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你有男朋友了嗎?

第60章  你有男朋友了嗎?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時候, 海南還有許多野生坡鹿,坡鹿和梅花鹿類似,但體型更小, 雄鹿具角, 自基部向前側平伸出, 成彎弓形,十分好看。

七十年代, 趕上大學生上山下鄉,海南也建了專門的鹿場, 劉美麗的爸爸就是從湖南被下放到海南的一批城裏學生, 和無數八卦狗血的故事一樣,一個血氣方剛的白淨男學生遇着了一個願意幫他且普通話還算聽得懂的當地小姑娘, 擦槍走火,有了劉美麗,然後他爸回城, 再沒了消息。

劉美麗的媽媽沒去找過, 又或者瞞着劉美麗去找過但是沒有結果,又或者有結果可這個結果令人心寒, 總之自劉美麗懂事起她媽就和她說, 你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長大了些,劉美麗她媽又和她說,女人一個人也能過的。

劉美麗秉承着這個堅強獨立的想法在十八歲的時候送走了病重的母親, 然後女承母業繼續在鹿場工作,直到那一年, 鹿場發生了件怪事。

所謂鹿場, 并非用樁子圍攏分隔出幾畝草地就可以的,而是依山傍水, 繞着野生坡鹿、水鹿的聚集地結結實實地紮了一圈栅欄,日常要巡視、檢查,□□期鹿場的人就更累了,每年春節後,劉美麗就得跟着師傅上山,一紮就是三個月。

而祝棉,就是她在山上撿來的。

起初她并不覺得這是嬰孩,至少不像是人類的嬰孩。

在劉美麗的印象裏,撿到祝棉的時候是個大中午,陽光從密如蛛網的闊葉間隙中灑下,一片片光斑照在祝棉的身上、頭上。

祝棉頭上是一圈奇怪的硬疙瘩,黑漆漆的,瞧着黑亮有光澤,可摸起來竟不是順滑的,略帶毛絨。仔細看看,才發現這孩子不僅頭上那一圈是硬邦邦的,臉上也是,脖子也是,從頭到腳都泛着棕黑色,這種詭異又幽深的黑色像極了鹿場裏那些公鹿頭上似月牙一樣彎曲的鹿角。

這孩子是病了嗎?劉美麗心想,這怕是得了什麽難治的病,被人丢了?

當時祝棉就這樣躺在濕漉漉的苔藓上,赤條條地,渾身不是泥巴就是被蚊蟲叮咬留下的疙瘩,也不吭聲,安安靜靜的,像是已經咽了氣,劉美麗下意識地拔了根頭發放在祝棉的人中上,嗡地一下,頭發被祝棉一個哼聲就給吹開了。

還活着。

活着就有些棘手了。

常年和山水打交道的人,總是信奉一些東西的,譬如宋戈的養父宋老爹,對東南亞和雲南少數民族那些傳說奉若聖旨,入山磕頭,進水燒香,遇廟則拜,如若是碰到一些故弄玄虛的借命假廟,也是十分謹慎地面朝廟宇後退十三步才敢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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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美麗倒也聽過一些,尤其是她年事已高的老師傅,總是會反複告誡她這不能碰那不能看的,尤其告訴過她,在林子裏遇到什麽主動親近你的動物,尤其是還在被母親哺育的小鹿,千萬不要碰。

你碰了它,它身上就有人類的味道了,你它多半會被母親遺棄,就算不會,你也不要碰,你碰了它,會讓它誤以為人類是可以親近的,可事實上,不是每一個人都是它們可以信任的。

若是在林子裏遇到嬰孩,那就要更加慎重了,尤其是鹿場裏的孩子。

你想,這鹿場四周都是鐵栅欄,除開偷獵的能進來,孩子如何會進來?

