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濯玉的禮物
第43章 第 43 章 濯玉的禮物
軒窗半開, 屋內點了一盞幽暗的燈,火光落在少年臉上,柔和了棱角銳利的五官線條。
墨燭閉眼打坐, 修士冥想的時候識海會處于混沌狀态。
他的識海是一汪幽靜潭水, 不同于虞知聆的春暖花開,心境森寒之人, 連識海也是一片寡淡。
潭水之中,少年閉目盤腿安坐, 周身萦繞淡淡金光,墨色衣擺懸浮于潭水之上。
金光由微弱到光亮, 這本心法他已經快要修完。
這是虞知聆贈他的心法之一, 這本心法不同于墨燭過去修的那些心法,它需得心無雜念極致澄淨,因此墨燭摒棄了所有五感,徹底将自己的神識封閉進識海之中。
忽然,識海一陣波動,墨燭睜開眼,方才靜止的潭水活了過來, 水波微漾, 拖曳其上的墨色衣擺也随之搖搖晃晃。
他周身豎起了警惕,心法還差最後一關便能大成,此刻不能打破冥想境界。
但……
他的識海有些不對勁。
墨燭一拂袖,卷起一旁的潭水化為罡風斬去, 這是他的識海, 這些潭水便是他靜止的靈力,在這裏,他才是主宰一切的存在。
罡風落在一道屏障前停下。
水簾晃動, 逐漸暈開。
墨燭看清了水簾中倒映出的人臉,他眨了眨眼,喉口忽然幹澀。
“……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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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點點秋雨落下,聽春崖出現淺淡的霧氣。
虞知聆趴在涼亭內的小案上,胳膊下還墊着卷未寫一字的竹冊,遠處雷聲轟鳴,一道接着一道劈,偏偏這麽大的雷聲都沒能讓她醒來。
青衫上繡了彩色的飄帶,随着狂風在搖搖晃晃。
一人撐傘從長廊外走來,他如今看起來年輕許多,雖然冷着臉,但還不是幾十年後的冷漠穩重。
燕山青瞧見小案上趴着的人,忽然笑了聲,撐傘來到涼亭內,俯身敲在她的腦殼上。
“虞小五,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能睡着?”
虞知聆忽然驚醒:“啊,師尊渡完劫了嗎?”
燕山青白她一眼:“還有最後一道劫雷呢。”
虞知聆揉揉下颌,因為睡得時間太長,竹冊的卷紋印在她的下颌上,燕山青看了更加想笑,揉了揉她的腦袋。
“沒出息的東西,天天就知道睡覺,師尊讓你寫的心法怕是一個字都沒動吧。”
虞知聆癟癟嘴:“我還要有什麽出息,我有師尊和師兄師姐呀。”
她捧着下颌歪歪腦袋,笑嘻嘻道:“大師兄,以後我不打算另立門戶,你和師兄師姐養我一輩子吧。”
燕山青又敲了她的腦門一下:“我說你沒出息你還真沒出息,師尊不日便能飛升,仙盟缺一位仙尊,這位子非你莫屬。”
虞知聆又趴了回去,枕在自己的書卷上,一臉生無可戀:“那你還是把我殺了吧,我虞知聆是絕對不會去幹仙尊的。”
燕山青笑了聲,繞過小案來到虞知聆身邊。
他道:“那邊挪挪。”
虞知聆蛄蛹蛄蛹,為他騰出一塊地方,師兄師妹兩人一起坐在小案邊,望着對面山頭濃重的烏雲。
燕山青輕聲道:“師尊渡劫滿境了,怕是百年便要飛升。”
虞知聆舉起手:“我賭五百靈石,最多五十年。”
燕山青白了她幾眼。
明明自家師尊在渡劫,兩人卻并無一點擔憂,好像已經習慣了,在他們眼裏,師尊無所不能,不過一個雷劫而已。
最後一道雷劫在一刻鐘後轟然落下。
山頭被削去大半,瓢潑秋雨也擋不住浩蕩煙塵,一直趴着昏昏欲睡的虞知聆忽然坐直身子,循聲看去,目光明亮。
燕山青道:“師尊渡完劫了。”
虞知聆狂點頭:“嗯嗯,我們晚上又可以吃慶功宴啦,我要去山下喝酒!”
