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墨燭,我會一直在的
第46章 第 46 章 墨燭,我會一直在的
靈器閣共有百層, 從一層往上,樓層越高,鎮守的靈獸越強, 法器的品階也便越高。
墨燭站在一樓大廳內, 仰頭望向高不見頂的百層大樓,虞知聆要他取的無回在第一百層, 最高層。
他将逐青別在腰間,神情平淡, 前幾十層應當用不到逐青劍。
“墨師弟。”
清冽的少年音在身後響起。
一人來到他身邊,玉貌清越, 身姿挺拔。
墨燭颔首道:“展師兄。”
展朔熟練搭上他的肩膀:“我師尊也讓我來取武器, 可我一個學機關的,對這些壓根不感興趣,有雙巧手便可。”
他是相無雪的大弟子,墨燭在宗內見過他不少次。
墨燭禮貌回應:“三師伯也是為了您好。”
“我就打算取第六十五層那柄刀,雖說不是什麽太好的法器,但勝在器靈好打,那柄刀堅硬, 用來砍木材合适。”展朔撇撇嘴, 又問他:“那你呢,是五師叔讓你來取的嗎?”
墨燭颔首:“嗯。”
展朔眉梢微揚:“你打算拿什麽?五師叔修的是劍法,你修的也是劍,靈器閣內劍品大約都在三十到七十層, 你如今元嬰滿境, 拿到也不算難。”
墨燭目光淡然,不動聲色躲開展朔的肩膀,擡步向前走去。
“無回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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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朔:“……”
展朔:“???”
展朔急忙追上去:“師弟啊!別想不開啊!”
想不開的師弟擡手一揮, 将攔路的靈獸擊飛,漠然擡步往第二層去。
展朔:“喔嚯,這就是元嬰滿境的實力嗎?”
墨燭接着往第二層走,展朔緊緊跟在他身後,試圖勸這個少年郎。
“我五師叔或許對你太過放心了,但是你得想清楚啊,別說那無回劍了,單是第一百層那靈獸你知道是什麽嗎,兇煞得很啊!”
墨燭已經打退第二層的靈獸,跟着往第三層走了。
“是什麽?”
展朔沉聲道:“赤犀,太虛赤犀,妖獸赤犀。”
墨燭腳步頓住,他站在比展朔高幾層的臺階上,垂首望向下層的展朔。
展朔以為勸住他了,忙松了口氣,說道:“你知道那是什麽的,當年它可是獨自挑了太虛境呢,咱們老祖也是花了大功夫才馴服了它,留下鎮守靈器閣第一百層。”
墨燭點頭:“嗯,知曉了。”
他轉身朝上接着走去。
展朔:“???”
展朔大喊:“師弟啊,那真不是鬧着玩兒的,老祖還花了大功夫呢,你會死的!”
墨燭像是沒聽見,淡定往上走,守關靈獸于他而言似乎什麽都不算,他每一層過得格外輕松。
展朔勸了一路,墨燭像是沒聽見,眨眼之間便來到了三十層。
展朔這才發現他竟然一路跟着墨燭來了三十層。
而他自己,一次都沒動過手。
展朔:躺贏?
他回身,看到身後烏泱泱跟了十幾個小弟子,瞧見展朔回頭還會笑嘻嘻。
“展師兄,墨師弟,早上好呀。”
展朔一個指節敲在了為首的弟子頭上:“你們一路跟着墨燭上來的啊!”
那弟子摸摸腦袋嗚了一聲:“那師兄你不也是跟着上來的嗎,放心,我們對自己的實力有認知,最多只跟着上到五十層,再往上不會去的。”
他們只是跟着墨燭上來,這樣不用耗費靈力去打守關的靈獸,墨燭走在最前面早便提前解決了。
但光上來也沒用,要想拿法器,還得跟法器本身對打。
所以這些弟子只會沉默跟着墨燭走,等到了自己想去的層數便會主動留下,不會過多貪心高層的高階法器。
展朔扭頭笑了,一回頭,發現墨燭早已闖到了三十五層,剛被他打趴的靈獸隐隐躁動要來攔他們。
“快走啊,趁靈獸現在在積蓄體力,趕緊去你們想去的樓層!”
