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小五,一直留下來吧

第50章 第 50 章 小五,一直留下來吧

虞知聆的渡劫劫雷來得很快。

雷雲來的時候, 她正盤腿坐在院裏用膳,燕山青這兩日都未曾來看過她,虞知聆不覺得是他在生氣, 知道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墨燭看了眼後山虛空的雷劫, 薄唇微抿,神色緊了緊:“師尊, 劫雷要來了。”

虞知聆倒是很淡定,往嘴裏塞了最後一口飯, 嚼吧嚼吧道:“我去渡劫啦,你別靠近後山, 老實等我回來用膳。”

她将渡劫說得像是去山下買酒一樣輕松, 笑盈盈的模樣看起來很淡然,還有閑工夫端起湯喝了口。

瞧見虞知聆轉身便要離開渡劫,墨燭依舊端坐在檀木椅中,只是仰頭喊了她一聲:“師尊。”

虞知聆回頭:“嗯哼,怎麽了?”

墨燭沉默一瞬,忽然道:“早些回來,我等你。”

“好。”

他目送她離開, 渡劫的劫雷光是餘壓便足以囊括整個穎山宗, 修為低的弟子們感受到壓迫感,威壓很快被無量界化解,天級的結界,雖不擋天雷, 但會自動保護結界內的弟子們。

虞知聆來到後山, 吭哧吭哧往山頂上爬,這座山被劫雷囊括,她如今動用靈力只會讓劫雷激化, 因此選擇步行上山。

越過半山腰那株橙花樹,虞知聆停下腳步,伸出手摸了摸粗壯的樹幹。

這株樹已經有一百七十年了,當初拂春帶着虞小五住在聽春崖,親手種下了這株橙花樹。

虞知聆收回手,堅定朝山頭走去,直到來到寬闊無樹的山頂後,她布下結界陣法,将天雷範圍囊括進結界內。

她盤腿坐在地上,垂首往下看去,還能看到遼闊的穎山宗,或許其中便有燕山青、寧蘅蕪、相無雪和梅瓊歌,他們定是已經知道她的劫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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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空劫雷嗡鳴,渡劫九道劫雷,一道便足以抵得上大乘九道。

虞知聆微垂着頭,揪着衣裳上的飄帶打結,瞧着還能慢悠悠哼小曲,實際上心跳很快,快到将要突破胸腔。

她第一次自己捱雷劫,來到這個世界便是大乘巅峰的實力,過去的劫雷全是濯玉自己捱的,如今軀殼裏換了個芯子,虞知聆見過墨燭渡劫的時候,劫雷硬生生往身上劈,天道還會為其布下心魔關以考驗心境。

她如今的心境,虞知聆自己也不确定能不能扛過去。

她仰頭望向萬丈高空中的劫雷,濃雲翻滾陰暗,昏暗讓她不太舒服,但慶幸……

虞知聆摸了摸腰間的小吊墜。

這是梅瓊歌送她的第二顆鲛珠,就在昨日。

當初的那支簪子許是落在了四殺境內,如今再也找不見,梅瓊歌便将人界王室那顆鲛珠帶了出來贈她,還未來得及打成玉簪,只做了個小吊墜。

随着雲層越聚越多,周圍越來越暗,腰間的鲛珠也愈發明亮,亮如白晝。

第一道劫雷在此刻轟然落下。

聲勢浩蕩,山頭塌陷一寸,餘音傳遍方圓百裏。

墨燭坐在聽春崖的小院內,桌上飯菜已涼,她的粥只喝了一半,這劫雷來得有些突然,停滞了七十年的修為因為那卷心法,像雨後春筍般節節攀升。

他并不是很擔心她怕疼,虞知聆平日雖嬌氣,但實際是很能忍的人。

他害怕的,是她的心魔,那些令她哭過很多次的記憶。

這也是燕山青他們所有人都害怕的事情。

不知道天道将會考驗她什麽,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從那些痛苦的記憶中走出來。

墨燭也無心用膳,像個石雕一樣坐在椅中,聽着後山駭人的雷聲轟隆隆傳遍百裏。

無心辦事的又何嘗只有他一人?