“一天天就知道吃。”
一大一小兩個并肩坐在一起,窗檐上滴落的雨珠滴滴答答,兩人目光落在霧氣籠罩的長廊盡頭,因為虞小五和拂春住在聽春崖,其餘幾個弟子各自有自己的居所。
一刻鐘後,長廊上出現道藍影。
白衣外裹着淡藍色的薄紗,衣擺寬闊,每一步帶動一汪水花,她的衣裳被劫雷燎燒幾處,但依舊得體,迎着雨水走來。
拂春擡眸,看向涼亭內裏的兩人。
燕山青站起身,恭敬拱手行禮:“師尊。”
虞小五歡歡快快喊道:“師尊!”
拂春眼眸微紅,眸光失神望着兩人,往日看見弟子,她定是笑着迎上前來。
可此刻,她安靜站在雨水中,周身結界替她隔絕了秋雨。
燕山青擰眉,喊道:“師尊,您進來啊。”
虞知聆歪歪腦袋:“師尊?”
拂春張了張唇,面色蒼白,勉強擠出笑:“山青,小五。”
她走進涼亭內,虞知聆沖出來撞進她的懷中撒嬌。
“師尊,您渡完劫了,那晚上我們去吃慶功宴好不好,弟子想吃長明樓的板鴨和糕點,還想喝點酒。”
拂春擡起手摸摸她的後腦勺,在虞知聆看不到的地方,她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燕山青敏銳覺察不對。
“師尊?”
拂春抱着虞知聆,對燕山青道:“山青,你先回去吧,我和小五有些事情要談。”
燕山青不是多話的人,眸色深深看了眼拂春和她懷裏懵懂的虞知聆,沉默點了點頭。
“好,弟子告退。”
聽春崖只剩下虞知聆和拂春。
拂春身上很涼,虞知聆從她的懷裏退出來,拉住她的手蘊熱自己的靈力輸送過去。
“師尊,您要沐浴嗎,我去準備湯泉?”
拂春卻按住她,擡起虞知聆的手腕割開道口子,取出她的一滴血,随後擡手結印,将取出的血凝結在法印當中打出去。
湖水中央逐漸浮出個飄揚的蓮花。
虞知聆茫然問:“這是什麽?”
拂春道:“你的長秋蓮。”
“那是什麽?”
“命劫。”拂春側首,看着一旁的虞知聆,重複了一遍:“你的命劫,小五,你的死劫。”
虞知聆:“什麽?”
命劫這東西太過玄乎,只有渡劫修士或許可以看到旁人的天命,看到某人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拂春眼眶漸漸紅起來,哽咽道:“小五,為師方才渡劫,于雷劫中瞧見了你的天命。”
虞知聆喉口滾了滾,茫然問:“我的?”
“你的,是你的死劫。”
拂春道。
虞知聆抿了抿唇,瞧見自家師尊紅了眼,又扯出沒心沒肺的笑安慰她:“哎呀哎呀哭什麽,那東西又不一定準,弟子強得可怕,我現在都是大乘境了,說不定再等一百年都飛升與天同壽了。”
可拂春道:“長秋蓮存在,那就證明我看到的就是你的劫。”
虞知聆裝不出樂觀的模樣了,她微微低頭,詢問道:“那師尊說說,我怎麽死的啊?”
“心境崩塌,自碎神魂。”
“自戕?”
“對,你自戕了。”一貫沉穩的拂春音量拔高,握住虞知聆的手腕,厲聲詢問:“你修明心道的,你怎會心境崩塌自戕呢?小五,我的小五啊……”
拂春一把抱住她,壓抑的情緒爆發,她比虞知聆更不敢相信,一個修明心道的如何會心境崩塌?
虞知聆呆呆站着,目光在潭水上的蓮花上停留片刻,聽到自家師尊隐忍的啜泣,又忙扯出笑。
“別哭了,師尊您看到的太扯了,你看我像是會自戕的人嗎?”
虞知聆輕拍拂春的脊背,細聲道:“我虞小五天賦高人還長得漂亮,我還有中州第一的師尊和中州數一數二的師兄師姐們,能有什麽煩惱,怎麽會心境崩塌呢?”
