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倒黴蛋的好福氣

倒黴蛋的好福氣

任奶奶看人時,自有一副睥睨一切的姿态。

那雙精神矍铄的眼睛周圍布滿了歲月雕刻的溝壑,她有一張小嘴,雙唇閉合不語時,牽動着臉上松垮的肌膚都拉向嘴邊。

李木魚目不轉睛打量這個老人,她甚至沒聽玄燭的話,反正有他在,她根本都不用操心什麽。

當她端詳完任奶奶的那張臉,一擡眼,正對上任奶奶看她的目光。

她被那犀利的眼神吓到退了一步,眼珠子滑溜地左右轉,想師傅與李星瀚趕緊說些什麽,為什麽突然這麽安靜?

任奶奶滄桑的嗓音突然道,“這丫頭能有什麽什麽見解?看着木愣地很。”

玄燭又悶着聲音笑了笑,委婉道,“您見笑了,世間之大,人各有命,不妨您聽聽看她的觀點?”

任奶奶極不滿意地搖頭,視線一轉,落在她身邊的李星瀚身上。

“倒是這孩子看着聰敏過人。”

老人家徐徐擡起手來,枯瘦如柴的手指指向她身邊空着的座位,與李星瀚道,“孩子,別站着了,坐吧。”

李星瀚颔首,“謝謝老人家。”

随即他往那邊坐去。

李木魚呆呆地看了眼玄燭,玄燭阖眸點頭示意她可以坐,她這才拘謹地在他身邊坐下,與李星瀚正對。

任聽白仍一副畏縮的樣子,看着任奶奶的臉色在桌子南邊坐下。

“人都說家醜不外揚,我不知這小子竟把家裏的事兒跟你們說了。”任奶奶目視玄燭,眼底又恢複慈祥溫和的光彩,接着又道,“玄燭師傅到底何用意?我難道要聽他們幾個碎孫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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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燭溫聲回道,“聽聽也無妨,恰逢人多,請您聽一聽別人家的孩子在面對您家裏的情況時會有怎樣的态度。”

任奶奶輕蔑眼神掃過李木魚與自個的孫子任聽白,最終定在李星瀚身上。

“從來沒有叫長者聽晚輩話的道理,這孩子秉性如何,都與家教息息相關,又豈能另當別論?”

玄燭耐心道,“實不相瞞,我這兩個徒弟,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他們或野蠻生長,或迷茫茍活,卻都是好孩子。”

任奶奶不以為然地笑了起來,“何以為好孩子?”

“不屈服,行善心,有路走,正在走。”玄燭一板一眼地說道。

李木魚看着他,面露不解的難色。

雖被他誇贊是好孩子心情不錯,可他後面說的話,又不是人話了。

任奶奶反駁問,“難道一人生的意義就只是圖自己?人無法脫離群體,他始終要為集體考慮,身為子女該承擔怎樣的職責,身為一家之未來希望又該承擔怎樣的重任,更為甚者,為天下衆生,又能做什麽?”

李星瀚認真聆聽,冷不丁地反問老人家,“或許,這一切的基礎不應該先是圖自己?”

他的口氣極盡清淡,讓聽得人只顧着聽而毫無內心防備。

在衆目注視之下,他接着又道,“在我看來,只有個人真正成長,才得以支撐後面所有的職責考量,一個人,得先是自己,才會有更多其他身份的可能性。”

“李兄說地沒錯!”任聽白認同道,他激烈辯解,“奶奶,你都不給我成為強者的機會,那我永遠不可能成為你期待的樣子。”

“胡攪蠻纏!”任奶奶氣上心頭,雙手眼見着顫抖,“你個碎孫,你以為你那些不切實際的夢能讓你成為一個強者?你難道不看看你父親?”

老人家屁股從長凳上擡起,站起身來,憤慨發話,“你父親做了半輩子夢,到頭來還不是空想一場,從無人敢打天燈的主意,那是自創世起就存在在這世上的,又豈是你一區區凡人能觊觎的?”

任聽白不服,辯解道,“奶奶,正是無人敢打天燈的主意,我們才要先于他人去研究它,您難道看不到嗎,它的撐杆會經歷日月風霜而腐壞,它的透明殼也會被蒙上灰塵而光芒暗淡,道西街上所有的天燈,都是父親爬上去擦拭過才得以恢複光亮的,他發現裏頭有金屬絲一樣的東西,它們一個一個連在一起,總有源頭與盡頭,為什麽不能搞明白那些是什麽?”

“他們懸于街頭永亮,那為什麽不能懸進家家戶戶?”

怒氣已然支配了任奶奶的身體,她的眼睛裏燃燒着熊熊怒火,胸前一起一伏,動作大的仿佛再來點兒氣兒都要給她爆炸了。

“不聽話就算了,竟還敢頂嘴!”

任奶奶踩着急促的步伐繞過李星瀚,伸着手刀直奔任聽白去。

任聽白見狀慌忙逃竄,縮在玄燭這頭,連聲懇求,“師傅師傅,您快救救我。”

相比起這淩亂的場面,李木魚更淩亂了,她在夢裏見識過這樣的混亂,以“她”搞定這類場面的經驗來看,必須有人出頭當個“壞人”才行。

她突然站起攔下任奶奶的去路,大聲道,“他憑什麽就要聽話呢,您不也不聽他的話嗎?”