穎山宗弟子們停下手頭的修煉,皆齊齊看向後山山頭,彼此都知曉是他們的濯玉仙尊在渡劫,或許今日,中州最年輕的渡劫修士便要出現了。

執教殿中,燕山青靠坐在椅中,目光落在面前寫了一半的宣紙上,最初的字還算端正,越往後寫越是潦草,到最後一個字,那一撇像是忽然手抖,毀了一整張字跡。

劫雷落下的時候,他今天的事情就再也辦不成了。

執教殿中還坐了幾人,寧蘅蕪、相無雪和梅瓊歌皆落座其下,對面的椅中坐着邬照檐。

五人沉默不語,一道劫雷落下後會間隔一個時辰才落下第二道,等到第二道劫雷落下,有結界相護的執教殿也晃了一晃。

邬照檐在此刻開口:“等虞小五渡完劫,這件事便必須告訴她了,若雲祉真的出事,她也會難過的。”

燕山青應了聲:“嗯。”

瞞着虞知聆兩日,便是因為知曉虞知聆的劫雷要來了,想讓她在穎山宗安心渡完劫,若她知曉雲祉出事,怕是當即便随邬照檐下了山,在外渡劫不安妥,難免不會有人趁她渡完劫虛弱疲憊之時對她出手。

可如今,雲祉已經失蹤五日了。

而雲祉是虞小五很好的朋友。

***

“小五。”

聽春崖大雪紛飛,鵝絨般的雪片落下,又融于潭水之中。

燕山青正在擦竹筷,擡眸輕飄飄看過去:“這是又去哪裏皮了,身上都是挂的槐刺。”

相無雪起身,笑着替虞知聆摘掉身上的槐刺,笑着數數:“一個,兩個,三個……小五啊,足足挂了十七個呢,你也不嫌刺撓?”

虞知聆垂首看了眼自己裙擺上的泥濘,随後擡起頭笑嘻嘻道:“這東西可以入藥呀,我挂回來給二師姐做藥嘛。”

亭子中的寧蘅蕪嗔怒瞪了她一眼:“你就會說好話,快過來坐,冷不冷?”

虞知聆提着裙子跑到她身側,在她身邊席地坐下,依舊在笑,目光卻落在對面的女子身上。

她眉目很是溫和,正在調湯底。

這間亭子中的兩張桌案被拼在了一起,桌上擺着菜肉和湯鍋,穎山宗每月一次集體用膳,今日吃的是虞小五最喜歡的涮鍋。

拂春擡眸,眉目間映出笑意:“小五,師尊馬上要去渡劫雷了,這幾日會閉關,若在聽春崖獨身住不慣,你便去師兄師姐的院裏住幾日。”

虞知聆點點頭:“好呀。”

拂春身側的梅瓊歌連忙舉手:“去我那裏吧,我剛定了幾批蠶絲,給小五量量尺寸做身衣服。”

虞知聆聲音超大:“好!”

她看起來真的很開心,笑盈盈的模樣,毫無煩惱,瞧着分外可愛,幾人忍俊不禁。

該洗菜的洗菜,該切菜的切菜,各個都有自己的活,虞知聆來得晚了些,無活可做,看自己的師兄師姐和師尊很快準備好膳食。

拂春挽起衣袖,用湯勺熟練攪拌,淡淡問了聲:“近日群英大典便要開了,此次鐘離家、雲家、邬家、江家,包括三宗都會選弟子前去,穎山宗出戰的人有十七人,山青,你記得看好小五。”

虞知聆皺眉嗔道:“怎麽就只看好我,我已經是個大人了!”

拂春懶洋洋看她一眼:“因為這位虞小五呢,攏共參加了三次群英會,次次都闖了禍。”

燕山青頭也不擡繼續補充:“第一次是把刀宗那位少主的本命刀折了,第二次是把雲家二公子打折了一條腿,第三次是怎麽了?”

相無雪默契接話:“給人家江家修無情道的少主拉紅線,氣的人家爹娘氣得要死,提劍要來追她算賬。”

虞知聆:“……”

虞知聆低頭大口吃肉:“哦。”

拂春看她這樣子便想笑,隔着桌子摸摸她的腦袋道:“乖些,聽師兄師姐的話,但也要保護好師兄師姐,這次為師不去,若有人欺負你們,小五也不必忍讓。”

虞知聆擡起頭蹭蹭她的掌心:“嘻嘻,那是自然。”

拂春為她夾菜:“多吃些,瞧你瘦的。”

虞知聆将她夾來的肉吃下,美滋滋眯起眼睛:“好吃!”