“師尊,我三歲就入了明心道,師兄師姐們需要修上幾天的心法,我兩日便能學會,您說過我是最适合修明心道的人,我的心境澄澈堅定,所以您看到的絕對不可能發生。”
她将拂春拉出來,虞知聆很堅定,堅定承諾。
“我,虞知聆,虞小五,向您承諾,絕對絕對不可能自戕。”
“我可以戰死,可以因除邪而死,可以因求道而死,但絕對不可能自戕而死。”
拂春閉上眼,一滴眼淚落下,她忽然轉身将百十冊的心法取出來。
“小五,你以後一日一本心法,可能做到?”
虞知聆看出拂春的不安,堅定點頭:“好,可以。”
她拿起心法端坐下來,在拂春的眼皮下開始修煉,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她是在安慰自己的師尊。
拂春似乎還是不放心,她瞥到小桌上空無一字的竹冊,紅唇微抿,回身來到小案前,提筆在那卷竹冊上落字。
整整二十三年。
虞知聆一日一本心法,心境越發穩定,明心道也愈發深厚。
拂春總是會坐在亭臺中,望向潭水上綻開的長秋蓮,日日愁思,盼着那長秋蓮合攏。
她教自己的弟子修遍了中州的心法,也親手為弟子撰寫了一本獨一無二的心法。
這是一個渡劫滿境、半步成聖的修士,花費了整整二十三年,用自己八百年的閱歷,基于她對所有心法的研究,親手編撰出的心法。
她希望,這一本心法可以讓虞知聆明心道大成,心境堅若磐石。
心法完成的那日,虞知聆恰好外出除邪,并不在穎山宗內。
拂春留下這卷心法,收到仙盟訊息,前去三危山除邪。
一去,不回。
再然後,目光冰冷的虞知聆回到只剩她一人的聽春崖,在湖內的長亭內發現這卷心法。
她頹然跪倒在地,額頭伏在地上,肩膀顫抖嚎啕大哭。
已經合攏的長秋蓮再次緩緩綻開。
一晃幾十年過去。
最後,是如今忘記一切,懵懵懂懂的虞知聆翻箱倒櫃翻出聽春崖的所有心法,一股腦遞給自家徒弟。
“墨燭,去練,都給師尊練完,努力成為卷王!”
拂春為虞小五留下的心法,心境不穩,再修不了任何心法的濯玉仙尊幾十年未曾打開,最後被忘記一切的虞知聆當成一本普通心法贈給了墨燭。
水簾在這一刻破碎,過去的記憶消失。
墨燭呼吸沉重,他仍在在自己的識海內。
萬物有靈,誰也沒想到,一卷書冊在一個渡劫大能身邊待了二十三年,半步成聖的拂春仙尊花了那麽多年用盡心力寫下來的這卷心法,竟然成了個法器,生出了器靈。
他看到器靈的記憶,短短一刻鐘,像是過了數十年。
拂春和虞知聆經常坐在湖中央的涼亭內,一個專注編寫心法,一個閉目打坐修煉。
墨燭呼吸顫抖,脊背一點點彎下,忽然哽咽出聲。
比起死劫這種詭異的東西,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拂春說虞知聆會死于自戕,因此拂春那般害怕,每日督促虞知聆修煉心法,更是耗費二十三年為她編寫。
虞知聆怎麽可能自戕?
她每天那麽開心,她無憂無濾,心大到可以自己消化一切情緒,有着最頑強的生命力,永遠都會昂揚向上,那麽熱愛周圍的一切。
可如果……
自戕的是濯玉呢?