要麽,就是走投無路的孕婦跑了進來,生下孩子,這種概率是極小的,一般來說,都是附近不想要孩子的人家偷偷帶了丢過來的,既然是丢,就沒打算讓這孩子活下來,尤其是女娃,被丢棄的概率相當高,你如果碰到了,撿了回來,多半也是找不到人家的。

很簡單,人家既然是不想要這孩子了,你帶回來誰會認呢?若是鄰裏相認,哪個手裏又是幹淨的,就算是鄰居自個兒沒做過壞事兒,鄰居家的親戚呢?朋友呢?這種鄉野村鎮,人與人之間不僅熟悉,而且互相捏着把柄,這種千絲萬縷的聯系默默地維系着彼此之間的默契和關系,對于鹿場這種外來人口衆多的國營單位,他們表面尊敬,背地裏,實則擰扭成一團,不是你一人可以攻破的。

劉美麗當時只覺得這孩子應當是得了怪病被遺棄,加上這是個女娃,她更是篤定這是個可憐孩子,可要是不管,任由她躺在這兒,劉美麗良心難安。

要不喊師傅來吧,可今日是倆人分開巡林,劉美麗赤手空腳地走回到營帳裏都得兩個小時,等着她師傅回來,再帶着師傅一塊兒來看,這孩子不知道還保不保得住。

劉美麗一邊猶豫,一邊看着這地上的孩子,這女娃渾身發抖,也才過完年,海南雖然緯度低,可也得穿長袖了,尤其在林子裏,陽光似金子一般珍貴稀少,只有寥寥幾撮光斑,不走動的時候,還得打冷顫哩。

劉美麗咬咬牙,只朝着這孩子的方向磕了幾個頭,用海南白話喃喃自語念道:“我姓劉,純屬偶遇,這孩子可憐哩,我先帶她回去,如果是得罪了哪位神靈,一定把孩子還回來。”

劉美麗獨自一人撿到了這麽個怪娃娃,不敢聲張,一路用衣服包着帶着孩子回了營帳,只想着等到傍晚老師傅回來了再做打算。

可那晚,老師傅沒回來。

第二天,第三天,老師傅還是沒回來。

劉美麗沒辦法,這孩子明顯是要奶的,可她沒奶,她身邊只有壓縮餅幹和一些米糧,她煮了米粥給孩子,孩子不吃,咽都咽不下去,她只能把壓縮餅幹混在嘴裏嚼爛了,再和點兒水給孩子嘴對嘴地喂下去,孩子倒是吃了,可這點兒東西始終比不上人奶。

可帶着劉美麗的老師傅找不到了,她得去尋。

第四天的早晨,劉美麗用自己的一件舊襯衫把撿來的女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又取了另一件結實的棉布衣服把孩子捆紮在自己胸前,說來也是奇怪,這女娃自她撿來後就沒有哭過,總是平靜地閉着眼,只是渾身還是硬得很,劉美麗不知道這是什麽病,她倒是會給鹿看病,可人……她不懂。

誰曉得,第四天早晨,劉美麗才撩開簾子,就看到鹿場的人三三倆倆朝着帳子來了,劉美麗下意識地捂緊了懷裏的孩子,好在衣服後,孩子也算安生,來人急匆匆地像是沒關注劉美麗懷裏的東西,只一般擦汗一邊對着劉美麗喊:“你還活着哩。”

劉美麗覺奇怪,往常來交接送物資的不過一兩號人,何至于出動了八九個?

“怎麽了?”劉美麗皺眉

領頭的眼色一沉:“出事兒了,馬師傅死了。”

***

馬師傅就是帶劉美麗的那位老師傅,和劉美麗她媽也是舊相識,在鹿場幹了十幾年,聞着味道就知道附近有多少頭鹿。

鹿場裏的人常說,馬師傅是可以和鹿對話的哩,說是之前上山的時候,下着小雨,原本大家都覺得不礙事,可走到半山腰,聽到幾聲鹿鳴,大家還沒回過神來,馬師傅就拉着大家走回頭路,一邊勸着大家走,一邊說什麽鹿在提醒他們,這裏有危險,趕緊走。