燕山青白她一眼,“師尊親自腌的肉,你就喜歡這口,從小就吃不膩。”

話雖然這樣說着,可卻将拂春剛給他撈的一勺肉夾進了虞知聆碗裏。

“吃吃吃,每天吃那麽多也不知道肉都長哪裏去了,瞧着跟我穎山宗虧待了你一樣。”

虞知聆笑呵呵抱着他的胳膊撒嬌:“大師兄,你真好,你是中州最好的大師兄。”

燕山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被她惡心得不行,一巴掌拍在她的腦門,将她推到寧蘅蕪懷裏。

“滾滾滾,成天跟在你後面收拾爛攤子,你少惹點禍,我做夢都能笑醒。”

寧蘅蕪順勢抱住虞知聆,揉揉她的腦門:“哎呦乖乖,你大師兄下手真狠。”

虞知聆捂住臉嗚嗚咽咽:“二師姐,你看他。”

梅瓊歌在桌下踹了燕山青一腳:“小五哪有給你闖禍,不過就是愛打架而已,她修為高又不會被揍。”

燕山青氣得臉紅:“她當然不會挨揍,她揍的人還少?”

虞知聆趴在寧蘅蕪懷裏嚎:“二師姐,二師姐我腦袋疼。”

她從小戲就多,寧蘅蕪也配合演出,拍拍懷裏的小狐貍:“哎呦哎呦,我們小五的腦門都紅了,打傻了怎麽辦?”

說是紅了,實際上燕山青根本沒下重手,只是虞知聆膚色白,瞧着那一塊紅便格外明顯,很快便能消下去。

燕山青白了她們兩人一眼,知道這一桌都是個護犢子的。

對面的拂春笑得肩膀顫抖,看了眼幾個胳膊肘朝虞小五拐的弟子:“小五,說歸說鬧歸鬧,這次去群英大會還是少惹事端,我們不怕事,但也不能惹事。”

虞知聆沒心沒肺答道:“好,遵命!”

拂春溫溫柔柔感慨:“都長大了啊。”

相無雪坐在她旁邊,替她倒上一壺水,溫聲道:“師尊,我們都長大了。”

拂春撐着下颌,似乎回憶了往事。

“撿到山青的時候,也是這麽一個大雪天,那時候我才剛當上穎山宗掌門,本不欲收徒,想将山青送去個好人家,可他就那麽一點大,五六歲吧,拉着我的手,問我,漂亮仙子,我可以跟着你走嗎?”

虞知聆笑道:“我大師兄從小就知道看臉。”

燕山青氣得又想敲她腦門,被寧蘅蕪瞪了一眼。

虞知聆縮在寧蘅蕪懷裏扮鬼臉吐舌頭。

拂春看兩個弟子大腦,臉上的笑就沒下去過,接着說:“後來養了山青之後,神醫谷的谷主是我舊友,又說自家獨女身子骨弱,可否跟着我入道,我看蘅蕪小小年紀便有一手精湛醫術,心生愛才之心,便留下了蘅蕪。”

寧蘅蕪感慨:“是師尊帶我入道,如今我身子好了許多。”

虞知聆蹭蹭寧蘅蕪的懷抱:“是二師姐和師尊有緣分。”

拂春點點頭,又笑着看相無雪:“再後來,約莫十年後,蘅蕪下山醫治患者,于山腳下撿到了無雪,彼時無雪也才十歲不到,我觀其竟對符篆機關一術格外有天分,問無雪有沒有家,他說家人死于妖亂,我便留了下來。”

相無雪朝寧蘅蕪敬了茶:“我的命還是師姐救的呢,多謝師姐。”

寧蘅蕪嗔道:“以後多給我打些藥櫃藥盒便可。”

相無雪眉開眼笑應下:“好,晚上回去就做。”

