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他的心髒、脾胃、肝膽、血脈、手足,便是你那九枚鈴
第101章 他的心髒、脾胃、肝膽、血脈、手足,便是你那九枚鈴
“滅了?”金瑤提了個心眼, 反問身邊的包姥姥,“燈引?是春蔓為了追索我那鈴铛設下的燈引?”
包姥姥沒吭聲,只示意來報信的小姑娘趕緊走, 臉色略顯難看, 唇角微微一扯, 才是如實答:“是,娘娘入洞後, 那燈引突然燃了起來,娘娘生怕撲了一場空, 才命我們先找, 若是找到了或者有了那麽絲絲的消息,再來禀了娘娘。”
“罷了。”金瑤無心多管, 她的心思早就被外頭那幾個闖入者牽了過去,她揮手示意,“她自小學習法術就有激進, 常常一年就學了人家十年的功夫, 怕不是這燈引沒做好。”
金瑤轉頭看向宋戈,宋戈亦是剛好擡頭看向她, 倆人也沒多說話, 金瑤剛要開口囑咐,宋戈便張嘴答道:“我好好待着,不給你添亂。”
他倒是懂事, 就是懂事得有些過了。
金瑤沒多說,只點點頭, 一路無言, 只走到山下快要分別的岔路口時才對宋戈說:“你等我回來。”
***
外頭,戰況略顯膠着。
胡春蔓雖占盡了主場優勢, 可一路追着前頭背着人的小山,時間長了,腿腳明顯慢了下來。
這小姑娘,看着瘦瘦小小,背上還背着一個,可跑起來不會累似的,東竄西竄,像是一只小松鼠,靈活的很。
可胡春蔓不知道的是,小山看似靈巧,可額上也滲出了密密的一層汗,她面色赤紅,雙頰滾熱,大口喘氣,卻還是不肯認輸,她一路安慰着背上的女人,一路不要命地跑。
她和胡春蔓不同,胡春蔓追她,若是追不到,大不了退而求其次,退居山門,大門一閉,再設法毀了這幻術造出的林子,直接取了她倆的性命,無非就是事後麻煩些,要重新造一片林子罷了,最多,就是名聲受損,不過萬靈洞避世多年,這點兒名聲早沒之前值錢。
可小山不同,她若是不跑,她和背上的人可都沒命了。
“我是有名字的。”小山背上的女人突然奄奄一息地說,“我最開始,只是海家遠房的一支,當年逃難時,我家人還改了姓氏,不姓海,改姓汪,我原本也是姓汪的,可我已經忘記我原本的名字了,只記得,我阿爹喊我英子,我或許叫汪英,又或許叫汪英子,也可能,是叫汪什麽英,我都不記得了。”
“哦,對了,我記得我還有個妹妹,生得比我好看,秀秀氣氣的,可我也不記得她的名字了,只記得她很小的時候,喜歡和我玩秋千,她奶呼呼的小手緊緊拽着秋千,一直在喊,姐姐再推高一些,對了,她還喜歡和我玩踩影子的游戲,總是追着我,又追不上我,一旦追不上,就會哭,我就得哄她,蹲在她旁邊,讓她狠狠地踩我的影子,她才會笑,小山,有時候,我覺得你很像她,可你從來不會踩我的影子,你說我是你的恩人,總是待你很好,可小山,救我的是你,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死了。”
“姐姐,你莫說話了。”小山心裏頭猛地墜了一下,雖沒回頭看身後人一眼,她可分明能感覺得到,背後的人的身體在慢慢變涼,她的生命在流逝,小山心裏很難過,可她不敢停下來。
