明熙那裏。

楚明熙接過蠟燭,彎起唇角:“有勞你了,墨菊。”

“楚大夫說哪裏話,這是奴婢應當做的,何況楚大夫日日為咱江州的百姓辛勞,便是太子殿下也是看在眼裏的。今日若非殿下相幫,奴婢還拿不到這些蠟燭呢。”

楚明熙神色有一瞬的凝滞。

“這蠟燭是殿下給的?”

“是呢。方才奴婢去問過了,說是撥給您的燭火只有先前用掉的那些,若還想要,便得等到下個月了。”

楚明熙抿了抿唇,将手中的蠟燭又遞還給墨菊:“墨菊,你将蠟燭還回去罷。”

墨菊怔了怔:“楚大夫,這是如何說?您不是急着用蠟燭麽,太子殿下又肯給蠟燭,這不是頂好的事麽?”

楚明熙看着墨菊,面色複雜:“墨菊,你把蠟燭還給殿下罷。”

她早些時候便已下定決心不再跟容玘有任何牽扯,她怎好再因為蠟燭一事欠他人情。

墨菊雖想不明白個中的緣由,但楚明熙這般說了,她便也不再堅持,默默收下蠟燭。

正要退下,楚明熙出聲問道:“墨菊,我對江州不太熟悉,你可知道眼下哪裏有賣蠟燭麽?”

自江州爆發了時疫後,為免染上疫病,很多店鋪都暫時關了鋪子,是以她想跟墨菊打聽打聽,哪處才可采買到蠟燭。

“楚大夫,您有所不知,聽聞近來因着時疫的緣故物資緊缺,老百姓好多東西都短缺,又不确定哪日才能解決疫病一事,所有東西都只能儉省着用,尤其是燭火之類的,不比吃食和藥材重要,家家戶戶天才擦黑便已熄燈歇下了。”

楚明熙只得道:“你快把這些蠟燭還回去罷,此事我另外再想法子。”

墨菊走後,楚明熙坐在桌前支頤閉目。

旁的東西她還能節儉着用,唯有燭火,她是每夜都離不得的。

想着想着,她忽而就想起了當初在那村子裏過得那段時日。

那時候她四處漂泊,又遲遲沒有石竹的音訊,對以後的日子總是放心不下,恨不得把一塊銀子掰成兩塊用,她燭火又一向用得比尋常人都多,便弄來一些桐油當蠟燭用。

桐油氣味重,好在她從前住在那村子裏的時候便已用了挺長一段日子,而今再要用,也并非完全習慣不了。何況現如今條件艱苦,江州哪戶人家不是熬着牙在t過日子的,她若再嫌棄桐油便有些矯情了。

***

楚明熙來江州之前便曾料想過,她給的藥方子并非靈丹妙藥,病人染上時疫已有多長時日、病情是輕是重,乃至于年紀大小和平日裏身子是否康健,每一樣皆會影響到病人的實際康複情況。

容玘不顧諸位大夫的反對,仍是命人每日按照楚明熙給的那張藥方煎藥,按時端藥過去給那些病人服藥。

日子一天天過去,湯藥灌下去一碗又一碗,每日都派人仔細記錄病人的情形,可病人的病情依舊不見好轉。

時間一長,就連楚明熙自己也開始質疑起她給的藥方了。

先前給卿姐兒一家和昭姐兒醫治、以及在鴻慶客棧給人治病的時候,都證明了她研制出來的那張藥方子是極穩妥的,但醫者當慎重再慎重,她不該因為先前治好了幾位病人便認定此藥方沒有任何問題。

她翻遍了醫書,一連鑽研了幾個晚上,仍是覺得自己的藥方沒有任何不妥之處。

夜裏熬了夜,白日裏眼睛下面就多了兩個黑眼圈。

秦大夫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開口道:“楚大夫,年輕人有幹勁自然是好,但從醫者向來只看資歷。年輕人經驗不足,要學的東西還很多,最最要不得的便是硬逞強。”

他視線從她眼下的黑眼圈上掠過,“你當知道,哪怕再熬個十天八日鑽研藥方子,無用的終是無用的。”

楚明熙聽了有些想笑。

秦大夫的醫術她是佩服的,只是如今親眼得見,她倒覺得此人心胸狹窄,慣愛倚老賣老,且看不得旁人勝過他分毫。

有這會子工夫拿話擠兌她,多花些心思自己研究出一張良方不好麽?