說完三個徒弟,便輪到拂春的四弟子。

拂春目光落在梅瓊歌身上。

“瓊歌是人皇長公主,出生便覺醒了靈根,你父王愛才,本想讓你跟我修行一段時間,結丹後便帶你回去當人皇,你的壽命也能長久些,沒想到你入了道後便死活不肯回去,這也算是陰差陽錯了。”

梅瓊歌歪歪扭扭坐着,滿不在乎喝了口茶,回道:“我才不當什麽皇帝呢,我就要和師尊在一起一輩子。”

明明已經兩百多歲,可在師尊面前,仍舊是一個稚子。

拂春的目光又看向寧蘅蕪懷裏的虞知聆,眉眼彎彎,柔聲道:“小五不是我養大的,你是師兄師姐們養大的,彼時你還沒滿月,我又忙于中州一事,你幾個師兄師姐晝夜輪班照顧你,你就從那麽一點點,長大到可以跌跌撞撞走路。”

“第一次說話喊的是師姐師兄,第一次獨自走了十步遠,是你二師姐在盡頭等着你,小小一點,到現在成了個大姑娘。”

“時間真快啊,小五。”

虞知聆也笑着回應:“時間真快,師尊。”

拂春感慨:“我盼着你們長大,也盼着你們慢些長大,在我身邊多留一段時間。”

燕山青低聲回應:“會的,師尊,弟子們不會離開您的。”

梅瓊歌說:“師尊再有百年就能飛升了,您屆時去九重天等着我們,弟子們一定抓緊修煉,早日飛升上去陪您,我們幾人還在一起。”

寧蘅蕪道:“小五應當是除師尊外第一個飛升的,剩下我們四個也會加快修煉,師尊別擔心。”

相無雪附和:“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就好,會一直在一起的。”

拂春看着虞知聆,目光溫柔像是秋水。

“小五,那你呢,一直在穎山宗吧,就和師兄師姐在一起,哪裏也不要去。”

虞知聆恍然問:“一直……在這裏嗎?”

拂春點頭:“一直在這裏,不要走了好不好,一直和我們在一起。”

虞知聆眼前逐漸模糊,她靠在寧蘅蕪懷裏,聞到寧蘅蕪清淡的香。

她坐在溫暖的涼亭中,亭外大雪,亭內如春。

她的周圍是意氣風發的燕山青,溫柔無憂的寧蘅蕪,清清淡淡的相無雪,張揚熱烈的梅瓊歌,以及——

救她性命,傳她畢生所學的拂春。

虞知聆緩緩坐直身體,從寧蘅蕪的懷裏剛出來,她便感受到刺骨的冷意。

她低下頭吃下最後一口肉,喝完最後一口茶,擡起頭看向溫柔注視她的幾人。

她站起身,笑盈盈道:“師尊,師兄,師姐,我還有些事情要去做呢。”

拂春懇求她:“小五,留下來吧,和師尊再待一會兒。”

燕山青幾人挽留她:“小五,師兄師姐在這裏,你不是想去蹴鞠嗎,我們等雪停就去,可以嗎?”

“小五,以後再處理可以嗎,我們一起吃完這頓飯好嗎?”

虞知聆看向拂春。

拂春坐得筆直,拿着方才為弟子們夾菜的竹筷,微微仰頭溫笑看着虞知聆。

“小五,師尊準備這頓飯用了很久,我們一起吃飯吧?”

虞知聆邊笑邊哭,聲音顫抖:“我去處理事情,馬上就回來。”

她轉身,一步一步,離開溫暖的涼亭。

拂春的聲音在身後溫和傳來:“小五,你真的要走嗎?”

虞知聆哽咽捂住嘴,她走出涼亭,步入大雪之中,碎雪飄落在烏發上,落在單薄的青衫上,被體溫融化,變為刺骨的冷水。

“小五,師尊真的,很想和你吃一頓飯。”

虞知聆一步步背離涼亭,聲音哽咽。

“小五,為什麽不回頭,看師尊最後一眼?”