展朔再顧不得跟這些弟子鬥嘴,飛快往樓上跑,身後烏泱泱的弟子們也跟着追。
墨燭一早便知道身後有弟子在跟着,展朔那碎嘴子一直在他耳邊絮絮叨叨,他也不想說話,便任由他們跟着,左右穎山宗的弟子們對他都算不錯,平日見面也會打個招呼,分些果子。
從第四十層往上,墨燭便需要打上幾招了,慶幸并未受傷。
第五十層,他們身後已經沒有弟子跟着了,靈器閣一百層中,從五十層便是兩個世界,下方的樓層尋常弟子還能應付,越往上,便勢必要挂傷了。
墨燭依舊沒有停下的意思,闖到第六十層,身上已經挂了十幾道傷口,即便展朔幫着打了靈獸,他們兩人也沒辦法避免受傷。
第六十五層,便是展朔要停下的樓層了。
展朔拽住墨燭的胳膊,聲音嚴肅了些:“墨燭,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你如今只是元嬰境,但穎山宗過去幾千年,便是化神境長老也來過,真的無一人可以闖到一百層。”
墨燭回眸看他,少年脖頸上被方才的靈獸擦出道深邃的傷痕,姿态依舊整潔清俊。
“我必須去。”
不僅是為了他答應虞知聆的承諾。
墨燭微擡下颌,仰頭望向還剩三十多層的最頂層,他可以感受到那一層的威壓,也可以感受到……
自己跳動越來越快的心髒。
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告訴他,他必須拿到那柄劍。
墨燭抽回胳膊,看也未看展朔一眼,堅定繼續往上走。
他好似一點也不怕,腰杆依舊挺得筆直,頭也不回轉身離開。
展朔擰了眉頭,不知是該說他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該說他太過自大。
而上方,已經傳來了墨燭與守閣靈獸打鬥的聲音。
***
靈器閣外,虞知聆磕了一盤瓜子,自墨燭進去後,她的眉頭便沒松開過。
一旁的燕山青實在忍不了了,一把将她桌上放的那袋瓜子拿走。
“別吃了,吃太多了上火氣,吃點別的。”
燕山青另一側坐着的寧蘅蕪也道:“小五,不能吃太多,你今日吃好些了。”
梅瓊歌搖搖手上的乾坤袋:“小五吃小魚幹嗎,王室秘制,我專門帶回來的。”
虞知聆搖搖頭:“不了,我喝點水歇會兒吧,謝謝四師姐。”
她心裏一有事就喜歡給自己找點事幹,讓自己轉移注意力,自墨燭進去後,虞知聆總是放不下心,尤其是現在陸續有弟子拿到心儀的武器出來,已經過去了兩個時辰了。
靈器閣最上層的無回劍安靜伫立,但周身的罡風微微削弱,似乎快要睡過去了,虞知聆更是心急,不知道墨燭現在爬到第幾層了,也不知道無回會怎樣考驗他。
“別慌,你不是相信他可以嗎?”
淡淡的聲音在身側傳來。
燕山青側首看她,接着道:“他不是騰蛇嗎,什麽都可以做到。”
虞知聆搭在桌上的手微蜷,細聲道:“大師兄……你知道?”
相無雪探出頭笑道:“前幾天就猜出來了,他渡完雷劫回到聽春崖,脖頸上的鱗片還未完全褪去,我又不是認不出來。”
認出來了,但沒說,知道虞知聆和墨燭不說有自己的理由,便也沒想過去主動揭露。
虞知聆讷讷點頭。
妖族渡劫往往會化為妖相,比人身更加堅硬。
她猶豫要不要說墨燭幼時的事情,畢竟騰蛇一族是曾經的王室,外面似乎還有人在追殺墨燭,多少是會帶來些風險的。
可燕山青他們神情從容,好似完全不在乎這件事。
虞知聆壓下要解釋的話,默默坐回去,目光又落在遠處的高樓。
現在習慣墨燭的存在,一整天看不到他,心裏還有些酸酸的,怪想人的,虞知聆往嘴裏塞了個糕點,嚼吧嚼吧就水咽下,等着墨燭出來。
還有三個時辰靈器閣便要關了,成風又開始打瞌睡了,但慶幸,墨燭帶了逐青進去,倘若他真的遇到性命威脅,逐青自然會喚醒成風刀靈。
***
墨燭腳步蹒跚,染血的手按住腰腹,一手扶牆,低聲咳嗽的同時帶動馬尾一搖一晃,星星點點的血跡噴濺而出,大股的血從勁瘦腰間的傷口落下。