秦大夫音量不小,留在屋裏的諸位大夫都聽到了此話,容玘剛好踏進屋內,自然也聽見了此話。

秦大夫正得意着,嘴角剛勾起,忽而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秦大夫,你這話孤聽得不甚明白,倒想請教你一番。”

秦大夫辨出來人是誰,登時表情凝住,緩緩轉過身來。

諸位大夫臉色皆是一變,紛紛向容玘行禮。

容玘越過衆人,一撩袍角在椅子上坐下,看着站在下首的秦大夫,道:“方才秦大夫說年輕人最最要不得的便是硬逞強,孤有些弄不明白,秦大夫是在說楚大夫,還是在說孤?”

秦大夫努力壓抑住心中的不快:“殿下誤會了,老朽怎會說殿下,也絕不會說楚大夫。老朽不過是想着比楚大夫多了幾十年的經驗,便想好心勸她幾句,凡事總該多謹慎着些,年少氣盛總歸不是什麽好事。”

容玘微微颔首:“唔。秦大夫也知自己比楚大夫多了幾十年的經驗,諒必醫術比楚大夫定是好了數倍,可孤怎麽只瞧見秦大夫光會說,卻至今沒拿出個藥方子來呢。

“秦大夫适才還說,年輕人有幹勁自然是好,但從醫者向來只看資歷,孤倒覺得此話有些不對,從醫者是該看資歷。”他停頓了一下,面上漸漸浮起一抹冷笑,“但若只會倚老賣老,反不如有幹勁的好。”

此話說得秦大夫窘迫不已,一張臉紅白交加,餘下幾位大夫偷偷擡眼打量着秦大夫,暗暗慶幸自己沒去找楚明熙的不痛快。

容玘交代了幾句,諸位大夫退下,容玘擡手揉了揉眉心。

一旁的幕僚宋硯見四下無人,忍不住提醒道:“殿下,眼下江州疫情猖獗,正是急需大夫的時候,而秦大夫又是一衆大夫中最德高望重的那一位。今日您當衆斥責秦大夫,難免會寒了衆位大夫的心,恐怕于殿下您不利啊。”

秦大夫倚老賣老刻薄了楚大夫,殿下記着楚大夫從前的恩情想要出言袒護楚大夫,他雖理解卻并贊同,殿下此舉實是有些不妥。

秦大夫那樣的名醫大都心高氣傲,平素裏被人捧着慣了,乍然被人當衆指責一番,為的還是一位他處處瞧不上眼的女大夫,且前幾日便同樣因楚大夫的緣故被殿下弄得顏面無存,哪怕對面那人是殿下,秦大夫心裏也定會感到不平。

假使秦大夫因此懷恨在心,于殿下而言總歸不是什麽好事,且今日諸位大夫又都在場,焉知他們不會覺着齒寒。

容玘凝了凝眉頭,臉色微寒,半晌,才道:“孤自有分寸。”

***

容玘揪出惡意散布謠言的幕後主使人,将他就地正法,被他收買的那幾個人也一并受到了嚴懲。

鴻慶客棧那邊得了消息後,感恩楚明熙的恩情,齊掌櫃和客棧裏的幾個夥計逢人就道,若非楚大夫醫術高明,鴻慶客棧裏那幾個染了時疫的客人哪會這麽快就醫好了疫病,奈何先前信了謠言的百姓實在太多,又不曾親眼見識過楚明熙的本事,自是不會輕易就信了齊掌櫃他們的話。

楚明熙是從墨菊口中得知的此事。

世間之事就是這樣,有好心人亦有行惡之人。有人明白事理,同樣就也有人會輕信他人的謊言。

自那日有人在棚子裏鬧過一場後,楚明熙暫時沒法去棚子裏坐診給人看病,免得更多的人過來鬧事,到時候非但幫不了病人什麽忙,反倒白白給人添麻煩,不如不去。

江州的時疫依然沒能控制住,楚明熙不願閑着,總想着為江州的百姓做點事,思來想去,想着在後院不用跟人打交道,便不會引起什麽恐慌,于是就去了後院幫忙煎藥。

看管着藥爐的丫鬟莺兒見她來了後院,笑着從藥爐前站起身:“楚大夫,這些煎藥的粗活就交給奴婢罷,仔細煙熏着您。”

她記得楚大夫剛來那會兒便待她極好,總是耐心地教她如何煎藥、如何把控火候、如何挑揀藥材,從不像旁人那樣擺架子或是罵人。

煎藥之事,她這個當下人來做就好。

見莺兒仍舍不得讓她來煎藥,楚明熙索性走到一旁,整理堆在院子裏的那些藥材。

接連在後院煎藥數日,院子裏萦繞着一股濃濃的藥味久久不散。

楚明熙一向聞慣了藥味,并不覺得如何難聞,只是今日聞了後院的藥味,她整理藥材的動作一頓,神色陡然微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