“就最後一眼,師尊很想你。”

虞知聆在心裏與自己說。

你回頭看她一眼,這是活生生的拂春,這是還未看到渡劫天命的拂春。

身後是勝若生母的拂春,是養她長大的師兄師姐,是他們一家六口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有那麽剎那間,她真的就想回頭吃完這頓飯,最後一頓飯,最後一頓他們美滿輕松的膳食。

拂春親手準備的,燕山青他們也都還在,就吃完這頓飯再走。

可下一刻,她閉眼回頭,手上靈力化為長刀,一刀轟塌了整個涼亭。

碎裂的瓦片埋葬了拂春五人,連同碎石一起落入湖中,平靜的水面在此刻洶湧澎湃,湖水兜頭砸下,将一切吞噬。

再睜開眼,最後一道劫雷朝她劈下,重重砍在她的脊背上。

山頭被削去一截,周身塵土飛揚,硝煙彌散,她伏在深坑之中,被劈到血肉斑駁的手顫抖,虞知聆嚎啕大哭。

她是在什麽時候意識到自己處于心魔中呢?

在拂春說出那句話。

——“小五,一直在穎山宗吧,就和師兄師姐在一起,哪裏也不要去。”

可事實上,拂春不該是這樣說的。

現實裏,在相無雪說完話之後,拂春安安靜靜看了眼幾個聽話乖巧的弟子們。

她嘆息了聲,搖了搖頭:“孩子們,穎山太小,不足以裝下你們的未來,你們的機緣,在廣闊的天地。”

拂春根本不會說出讓幾個弟子留在穎山的話,她只會讓自己的弟子們去飛往更遼闊的地方。

也就是這句話,虞知聆轟然驚醒,自己竟在心魔境中。

她想起一切前塵往事,想起現世的所有。

現實裏哪還有拂春呢?

他們幾人,哪還有師尊呢?

威壓散去,雷雲消失,被遮蔽已久的日頭顯露。

墨燭擡頭看向後山山頭,緊攥了一天的拳頭終于緩緩松開。

明明心裏有那麽多話,在此刻,卻只剩下一句。

“師尊。”

執教殿內僵坐的幾人齊刷刷松氣。

燕山青跌坐在椅中,攤開手,驚覺自己出了細密的汗。

他坐在高臺,與下面的四人對視,面面相觑,忽然便笑了出來。

這些時日來的第一個笑。

熹清六百年,中州再次出了個渡劫境修士。

***

虞知聆推開聽春崖的大門,一人在院中端坐。

“師尊。”

虞知聆目光躲閃,擋了下紅腫的眼睛,支支吾吾道:“你怎麽還在這裏啊,我不是讓你去修煉嗎?”

墨燭走上前,擡手替她拍去肩頭的灰塵。

“沒心思修煉,擔心師尊。”

虞知聆有些別扭,後退了一步躲開他的目光:“我沒事,我去沐浴了。”

墨燭收回手,在她紅腫的眼尾上停留了瞬,不動聲色移開眼:“嗯,好,湯泉裏的水已經放好。”

虞知聆轉身離開,推開水房的門,裏面熱氣騰騰,墨燭提前便收拾好了,料想到她回來第一件事便是沐浴,身上的傷都是些皮外傷,對于一個渡劫境修士來說不算什麽。

她還保留了現代的生活習慣,身上出汗流血或者髒污了是必定要沐浴的,對着鏡子小心解開衣裳,要脫衣的時候倒抽了口涼氣,忍不住皺起眉頭。

血跡幹涸後,衣裳黏在傷口上,一拉扯便帶動傷口疼痛,她的傷大多集中在脊背上,對着鏡子看了看,拿起剪刀想要小心剪開衣裳。

渾身都是塵土和血跡,實在是難受,身上的疲乏急需熱水溫和。

自己吭哧廢了大功夫也沒有剪開衣服,反而還拉扯了傷口,虞知聆放下剪刀,安靜垂首站在屋內,想要喚寧蘅蕪過來。

房門在此刻被小心敲響:“師尊,需要幫忙嗎?”

虞知聆搖頭:“不用。”

墨燭頓了頓,又道:“掌門他們在執教殿議事,需要弟子找他們過來嗎?”