任奶奶愣住了,難以置信,一副果不其然的憎惡表情看着她,“大逆不道!果然是無父無母的野孩,沒半點兒家教!”

李木魚瞬間破防,眼光閃爍,方才的猛勇潰不成軍,她無話可說。

李星瀚看着她,以為她還能有怎樣的出其不意呢,竟一下就沒了勢氣。

他起身,兩步走到任奶奶跟前,“老人家別動氣,傷身體。”

随即,他扶老人家又坐回去。

他自己也重又坐好,平淡的口氣說道,“或許,争吵只會讓問題更嚴重而不能解決問題呢?”

他給那頭的任聽白一個眼神,“坐下說吧,冷靜點兒。”

任奶奶固執道,“叫一個不聽話不守規矩的人聽話守規矩,若非嚴加管教,還能有什麽法子!”

李星瀚抿了下嘴角,深邃眼眸望向對面自憐的李木魚,“叫一個不聽話不守規矩的人聽話守規矩,前提是尊重他。”

“無論我們來自何方,無論我們是否有家庭親人,更無論我們有無受過上好教導,我們聽什麽話聽誰說,前提務必是被給予尊重。”

他轉頭看向任奶奶,“老人家,玄燭師傅讓您聽我們說,其實,您一直以來未曾把我們的話聽得進去。”

“您有您的堅持視為您的矛與盾,想說服您孫子投降,他的談判卻又被您擋開,如此,這場鬥争将永無止息。”

任奶□□扭到一邊,倒委屈了。

“好呀,原來你們都是一夥的,一定是被我那碎孫收買了,合起夥來欺負我。”

老人家掩面痛哭,李星瀚皺眉凝視老人的背影,李木魚坐立難安,想過去安撫老人,而任聽白神色凝重,玄燭不看他們,只是看着他。

長凳“滋啦”一聲摩擦地面,繼而有“噗通”一響什麽掉地的聲音。

衆人循聲望去,任聽白人已經跪在地上了。

他面帶橫淚卑微祈求,“奶奶。”

“恕孫兒不孝,無法滿足您的期望。”

“我知道自己想做什麽,那或許不切實際,可我想試試。”

想到父親,任聽白低下頭,眼淚一滴一滴豆粒大小掉落灰磚地面,在上面暈開花,又消匿不見。

他沉了聲兒,抱以不屈的意志反抗道,“奶奶,您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您難道要再失去一個孫子嗎?”

“父親真的有那麽不堪嗎?我真的一無是處嗎?”

他擡起頭,臉上再無哀憐的可憐樣兒,轉而威懾人心的冷酷的眼神,手指門框以外,“不如您瞧好了看吧,我勢要将那些天燈研究個透徹,普天之下千千萬萬戶人家,都得以懸入光明。”

任奶奶偏頭,餘光斜睨他,咬牙切齒,“我上輩子到底是做了什麽孽,怎麽就生出一個個真的沒出息的家夥來!”

老人家轉過身,直指地上的任聽白,毅然決然道,“你走!你給我走!我既無法将你培養成才,便還你自由身,從今往後,你再也不是任家人。”

任聽白如受當頭一棒,瞪目結舌,“奶奶…”

“您就這麽不相信我嗎?”

李星瀚起身走離,駐足在任聽白身邊,“跪也跪過了,起身走吧。”

“啊?”李木魚簡直不能理解,只能一驚又一驚,根本來不及嘆息。

任聽白聽從了李星瀚的話,從地上站起,“奶奶,我想告訴您,如果我母親問起,您就說我出去闖蕩自己的天下去了,她能成為一方鎮子令人景仰的鎮長,她的兒子也一定不會太差。”

他深深抿唇隐忍不舍的眼淚,一步步後退着跟着李星瀚,直到出了正堂的門,決然轉身,跟随李星瀚揚長而去。

“我的天,為什麽會這樣…”李木魚急壞了,這哪裏是給人排憂解難,根本把人家給拆散了呀。

玄燭卻依舊一副平和的态度,颔首鞠躬與老人家告別,“家孫必不會把您的氣話當真,今日我先告辭了,您若想找到我,在鎮上青松派的信息站給我留信便可。”

任奶奶不動聲色,背過身,無人知她此時是何心情。

從任宅出來,李木魚追着他問,“師傅這是哪一出啊?怎麽還管人家家事呢?”

玄燭卻微微一笑,“你今兒這身衣服不錯。”

“您認真點的好嘛,人家任聽白都被逐出家門啦。”

“他的福氣在後頭呢。”

李木魚驚異調侃,“都無家可歸了,還福氣呢,倒黴蛋還差不多吧。”

“師傅你真不該淌這趟渾水,這将來人家都得賴你頭上。”

玄燭風輕雲淡地“嗯”,背着手悠然快走,接着又道,“你們現在的年輕人,總算有點兒态度了。”

“什麽态度?”

“自己做主的态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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