“不過後來的事兒我記得很清楚,1924年的冬天,我被領進了海家,我看到了一個女人,她躺在棺材裏,面色栩栩如生,可又很假,從眉眼到下巴,都像是蠟捏出來的,硬邦邦的感覺,沒有一點兒光澤,我聽着帶我進來的人說,這個女人的屍體已經被劈得焦黑,是一個極其愛她的男人,尋遍了天下的能工巧匠,用蠟做了一副面具出來,因為他曉得,這女人相當愛美,是絕不願意枯糟着身子走的。”
“我被帶過來,沒有別的用處,只因為這女人身上有一副凰骨,她死了,可凰骨不能浪費,于是乎,那副骨頭,從她的背脊裏取了出來,安到了我的身上,按道理,活人換骨,是要清洗完骨頭上的記憶再換的,可偏偏我沒有,換完骨頭後的那一年,是我最痛苦的一年,我時常會覺得頭痛,胸悶,腦子裏總會浮現出很多不屬于我的畫面,是那個女人的記憶。”
“小山,那些記憶很痛苦,一點兒也不美好,好像這樣說也不對,十八歲之前,她貌似還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少女,她和我的妹妹一樣,喜歡捉人的影子,可她最愛捉的那個人,後來卻成了她的噩夢,我有了她的記憶,漸漸的,我有些分不清我到底是她還是我自己。”
“姐姐。”
“我讓你喊我做姐姐,也是因為……我總會想到我那個妹妹,我倆生來就是被海家利用的傀儡罷了,我好歹……還被換上了這個女人的骨頭,看在這女人的份上,我茍活多年,尋到機會才偷跑出來,可我那小妹妹,卻不知道死在了哪年,如果沒死,也不知道過得如何。”
“小山,你把我放下吧,你與常人不同,這麽些年,我利用你,妄圖讓你潛入地下長白偷走山神鈴铛改天換日,幻想着要你去替我報仇,去替身體裏那股恨意報仇,我想要你屠了江海兩家,可如今,我是看不到了,不過你要記得,拿了鈴铛,回山東,先去濟南,再去青島,就是我上次指給你看的那家白房子,那棟別墅,裏面的人,你一個也別放過,都殺了,記得了嗎?”
小山哽咽難以言語,還想回頭看一眼,只忽而覺得後背一空,背上的人不是墜了下去,而是被一股力道給狠狠地拽走,她猛地轉身,後背卻突然撞上一人手掌,她眼睜睜地看着方才還背在背上和她說話的“姐姐”被胡春蔓一尾纏住,顧不得後背撞上了人,只紅着眼睛想要從樹上躍下去追,可她衣領忽而一緊。
“走什麽?”金瑤只用兩指便能輕松鉗住小山的領口,她還以為這小姑娘有多厲害,雖當時在巷子裏見過她的身手,不過這裏是萬靈洞,多少是金瑤的主場。
小山回頭,兩條落在肩頭的麻花辮半垂着,她眼睛淚汪汪的,晶瑩得和玻璃珠似的。
“定山者是不會哭的。”金瑤像是早就料到小山身份不同尋常,她像是在這個崗位幹了許久的摸魚老員工,言傳身教地用手指頭勾了勾自己的眼角,教導小山,“擦幹淚。”
小山猛地回頭,鼻子一吸,忽而朝着金瑤狠狠地奔了過來,她手中無刀無刃,背上還背着一個,金瑤側身一閃,躲過。
“你是來找山神鈴的?”金瑤微擡下颌,輕蔑地朝着天上一瞥,“是昆侖指引你來的?”
“我不懂昆侖是什麽?”小山眼睛通紅,眼珠子像是在血水裏泡過似的,“姐姐拿了山神鈴,只是想殺了那個負心漢罷了,沒人指引我,我只替我姐姐活。”
“誰告訴你山神鈴在這裏的?”