有人願意聽,有人就喜歡唱反調,當時有個小年輕死都不肯聽馬師傅的,倆人拽他都拽不動,想把他扛下來還反被他扯着摔了個狗啃泥。

沒法子,就只留了他一個人在山上,可等着馬師傅帶着三三倆倆的人跑到另一邊的坡地上時,原本他們站着的那塊小土坡就滑坡了,泥土席卷着灌木矮樹像是突然失了根基狠狠下墜,露出一截光禿禿的山體橫截面。

密密的雨滴撲蒙在臉上,除開馬師傅,其餘三人看得那叫一個心驚膽戰,半晌才反應過來,那小年輕還在那塊兒呢。

後來挖了許久,那裏還找得到人,他們遠遠看着的時候覺得滑坡的土坡不大,可實際上,他們跑過去的時候,連人在那兒都找不到,平白地挖了許久,又回去找了人,整整三天,才找到已經被泥水裹挾得面目全非的小年輕。

這次走山事件後,馬師傅的名聲算是起來了,能和鹿說話這件事兒更多人信了。

大家都以為,馬師傅和鹿的關系應當是如親朋,勝好友,可沒想到,這次馬師傅的死,和鹿有關系。

屍體是在鹿場宿舍五十米開外的地方發現的,衣服都完整着,可背上有血跡,不深,很淺的兩道,鹿場裏的男同志把衣服解開看過了。

“是鹿齒的痕跡。”

“鹿齒?”劉美麗聽懵了。

“恩,懷疑是鹿咬死的。”

“致命傷?”

“不是。”

“那怎麽說是鹿咬死的?”劉美麗不自覺地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孩子,她窩着胸,企圖讓這孩子藏得更好一些。

“總之,你先回去。”領頭的神色很不自然。

劉美麗點點頭,連帳子裏的東西都懶得收拾,連忙低着頭捂着孩子準備離開,卻突然又被領頭的喊了一聲:“劉美麗同志,你昨天,沒有在林子裏發現什麽奇怪的東西吧。”領頭的頓了頓,聲音壓抑得可怕,“譬如說,鹿……或者……孩子之類的。”

鬼使神差的,劉美麗搖了搖頭,之後抱着當時還是個嬰孩的祝棉飛一樣地跑回了宿舍。

之所以瞞着,是因為她覺得那領頭的說話蹊跷。

“鹿絕對不可能傷馬師傅的,傷了誰都不會傷馬師傅。”劉美麗後來和已經成年的祝棉解釋,那一副認真又篤定的樣子和往日愛嬉鬧打趣兒的劉美麗判若倆人。

“然後呢?”當時祝棉聽得上瘾,她是第一次聽到劉美麗和她說自己的身世,沒想到還挺離奇的,她只知道自己是撿來的,沒想到劉美麗是從林子裏撿來的,更沒想到,這還牽扯出另一個人來。

“然後?”劉美麗咬咬牙,“我當時不是在宿舍嗎?同宿舍有四個上下鋪,八個人的房間,不過只住了倆個人,我當時的室友知道我回來了,悄默默地把我拉到背着走道的牆角,和我說,她昨晚其實看到馬師傅了。”

“活着的?”

“廢話,”劉美麗朝着祝棉翻了個白眼,“當然是活着的,有沒有傷不知道,黑漆漆的,那時候哪裏像現在,鹿場那兒到了點兒就得熄燈,走廊裏的燈就是個擺設,領導下來視察的時候才開。”劉美麗知道自己跑題了,又連忙拽了回來,才說,“她說,馬師傅告訴她,如果劉美麗,對,就是你老娘我回來了,讓我一定跑。”

“跑?”

“對,離開鹿場,立刻離開。”

“你當時跑了沒?”

“猶豫了一下。”

“然後呢?”

“撒丫子就跑了,只帶了貼身的錢和糧票。”

“你這麽信當時的室友阿姨?”