不是虞小五,而是冷漠寡淡心境不穩的濯玉仙尊。
燕山青曾經說過,虞知聆從七十年前心境便不再穩定,修不了任何心法,境界七十年非但不進,甚至隐隐倒退,這樣的濯玉仙尊,好像做出什麽都有可能。
墨燭無法靜下心冥想,神魂從識海中退出來,他的屏障被自己擊碎,再次睜開眼,忽然別頭嘔出一口鮮血,從榻上栽了下去。
他單膝跪在地磚上,劇烈咳嗽,榻邊還放着他方才修煉的那本心法,那本由拂春編寫的心法。
拂春以為虞知聆的命劫度過了,因為長秋蓮在最後合攏了。
長秋蓮綻開,則命劫存在。
長秋蓮枯萎,則命劫要來臨了。
長秋蓮合攏,則命劫已經平安度過。
可拂春去了三危山,她瀕死的時候等到了虞知聆,喚自己的弟子親手碎了她的神魂。
虞知聆再次回到聽春崖,她跪在亭內失聲痛哭。
湖水中央,原先合攏的長秋蓮再次緩緩綻開。
她的命劫又來了。
并且,她終其一生,都會走在應劫的路上。
“為什麽!”
墨燭忽然重重摔了那本心法。
竹冊砸在地上,他低聲怒吼:“您明知師尊有死劫,為何對她那般心狠,要她親手碎了您的神魂!”
“做虞小五不好嗎,為何臨死前托她重任,讓她做濯玉仙尊!”
墨燭知曉一切,見過虞小五是如何模樣,再想起自己幼時見到的濯玉,終于明白,何為物是人非。
他竟然隐隐生出怨恨,怨恨拂春為何對虞小五那般殘忍。
竹冊安靜躺在地面,不聲不響,像在嘲笑。
墨燭看了許久,最後又閉上眼,像是沒了渾身的力氣。
他其實知道拂春為何這般做。
長秋蓮合攏了,拂春以為虞知聆的命劫已經度過,而在拂春被種下魔種那時,拂春死亡的結局已定,能殺她的人,也只有虞知聆。
燕山青,寧蘅蕪,相無雪和梅瓊歌,任何一個人去都不會碎了她的魂,只會藏起來她,但一個渡劫滿境的魔修,他們四人可以藏得住嗎?
若成為魔修的拂春逃竄,中州死傷無數。
而恰好,彼時虞知聆在外除邪,比起燕山青他們,虞小五離三危山最近,她是最為心善的人,也是最為聽話的一人,即使不舍,也會遵循師尊遺願,是最合适碎魂的人。
彼時修為僅次于拂春的她也是唯一可以坐鎮中州的人,拂春托虞知聆重任,盼她繼續守護中州。
拂春卻未曾想到,也正是因為她臨死前的決策,讓虞知聆早已度過的命劫再次來臨。
墨燭呼吸沉重,滿腦子都是方才在識海內看到的記憶。
他能說拂春是錯的嗎?
世事無常,誰又能預料到後事的發生呢,拂春怎麽會知道虞知聆的命劫會再次出現?
墨燭睜開眼,心跳劇烈,他看向窗外濃重的夜色,耳畔一遍遍回繞足以擊碎他的那句話。
——心境崩塌,自碎神魂。
她自戕了。
她怎麽可以自戕?
墨燭站起身,拿起書卷往外走。
此刻天還黑着,他不想打擾虞知聆的休息。
但……他真的很想見見她,迫切想要确認她如今是否安好,是否還在身邊?
可走到隔壁,他卻看到了大敞開的院門。
虞知聆早已出了門。
***
虞知聆來過後山無數次,再往上走一段路便是墨燭修煉的地方,那裏是密林深處。
往日的虞知聆不敢在夜間外出,可如今,她每走的一段路旁都挂上了照明珠,墨燭為她留下了足夠的光亮。
半山腰處種下了一株枝幹粗壯的橙花樹,似乎在這裏留了許多年,冥冥之中,她好像就是能猜到,濯玉将東西埋在了那株樹下。
這株樹有百年的歲數,是虞小五幼時種下的,拂春握着她的手,一大一小種下了這株橙花樹。
這麽多年過去,古木枝幹粗壯,需得兩人展臂才能将其環抱,六月盛夏正是橙花開放的季節。
虞知聆站在樹下,仰頭望向這株巨樹。
這株樹是拂春帶虞小五種下的,虞知聆從剛來這個世界便聽人提起過,她每次路過這株樹都會加快步伐,總覺得自己占了虞小五的地方,奪走了屬于虞小五的東西。
虞知聆默了會兒,上前拔出逐青劍,一柄神級法器被她用來刨土。
逐青也不生氣,依舊樂呵呵嗡鳴,還會自己動起來刨得更快。
随着樹下的厚土漸漸被掘開,幾丈深後,隐約露出一點檀木邊。
虞知聆一把丢了逐青,開始動手刨土,小心又謹慎地将覆蓋在檀木盒上的土塊扒開。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盒子,普通到甚至連花紋都沒有,沒有一丁點的裝飾,只有盒子上寫了一行字。
——師兄師姐們親啓。
十年之期,明日便是第十年了。
過了今晚午時,便是濯玉的禁制消失之時。
虞知聆看到木盒上的禁制漸漸消失。
她伸出手,卻又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打開這木盒。
這是濯玉留給燕山青他們的,她該打開嗎?