第九十層了。
他擦幹手上的血,拔出了腰間一直嗡鳴作響的逐青劍。
按理說,不是主人的話是拔不出一柄開了靈識的劍,但逐青似乎不排斥他,加之虞知聆叮囑過逐青,這柄劍如今竟也能讓他拔出來。
墨燭搖搖晃晃上樓,身子不穩,但步伐堅定,鮮血落在青階之上。
守閣的靈獸朝他撲來,墨燭冷臉劈劍而下。
靈獸在閣樓中有禁制保護,是不會被他殺死的,所以他可以下死手打。
他用了兩個時辰闖了九十層,從九十往上,不過幾層,卻足足花了一個時辰,等邁上第一百層的臺階時,墨燭連站立的力氣也沒了,轟然跪倒在地。
一雙手滿是鮮血,逐青的劍柄也被他的血染髒,墨燭一邊咳嗽,一邊拉過衣擺擦拭逐青劍柄。
她的劍,被他弄髒了。
沉重的腳步聲在漸漸逼近,墨燭并未擡頭,仔仔細細擦幹淨逐青劍,将劍收進劍鞘中。
暫時便不用逐青了。
他擡起頭,破敗的衣裳間隐約皆是密密麻麻的傷痕,腰腹間的貫穿傷還在往外流血,那是一只靈獸的羊角頂穿的傷口。
那只太虛赤犀就如它的名號一樣,是一只通體赤紅的妖犀,妖相威武。
妖獸不同于魔獸和靈獸,是可以化形的,這只赤犀同樣如此,居高臨下看着他,随後施施然化為了紅衣少年。
比起墨燭的狼狽,赤犀看起來整潔多了,一身叮當作響的銀飾,紅色的素衣勾勒出少年筆挺的身形,容貌豔麗,外貌雖是個少年郎,實際年歲卻有幾千歲,當之無愧的穎山宗祖宗級別的人。
太虛赤犀,名喚伏召。
他雙手環胸,微揚眉梢看墨燭艱難站起身。
“你也是妖,身上的妖氣這般重,但一個元嬰的妖,你怎麽爬到一百層的?”
墨燭擦去唇角的血,漠然回應:“你要怎麽打?我急着取劍。”
伏召吊兒郎當靠在牆上,聞言眯了眯眼:“本少爺當年承了那老頭子一個恩情,奉命來這裏鎮守這柄破劍,這些年除了睡覺就是睡覺,你要的話只管去拿啊,拿完我就可以走了。”
他的任務只是守住這柄劍,有人取走無回,他便算報完恩情可以離開。
可事實上,這些年根本無人可以到第一百層。
伏召感慨:“當年我可是盼着虞小五來這裏取走無回,她應當可以輕松爬到第一百層,奈何她看不上無回,偏要去蠻荒取那柄破劍。”
破劍逐青氣得不行,嗡鳴着要出來斬了這個不知好歹的妖,被墨燭一把按了回去。
逐青:“啊啊啊他侮辱本劍的尊嚴,去給爺爺把他打死!”
墨燭和逐青總有一種默契,他一眼就能看出這柄劍在嚎什麽。
伏召嗤笑,懶洋洋喊了聲:“算了,我本意呢是不想攔你的,但我一想,那老頭子說無回之主不能是個尋常人,你怎麽爬到一百層的我不管,所以——”
“還是來跟少爺我打一架吧。”
紅衣少年消失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妖相猙獰的赤犀,一聲咆哮震耳欲聾,将靈器閣外快要睡着的成風轟醒。
成風:“???”
有人上第一百層了!
逐青想要出來幫墨燭,它好歹是一柄神級的法器,墨燭拿上它勝算大些。
可墨燭并未有動用逐青的念頭。
少年擡眸,冷眼看過去,側頸上爬上堅硬的墨色鱗片。
他化了妖相。
赤犀獸眸微縮:“你是騰蛇?”
騰蛇,妖族存在幾千年的王室,萬妖之主。
如果是騰蛇,那麽他能生捱扛到第一百層,也不是沒有可能,騰蛇血肉堅硬,只要不打七寸,便是捅穿心口都死不了。
墨燭并未跟他廢話,血肉堅硬殺傷力巨大的妖相是他對付這只赤犀的唯一勝算。
兩只兇獸厮打,靈器閣動蕩。
閣裏的弟子驚慌失措,剛取到長刀的展朔正要下樓,忽然擡眸看向高層。
“你這小子,還真上去了。”
而閣樓外,虞知聆忽然坐直,雙手按在木椅的扶手之上,目不轉睛盯着遠處的閣樓。
燕山青按住她:“他到了第一百層,你沒看成風在看戲嗎,這刀靈沒睡,墨燭有性命威脅時候自然會被拉出來,沒事的。”
相無雪幾人也連忙道:“小五,別擔心,坐下。”
虞知聆坐立不安,一會兒站一會兒坐的,越看越是慌亂,看靈器閣搖晃到給她一種随時會塌陷的感覺,忙問一旁的燕山青。
“大師兄,這樓會塌嗎?”