“沒人。”小山扭頭,她背上漸涼,人死了之後,沒了力氣,會變得很沉很沉,小山知道背上的人已經死了,她應該放下,可她舍不得。
“該放下了。”金瑤輕聲一句。
小山前一秒似還沉浸在悲痛之中無法自拔,忽而眼神飄忽迷離起來,像是失了魂魄,她慢慢蹲下身子,雙手抱着背上女人的臀部,輕手輕腳地把她放在綿軟深厚的松針上。
“起來吧。”
小山應聲“嗯”了一聲,直起身子,木偶似地朝着金瑤走了兩步,停下,直愣愣地看着她,也不言語。
金瑤從鼻腔裏哼出一聲綿長的氣,繼而轉身,朝着萬靈洞山樓的方向走了兩步,第三步擡腳的時候才半側過面說:“跟上。”
小山像是被什麽東西操控了一半,毫無生機地點點頭,跟着金瑤屁股後頭慢騰騰地走。
***
金瑤原本是想先回山樓和宋戈彙合,再細細問那燈引的事兒的。
可沒想到,回去的路上倒是和胡春蔓撞上了,胡春蔓身後跟着一個九釵姥姥,這姥姥看着有些面生,不過金瑤姑且還有些印象,好像是之前跟着天池鳌婆的那一位,印象裏,這位姥姥在鳌婆駕鶴西去後,便回了東海老家,當時還是萬靈洞小少主當家,特批的讓她帶了不少珠寶回去,可人家一件沒要,沒想到,這時隔百年,人家還是回了萬靈洞。
也好,有這樣德高望重的姥姥幫襯,胡春蔓該是安心不少的。
金瑤沒多關注這位姥姥,倒是認出了這姥姥背上扛着的人,是個女人,手長腳長的,看着個子挺高,從身上的着裝和半露出的面龐來看,金瑤不難認出她是誰。
“怎麽來的?”金瑤問。
胡春蔓往後瞅了一眼:“西南蛇族,估計是被虜來當開門的鑰匙了,待她醒了,送她出去便是。”
“先留着吧。”
胡春蔓翻了個白眼:“我和滇池的那位辛總雖然關系不差,可也沒好到收留他族人馬,這兩年,他在滇池大搞信息化,哄得昆侖一愣一愣的,給他撥的款,可都是從我這兒克扣了出去的,我留他的人,我還得多出夥食費呢。”
“你這麽小氣呢?”金瑤眯起眼,忍不住揶揄。
胡春蔓理了理自己的白裙子:“我小氣?你怎麽不說昆侖小氣?撥款就撥款,直接加錢不就好了,非得減了一邊的去補貼另一邊的,我這可是女子當家的地方,一個月下來,脂粉錢都不夠。”
胡春蔓抱怨完,又看了一眼金瑤身後一聲不吭的小山,這姑娘長得俊啊,兩條麻花辮又黑又長,額頭的劉海兒倒是亂了些,可劉海下那雙眼睛真是好看,只是如今看着沒什麽神采,像是被人攝了魂似的。
“這麽容易就搞定了?”胡春蔓歪着頭,心中忍不住盤算,金瑤到底還是厲害些,她追都追不上的人,人家兵不刃血,直接收編。
“沒搞定。”金瑤回頭瞅了一眼小山,“我搞不定她,她與我一樣,都是天定的命格,只是她當時情緒不穩,破綻太多,才被我出馬通靈,這種小把戲維持不了多久的,待她醒來,勢必又是天翻地覆的一遭。”
“将她先關到蓮花洞去?”胡春蔓細細盤算,“縱是再厲害,可那蓮花洞口的兩株佛蓮是你和那老匹夫當年聯手設下的,總能抵擋一陣,若是不能,我這兒也沒其他地方能關這尊大佛了。”
金瑤先是點頭,繼而想到之前燈引的事兒,朝着胡春蔓走近兩步,才低聲說:“燈引時滅時亮的事兒,我有個猜測。”
***
看在金瑤的面子上,包姥姥給宋戈安排的屋子還算是闊氣,一間兩進兩出的院子,裏屋裏有天井,光線明亮,白天在屋子裏也不必點燈,這裏不比外頭,沒有網絡沒有通信,手機在這兒除了自拍錄音,基本就是個擺設。
屋子裏除了兩把圈椅,也沒能安坐的地方,看得出來,這院子也是許久沒人來過了,桌子上厚厚的一層灰,宋戈都不敢擱手,只能乖乖巧巧地坐在椅子上,雙膝并攏,無聊了,就拿出手機翻翻之前的照片。
很多都是他在客棧拍的,每到花季,他總喜歡端着鏡頭和手機到處拍,前兩年他扡插活了一株藍雪花,連續兩年每天都給這株藍雪花做記錄,700多張照片,特意做了個快進的集錦,憑着這個視頻,還在貼吧裏小火了一把。
宋戈一張照片一張照片地往後滑,年初的,初春的,一直翻到四月份。