“我不是信她,是信馬師傅。”劉美麗一邊說一邊從兜裏摸出一枚似玉又不是玉的半透明硬物,看得出來,她很珍惜這東西,還給打了穗子做成了挂墜,不過日常沒見她帶過,應該是一直收着藏着,“她當時給了我這個,這東西,是馬師傅的,他輕易不離身,進山時必放在胸口最貼身的口袋裏,他說是山裏頭的鹿神給他的,他就是因為戴着這玩意,才能聽懂鹿說話,他能把這東西給我室友,說的話應該是真的,所以我就跑了。”

“鹿場的人沒找你?”

劉美麗搖頭:“還真沒找,按理來說,我屬于私逃,得找到我,給我記上一筆,不過我在屯昌縣城偷偷待了兩個月都沒聽到鹿場出來找人的動靜,那時候,我一邊給你抓中藥一邊用我老娘,哦,也就是你外婆留下的錢雇小孩子幫我用糧票換糧食吃,兩個月後,你病好些了,我才離開。”

“沒找你?”祝棉皺眉,愈發聽不懂的樣子,“為什麽?”

劉美麗眯起眼:“你倒是挺希望你媽我被抓回去的。”

祝棉很識趣地站起來給劉美麗捏肩捶腿:“不是不是,沒有我媽就沒有我,沒抓回去好。”

***

不過,祝棉并沒有太把劉美麗和她說的這件事兒放心上,就像許多對兩性教育避之如虎的家長一樣,當孩子們問起“我是從哪裏來的”的時候,父母總會編纂出或離奇或美妙的童話。

你是從媽媽從垃圾桶裏撿來的。

你是神仙賜來的。

90後的理由更加緊跟時代:你是媽媽游戲充值送來的。

劉美麗的這段經歷,對于祝棉來說就像是故意模糊她沒爹這件事的奇聞罷了,加上劉美麗是一邊炖着紅燒肉一邊和她扯談的,那态度,敷衍且随意,祝棉沒多想,對着金瑤和盤托出,說了個明明白白。

此時鍋沸菜熟,熱騰騰的辣氣順着頭頂藤條燈罩纏繞騰雲,金瑤筷子一伸一攪,直接把菠菜撈得個幹幹淨淨,讓對面坐着等菠菜沸起的宋戈木然良久,金瑤看了宋戈一眼,又把已經端進碗裏的菠菜給他扒拉了一半。

“分你一半,不客氣。”金瑤埋頭吞了兩口菠菜,像是在品菜,又像是在品味方才祝棉和她說的故事,咽幹抹淨後,她擦了擦嘴,才問,“所以你的姓氏是怎麽來的?”

“我的姓氏?”祝棉正大口灌着可樂,小小地打了個嗝才說,“我媽說,馬師傅告訴她那山頭裏有鹿神,鹿神就姓祝,她說我又是從鹿場撿來的,期盼着我能沾沾鹿神的福氣,就給我取名叫祝棉,”祝棉一邊說一邊咋舌,“其實我覺得吧,她就是不想告訴我我爸的事兒呗,不然為啥不跟着她姓劉,還能替他們老劉家傳宗接代呢我。”

宋戈一聽,頗覺不對,再看祝棉跟前的瓶瓶罐罐,半罐青島,半罐RIO,半罐可樂,這混着喝可還行?

“還有一個問題。”金瑤倒是清醒,她端着手裏的啤酒罐,任由着祝棉斜躺在自己臂肘上,看着祝棉一臉微醺嘻嘻笑的樣子,金瑤倒是愈發嚴肅,她問:“你為什麽想要找我?你剛才不是說,你和刁老板在長沙找了很久嗎?”

“我看着你就喜歡。”祝棉咧嘴,“不自覺的,我覺得,嘉姐你身上有種莫名吸引我的氣味,我忍不住,我就想挨着你,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親親你,你有男朋友了嗎?沒有的話,考慮考慮我吧。”

金瑤還沒吭聲,在一旁串簽子的刁哥蹭地一下站起身來,摟着祝棉就往二樓洗手間裏走,邊摟着她邊和金瑤解釋:“她喝醉了,她不能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愛說胡話,您別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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