虞知聆猶猶豫豫,蹲在地上不知道該怎麽辦,甚至有些想再埋回去。
可身後卻傳來了一道聲音。
“小五,打開它。”
虞知聆回頭,瞧見了一身金色華服的人,是她前半夜夢中才見過的人。
梅瓊歌。
她風塵仆仆的模樣,似乎是剛趕回來還未修整,目光落在虞知聆身上,讓她瞧出滿滿的複雜。
像是心疼,像是難過,像是懷念。
虞知聆讷讷站起身:“四……四師姐。”
她聽燕山青說過,梅瓊歌被人界王都困在了皇城,她沒辦法出來,因此這一月多都沒見過梅瓊歌。
此次穎山宗出事,梅瓊歌頗為堅決要回來,中州凡人居住在遙遠的東境,趕來這裏需要很多日。
梅瓊歌唇瓣哆嗦,卻發不出聲音。
于她而言,也是十年未見。
山間小道走來幾人,虞知聆不安看過去,都是她熟悉的人。
應當是知曉今日便是第十年了,過去十年他們一直沒有打開的東西,在今年終于可以打開了。
燕山青他們都來了。
為首的人一身绛藍色宗主服,衣冠整齊,應當一夜沒睡等着今日。
燕山青道:“小五,你想起來了?”
虞知聆勉強彎彎唇:“想起來了一點。”
她都有些懷疑,系統讓她夢到那段,是不是因為知曉馬上便是十年之期?
寧蘅蕪看了眼橙花樹下的深坑,道:“小五,打開吧,你留下的東西一定很重要。”
虞知聆對上他們四人的目光,忽然有種隐隐的預感,就好像冥冥之中,她知道那盒子裏是什麽。
她為什麽會知道,她又不是濯玉。
燕山青再次道:“小五,打開,你埋下去的,由你親手打開。”
虞知聆深吸口氣,強裝鎮定點頭:“嗯。”
她轉身蹲下,身子微微顫抖,越是接近那木盒,心底的預感便越是強烈。
好像……
好像真的知道一樣。
虞知聆觸碰上木盒的鎖扣,濯玉并未上鎖,她輕易便能打開。
然後……
一點點揭開。
漫天螢火從木盒中湧出,竄入地面,鋪散開來,像是編織出的密網般囊括整個後山,逐漸往山下蔓延。
虞知聆站起身,看到那光亮越來越深下,它邁過聽春崖,去到燕山青的主峰,去到寧蘅蕪的主峰……
直到,囊括整個穎山宗。
淡淡金光隐入地面,又忽然迸發,穎山宗上方聚起半圓形的屏障,渾厚純粹的氣息在周身蔓延。
虞知聆心裏最後一塊石頭也落了。
果然,濯玉送的禮物,是足以庇護穎山宗千年的結界。
無量界。
一個高境修士,需要用心神之力經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才能煉制出的高境結界,煉制需要時間,紮根也需要很久。
這結界用了十年時間,剛好可以遍布整個穎山宗,深深紮根進穎山宗的土地中,便是渡劫修士來了也不能憑一己之力碎開陣法。
她打開木盒,就是打開了陣法的封禁。
虞知聆沒什麽表情,卻聽到身後隐忍壓抑的呼吸。
她知道他們在難過什麽,也知道濯玉為何心境不進?