在執教殿啊,那應當是有事情要談了。

虞知聆默了瞬,又低聲拒絕:“沒事,我自己可以的。”

屋外安靜很久,她有些想要放棄沐浴了,随便使個清潔術算了。

外面卻又傳來墨燭的聲音:“師尊,我幫忙吧。”

虞知聆下意識拒絕:“不用。”

墨燭道:“我只幫您将後背的衣服剪開便離開,師尊自己處理不來,在千機閣我也幫師尊上過藥的,弟子不會越線,請師尊放心。”

虞知聆對着鏡子看了看,最終頹然坐在木椅上。

“你進來吧。”

她心情不太好,說話也沉悶。

墨燭推開門,放輕腳步來到她身後,瞧見青衫上破爛的痕跡和被火燎燒過後的傷痕,深可見骨的傷痕,瞧着便疼。

虞知聆是哭了不少次,但沒有一次是因為疼痛而落淚,眼角的紅他能猜出來是因為什麽。

心魔。

墨燭喉結微滾,沉下神色,拿過剪刀道:“師尊,我開始了,疼了告訴我。”

虞知聆聲音沉悶:“嗯。”

墨燭已經盡可能放輕動作,小心撕開和傷口黏連在一起的衣裳,但依舊難免牽扯傷口,她的後背全是血,可從始至終,他都沒聽到一聲痛呼。

她就安安靜靜坐在寬椅上,垂着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麽,那些看起來便駭人的傷,他心疼得恨不得替她受了,她卻一點也不在乎,像是丢了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墨燭拿過剪刀,将她整塊後背的衣裳剪下,小心撕開。

他的手上全是血,她的背上也是如此。

墨燭小聲問她:“疼不疼?”

虞知聆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沒事,你繼續吧。”

是很疼,疼到她的腿發抖,但她從來不會因為疼痛掉眼淚。

墨燭放下剪刀,将最後一塊布料扯下,低聲道:“師尊,好了。”

虞知聆站起身:“好,你走吧。”

整塊後背全是被劈出來的傷,血肉斑駁,鮮血淋漓,墨燭的心口堵塞疼痛,不敢再看一眼。

“師尊,需要我伺候嗎,弟子封了五感幫您沐浴。”

虞知聆搖頭:“不必,我自己可以,我會避開傷口的。”

墨燭只能轉身離開。

他站在院內,水房裏水聲缭繞,可如今心下沒有一點的旖旎,他滿腦子都是她紅透的眼睛。

心魔關,她過了,卻也哭了。

在院裏等了許久,水聲終于停下,墨燭站起身。

一刻鐘後,虞知聆換了身單薄寬松的青衫,因為脊背有傷,不能讓衣衫貼着脊背,并未束腰封,用根細繩松松勒住,整個人像在衣服裏晃蕩一般,瞧着消瘦許多。

烏發還在滴水,她未施粉黛,小臉蒼白毫無血色,瞧着病恹恹的模樣。

墨燭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安靜替她烘幹發。

虞知聆的目光卻落在院門口。

梅瓊歌站在那裏,燕山青幾人在她身後。

虞知聆忽然想起,在心魔境中看到的,他們幾人一起用膳,拂春會給每一個弟子夾菜,這幾個師兄師姐卻将碗裏虞小五喜歡吃的都夾給她。

拂春照顧幾個弟子,幾個弟子不約而同照顧自己最小的師妹。

虞知聆抿了抿唇,墨燭在此刻松開手。

在幻境中,她轟塌了涼亭,埋葬了他們所有人。

虞知聆朝他們走過去,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她越走越快,直到撲到梅瓊歌的懷裏。

虞知聆低聲呢喃:“四師姐,我看到師尊了,我看到你們了,師尊渡劫閉關前,那一次我們一起吃了飯。”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梅瓊歌抱住她,避開她的傷口,蹭蹭她的腦袋:“然後呢,小五在心魔境裏做什麽了?”

虞知聆回道:“我沒有留下來吃完那頓飯,我沒有為你們留下來,也沒有為師尊留下來。”

梅瓊歌撫摸她的腦袋,哽咽道:“做得好,小五,不要回頭,不要留戀過去。”

“不管以後你的身後發生什麽事情,小五,一直向前走,不要回頭看。”

拂春希望她走的路,是一條永遠、永遠、永遠也不要回頭的路。

虞知聆埋在梅瓊歌懷裏。

她這一次沒有回頭,以後也不會回頭,她的道永遠不會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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