燕山青笑道:“不可能的,看這動靜他們應當是化了妖相,妖獸化相後能抵擋大部分殺招,比人身好打一些,你別慌。”
虞知聆腰間的弟子玉牌并未閃紅,證明墨燭暫時沒有性命威脅,她也只能努力讓自己穩定下來。
家長真的好難當,她快擔心死自家崽崽了。
半個時辰後,靈器閣的動蕩忽然平息。
虞知聆一個激靈站起來。
燕山青幾人瞧見她的模樣,彼此看了眼,沉默了瞬,最後淡然移開視線。
看她這模樣,真是師尊對弟子的關心嗎,多少是摻了些旁的心思了。
***
伏召躺在地上,胡亂踢了踢腿。
“小子,不打了!你是不是不要命啊,想找死啊,疼死老子了!”
他活了幾千年了,何時這般狼狽過,一身紅衣被騰蛇鱗片劃爛,那只蛇格外暴力,蛇尾纏住赤犀之時,把伏召的肋骨捏碎了好幾根,偏偏墨燭不要命,但伏召惜命。
墨燭瞧着比他更慘,他靠在圍欄上劇烈咳嗽,喉口堵了一灘血,每一聲咳嗽都帶出大灘的血,腳邊淌成了血汪。
伏召躺在地上仰頭,皺眉道:“欸,臭小子,你傷得很重,不過一柄劍,在這裏多年都沒有人取,看你天分不錯,回去再修個十幾年必定能化神,屆時再來拿它不行嗎?”
墨燭艱難搖頭,捂住嘴想要壓下咳嗽,但血水還是從指縫中溢出。
等不了。
他來到第一百層,離那柄劍這般近,心裏那種直覺更是明顯,好像有種強烈的念頭。
拿到它。
必須拿到它。
墨燭用了靈力強自壓下血,抖着手掏出虞知聆給的靈丹,一口灌下。
虞知聆當真舍得下本,花了大價錢買來的上品療傷丹藥,但他傷得重,也不過是能幫他止血。
伏召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看墨燭一步三晃,問他:“為什麽要拿那柄劍。”
墨燭道:“沒有為什麽,就是要拿。”
紅衣少年懶洋洋雙腳交疊,雙手枕在腦後,躺在地上好像躺在軟榻上一樣悠閑。
“好心提醒你一句,無回劍是太虛境那塊輪回石打造出來的。”
墨燭停下腳步。
伏召看着他,笑道:“輪回石,可以幫你找到所有活人,即使是鬼魂,也能幫你找到,你想找什麽人嗎?”
墨燭沒說話,冷然看着他。
“那不是找人?抛去找人,它也不過就是一柄天級法器,何苦這麽拼命,你腰間那個可是神級法器……不,那好像不是你的劍,神級法器只有一柄劍,這是逐青?”
他一個彈射坐起:“你是虞知聆的弟子?”
墨燭沒搭理他,推開門進了藏劍的房間。
剛踏進去,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只餘下伏召坐在地上。
他又懶懶躺下。
“果然是虞小五的弟子,心高氣傲,跟她一模一樣。”
只要最好的,一旦選中了目标,不死不休。
他有預感,或許這柄從靈器閣建造後便一直留在這裏的劍,今日真的可以被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郎取走。
伏召在外面自言自語,虞知聆在靈器閣外提心吊膽,展朔拿到刀後慢悠悠往樓下走。
而進入藏器室裏的墨燭身處無邊黑暗,周圍黑不見底,看不見一點光,擡手不見五指。
墨燭一眼便知曉,無回的考驗是心魔,他已經進了無回的劍境。
這柄劍不屑于跟一個重傷的少年郎打架,墨燭能爬到一百層,無回已經足夠欣賞他的戰力。
它更想考驗的,是他的心境。
修者,無論人魔妖,心境堅固,明臺清靜,無所畏懼,則大道無量。
墨燭元嬰雷劫之時已經過了心魔關,天雷為他布下的心魔關是他父母,讓他看到父母尚存,若他沉溺于家人尚存帶來的美滿,他會永遠被困在裏面,天雷也會毫不猶豫劈死他。
墨燭清楚知道那是心魔,也毫不猶豫擊碎了幻境。
他沒什麽恐懼的,這柄劍唯一能考的好像也只有他父母的死,那是他記憶裏最深的痛。
周圍逐漸陷入虛無,一縷光自遠處照來,越來越近,驅散黑暗。
墨燭握緊腰間的玉牌,上面有虞知聆留給他的弟子玉契,微涼的觸感提醒他。
——不要沉溺于過去,過去無法改變,未來更值得珍惜。
未來裏,有他喜歡的師尊,有他想要守護的小家,有穎山宗。
光亮在此刻迸發。
他像是去到了另一個地方。
屍體堆疊,血水從千階青階往下流竄,虛空昏暗,血水幾乎可以淹沒鞋底,墨燭擡眸往上看去。
青階高層,豎立着一塊石碑。
——穎山宗。
而玉牌旁,跪着的人影低垂着頭,墨燭看到那人影穿的衣服,瞳仁驟縮,心跳空了一瞬。
這……是他的記憶嗎?