一個人過去一直用心神之力煉陣,哪還有多餘的心力去修心法。
修士心神之力是最強大的力量,三宗四家的防護陣法皆為大能們用心神之力凝聚出來的,每年由新的大能們貢獻心神之力維持陣法。
明心道修士,可以燃心神之力揮出遠超自身境界的殺招,心境強大到堅若磐石,穎山宗如今用的防護陣法便是拂春仙尊年輕時候留下的,燕山青他們每年都會燃心力加固。
可如今看這股囊括了整個穎山宗的防護結界,天級的防護結界,比拂春仙尊幾百年前留下的還要強大,足以夠穎山宗用上千年,用到燕山青他們都修煉飛升。
濯玉起碼用了幾十年打造的結界,被她臨走時埋入橙花樹下,在過去十年無聲無息融入穎山宗的每一寸土地中。
虞知聆低下頭,心口有些微疼。
她安排好一切,甚至連還不是自己徒弟的墨燭都托付好了,唯獨沒有給自己留後路。
虞知聆覺得濯玉笨死了。
她也知道燕山青他們現在很難過,虞知聆沒辦法哄他們,她現在也挺難受的,心裏酸酸澀澀,好像又回到了上一世心髒病發的時候。
虞知聆茫然望着山下漸漸消失的光亮,這陣法徹底融進穎山宗。
【叮,主線任務觸發,請宿主改變穎山宗被屠結局,任務完成可獎勵功德值1000點,當前任務完成50%,獎勵功德值+500,當前功德值2950點,請再接再厲。】
五百的功德值,虞知聆聽到竟然麻木。
系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發布過任務了,除了她剛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幾天,系統發布了幾個小任務,此後它徹底沉寂,好像她只需要讓男主修煉便可以了。
虞知聆低聲呢喃:“穎山宗結局?”
穎山宗被屠,燕山青他們全部死亡,只留墨燭離開了穎山宗,追殺反派師尊數年,最後将其誅殺在四殺境。
她忽然意識到什麽。
她打開了濯玉留下的陣法,穎山宗結界如今應當是中州最牢固的,系統便獎勵了她五百功德值,那就側面告訴了她,只要無量界打開,她的任務就完成了一半。
無量界是抵擋外敵用的。
虞知聆被一人抱住,是離她最近的梅瓊歌。
這位公主殿下哭得毫無形象,抱着她啜泣:“小五,小五你怎麽這麽傻啊,我們是一家人,你為何要自己抗下?”
虞知聆苦笑。
她也不知道濯玉為何自己抗下,自己去四殺境赴死,自己瞞着師兄師姐們用心神之力花了幾十年留下庇護的陣法,自己安排好一切,唯獨忘了她自己。
她被梅瓊歌抱着,看到燕山青和相無雪紅了眼,看到寧蘅蕪捂嘴痛哭,也透過他們的身影,看到山間盡頭的黑衣少年。
他握着一卷書冊,安靜站在林間小路中,樹上挂着的照明珠打在他的側臉,光亮暈柔了少年的臉頰。
虞知聆在今夜,通過系統的話,推斷出一個讓她渾身發寒的想法。
打開無量界,她的任務才只完成了一半,那另一半呢?
穎山宗的結界已經是中州最強的了,濯玉用心神之力凝結了起碼幾十年的結界,這樣還不能阻止穎山宗滅門?
她看到墨燭,看到墨燭緊抿的薄唇,看到他微微紅潤的眼睛,感受到他的疼惜和不忍,感受到他如今很想擁抱她。
她忽然想起墨燭承諾的話。
——師尊,我絕對不會對穎山宗出手的,我不恨他們。
原書裏那段結局是怎麽寫的來着?
【大雨瓢潑落下,墨燭提劍離開了穎山宗,他走過一節節青階,血水沖刷下來,浸紅了少年潔淨的衣擺,而他的身後,穎山宗內已是滿地橫屍。】
墨燭離開後,還追殺了反派數年,誓要斬殺反派師尊。
所以原書這段話,哪裏點明了是墨燭殺的,他一個人可以屠了整個穎山宗嗎?
不過都是主觀臆斷。
虞知聆喉口發梗,沒辦法安慰燕山青他們,只是目不轉睛看着墨燭,她的直覺告訴她,墨燭真的不會這樣做。
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燕山青和整個穎山宗對墨燭也很好。
可如果不是墨燭屠的穎山宗滿門……
那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