第一張裏有金瑤,當時她站在Somehere客棧的露臺上吹風,宋戈在拍花的時候不小心把她拍了進去,金瑤本人比照片裏要好看許多,不過也還算是上相,臉小四肢長,看起來很是苗條,照片裏,金瑤靠在欄杆上,只穿着一件細帶子的吊帶,露出個側臉,看着遠方。
宋戈往下滑了一下,還是剛才的那個場景,不過金瑤轉過頭來,像是看着拍照的宋戈,宋戈覺得有些意思,當時的他怎麽沒發現,還傻乎乎地一直對着自己露臺上的月季全方位拍個不停。
宋戈不自覺地有些臉紅了,往下繼續滑,還是一樣的場景,金瑤朝着鏡頭笑了,淺淺地笑,若不是她略彎的眼睛,微微鼓起的臉頰,宋戈也定然發現不了,她是笑着的。
金瑤笑起來真好看,真的很好看。
宋戈看着這照片,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繼續往下翻,都是花,沒什麽不尋常的,繼而是長沙的照片,黃興路步行街,是金瑤捧着個大西瓜還插着一個不鏽鋼勺子讓他拍的,橘子洲頭,是金瑤抱着兩杯奶茶三兄弟,還有湘江邊上、杜甫江閣、岳麓山下,甚至是賓館裏,都是金瑤對着一桌子的小籠包和煎餃的照片。
這姑娘真是走哪兒吃哪兒啊。
宋戈腦子裏全都是金瑤那句“我受傷了,要吃東西才能好”。
也挺好,人家生病出醫藥費,好家夥,金瑤生病只要出夥食費。
“怕是很難養得你起啊。”宋戈低聲嘀咕了一句。
“你養誰?”忽而,頭頂一聲女聲像是一聲驚雷,直接把宋戈轟得外焦裏嫩的。
宋戈下意識地摁下手機鎖屏,擡頭正對上胡春蔓笑得十分詭異的那張臉,身子往後一縮,手機立刻揣進了褲口袋裏。
幾乎是同時,胡春蔓手指頭一勾,直接勾開了宋戈沖鋒衣的拉鏈,她剛才碰了他嗎?沒有吧,她只是勾了勾手指頭啊!
“做什麽!”宋戈有些破音了,他想奪門而逃,卻發現自己雙腿跟灌了鉛似的,根本站不起來,兩只手被牢牢黏在圈椅把手上,動彈不得。
胡春蔓從身後掏出那盞特意為金瑤的山神鈴捏做的燈引,放在宋戈身邊,燈引嚓地一下亮了。
胡春蔓面露得意的神色,卻還不知足,直接扯開宋戈的衣服,手掌直接貼到宋戈的心口,仔細摸查。
宋戈張嘴欲喊,卻發覺自己也喊不出聲來,他緊咬牙關,後槽牙磨得咯咯作響。
門外,金瑤倏爾說了一句:“你讓她摸吧。”
聽聽!這叫什麽話?讓她摸?
宋戈面紅耳赤,一半是被胡春蔓給激得,一半是被金瑤給氣的,不對,是一大半都是被金瑤給氣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且就罷了,金瑤居然還是給人家遞刀子的那一個。
“果然是。”胡春蔓确定了,她眉目一亮,扭頭便對金瑤嚷到:“這小子就是你山神鈴铛,難怪,當時他随你一進蓮花洞,我那燈引就亮了,他出來後,那燈引又滅了,這便是說得通了。”
胡春蔓興奮極了,蹭蹭兩步走到金瑤跟前:“你走後,你那山神鈴思念舊主,在蓮花洞日日思念你,靈氣一到,便偷跑了出去,起初無形,後逐有人形,成了落在你蒼山山神廟前的一個嬰孩,在我這兒,山神鈴是三十年前沒有的,你是二十五年前撿到的他,他花了五年的時間找到你,這也說得通。”
“他如何尋的我?”金瑤聲音很淡。
胡春蔓思索後才道:“他尋你,就像是祝知紋的鹿角尋你,只跟着你的氣味,你的痕跡,一點兒一點兒地找你,所以才花了五年,不過想想,你的鈴铛倒是比他的破角厲害許多,才花了五年便找到了你,到底是同生共死的法器和主人,這情分,也不是他那破角能比的。”
金瑤目不斜視,看都沒看宋戈一眼,只繼續問:“他既是我的山神鈴,那我的九枚鈴铛在他身體何處?”
胡春蔓蹭蹭兩下又跑到宋戈跟前,大手朝着宋戈胸前摸了一輪,仿若将他當做展品,驕傲地展示給金瑤:“就是他的五髒六腑啊,他的心髒、脾胃、肝膽、血脈、手足,便是你那九枚鈴铛,你若不信,我煉化給你看。”
“不必了。”金瑤搶白一句,說完便覺自己失态,微微低頭,也不去看宋戈,只重複,“我是說,暫時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