一人從昏暗走來,經過他的身旁,墨燭看過去。
看到了一張比如今的自己成熟不少的臉,五官淩厲,一身黑衣勁拔,手上拎着的劍——
是旁的劍。
那不是如今十七歲的他。
二十七歲的墨燭擡起腳,踩着血水,邁上青階,一步一步。
周圍倒下的弟子們是他見過無數次的人,他甚至還看到了展朔的屍體,那個平日碎嘴的師兄瞳眸灰暗無光,胸口血窟窿穿過。
墨燭沒有為他合上雙眼,他只是向前走,走向象征着穎山宗身份的高聳石碑。
他站到石碑前,低垂着眸子,看那個跪在地上的人。
長槍從他的胸口穿過,束發的玉冠掉落在地,烏發中有多數白發,風一吹,随風飄揚。
穎山宗掌門燕山青是中州有名的刀道大能,執刀的右手卻齊臂而斷。
墨燭半蹲下來,看着這個早已流幹了血的穎山宗掌門。
他沉默了許久,越過燕山青的身影往後看去,百丈之外躺着另一具屍身。
紅衣與血混在一起,看不出來血跡,但身上穿過的羽箭數不清,早已死去多時。
墨燭起身,越過一具具屍身,往穎山宗走去,他沒去其他地方,他踩着血水,直到看到另一個人。
湖青色衣裳幾乎被染成了紅色,她躺在地上,尚有一口氣。
墨燭蹲在她身前,漠然扶起她,掰開她的嘴喂了整瓶的吊命靈丹,卻無一顆可以被吞下,全數被血沖出。
他沉默不語,固執為她喂丹藥。
寧蘅蕪氣若游絲,微微歪頭躲過他的丹藥,嗬嗬吐氣。
“靈幽道……墨燭,去報仇……為你師尊……報仇……”
“還有……去尋……去尋小五……屍身啊……”
聲音戛然而止,帶了無盡的不甘。
墨燭看着無聲無息的寧蘅蕪,一手按在她的脖頸處,似乎在确認什麽。
許久後,他收回了手,将寧蘅蕪平放在地。
他接着向前走,來到聽春崖,在峰頂上見到了屬于梅瓊歌的長刀。
墨燭看到峰頂旁的一灘血,垂首望向下方的深淵。
雷聲嗡鳴,醞釀了一天的大雨在此刻落下。
大雨瓢潑落下,墨燭提劍離開了穎山宗,他走過一節節青階,血水沖刷下來,浸紅了少年潔淨的衣擺,而他的身後,穎山宗內已是滿地橫屍。
雷電穿梭在昏暗的蒼穹之下,轟然一聲巨響。
周圍驟然陷入黑暗,慘痛回憶消失,墨燭睜開眼。
十七歲的少年立于看不到盡頭的黑暗中,感受到自己渾身發寒。
“咦,為何看不到了,你的記憶怎麽就到這裏,看不到後面,心魔還怎麽考”
是很陌生的聲音。
墨燭看向面前的一團白色光霧,少年面無表情,擡手橫劈而下。
光團連忙逃竄:“啊啊啊你不講武德,我考的是心魔關!你最痛苦的記憶我還沒找到呢!”
墨燭臉色很冷,拔出腰間的逐青劍,他此刻進入了無回的劍身中,因此可以聽到劍靈的聲音。
心魔?
沒必要過什麽心魔關,打服它就可以。
光團子左右逃竄,瘋狂尖叫:“你怎麽拿了個神級法器,你還帶裝備進來!啊啊啊啊啊!”
逐青是神級的劍,對其餘劍靈天生便有壓制。
逐青追得很開心,墨燭一招一式極具殺意,瞧着不像是奪劍,更像是在發洩情緒,要斬殺這個劍靈。
無回險些被劈到,也察覺出了這個少年生氣了,它像是意識到什麽,連忙跑到高出大聲道:“我考的是心魔關當然要找你痛苦的記憶,你最痛苦的記憶我還沒找到呢,後面什麽都看不到了!你生氣什麽,是你要來奪我!”
逐青笑嘻嘻:“你別跑呀,我們一起來玩玩嘛。”
墨燭沒說話,一招接着一招打。
無回罵道:“滾,誰要跟你玩!神級法器了不起!”
逐青就喜歡欺負人,追得很歡樂。
墨燭無法壓抑自己的情緒,滿腦子都是寧蘅蕪的話。
——去尋小五的屍身。
她現在明明好好活着呢,哪裏來的屍身?
她怎麽可能會死?
她是大乘境修士,誰殺得了她?
逃竄的無回躲起來道:“你到底在生氣什麽?那是你的記憶,又不是我杜撰的!”
墨燭冷聲道:“我沒有這段記憶,我師尊沒死,穎山宗也沒滅門。”
無回怒罵:“我當然知道穎山宗沒滅門,但你的記憶裏确實有這段!我可是輪回石打造的,我能看清人魂魄上留存的記憶,天雷都看不到!”
“你的魂魄上,就是有這段記憶!”
天雷以為墨燭最痛苦的回憶是父母的死。
可無回知道,不是。
不是他父母的死,也不是方才它找出來的穎山宗滅門,否則墨燭不會出來這麽快。
但再往後它也看不到了,有一股力量封禁了他的記憶,讓人無法探察。
墨燭只是一招接着一招劈它。
無回不懂這都快流血而死的人怎麽就這麽不要命,扛着一身傷追了它足有半個時辰。
最後,無回徹底放棄逃竄,崩潰大喊:“啊啊啊好了好了!我跟你了!”
逐青劍停在白團子的一寸之處,墨燭冷眼看着它,似乎在思索它到底說得真話假話。
無回被逐青劈了好幾下,渾身都疼,連忙結出契印。
“你取出心頭血滴上去,我就是你的了,別打了別打了我的老天爺啊!疼死我了!”
墨燭收回逐青劍,面若寒霜劃開心口,取出一滴血凝結在契印之上。
黑暗褪去,他從劍境中邁出來。
屋外的伏召坐起身:“欸,這麽快,一個時辰不到啊!”
墨燭沒理他。
伏召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笑嘻嘻道:“那我也可以出去了,你都拿到這柄劍了。”
墨燭一步一晃,扶着欄杆往下走,一百層上來不容易,下去時更難。
他每走一步都險些栽倒,伏召跟在他身後,都有些不忍心了,頗為好心伸出一條胳膊。
“本少爺給你扶一下。”
墨燭沒回應,他就這麽一步一步靠自己行走,花了半個時辰,跌倒了無數次,提着那柄劍走到了靈器閣大門口。
他拉開門,看到天邊暈成大片的黃昏,落日熔金。
一人穿着單薄青衫,站在靈器閣不遠處,眼眸彎彎看着他。
——去尋小五的屍身。
寧蘅蕪對二十七歲的墨燭這麽說。
墨燭忍了那麽久的眼淚忽然落下,他蹒跚邁出靈器閣大門,唇瓣翕動,心口疼得厲害,手中的劍幾乎握不住。
他朝她走去,虞知聆也笑嘻嘻朝自家徒弟走來。
“怎麽疼哭了啊,傷這麽重,師尊這裏有上好的丹——”
墨燭一把撲上去抱住她。
虞知聆:“墨燭?”
墨燭從來不敢将污垢帶給她,他每日見她之前必須要沐浴淨身,抱她的時候總會洗幹淨手,他連用她的劍都要為她擦幹淨。
可如今,他渾身的血卻都蹭在了她的青衫上,他已經完全喪失理智。
墨燭緊緊摟着她,臉頰埋進她的頸窩,鼻尖抵着她的側頸,感受到她跳動的脈搏,溫熱的體溫。
他哽咽落淚,抱緊她,要确認她的存在。
“師尊,師尊啊……”
虞知聆茫然眨了眨眼,伸出手回抱住他。
“墨燭,我在呢,我會一直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