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不會死,我們一起活……
第59章 第 59 章 我不會死,我們一起活……
“小子, 還在等仙尊嗎?”
墨燭仰頭看過去,一身着內門弟子服飾的青年吊兒郎當站在幾步外的臺階上,肩上扛了幾根木頭。
“展朔師兄。”
墨燭局促起身。
他認識這個師兄, 是穎山宗三長老相無雪的關門弟子, 打小便對機關術感興趣。
展朔輕輕嘆氣,走下臺階放下肩頭的木材, 在墨燭身前蹲下,摸摸他的腦袋。
“仙尊她……”
展朔神色猶豫, 吞吞吐吐,墨燭在外的這兩年學會了察言觀色, 心境比同齡孩子成熟許多, 也知曉他的不對勁。
他有些慌亂,小手抓住展朔胸前的衣裳,怯生生問:“師尊她……她怎麽還沒回來呀?”
展朔捏捏他的小臉,避而不答:“你在這裏做甚,今日天冷,回去等吧。”
墨燭心下不安,還是抓着他問:“我師尊去了一月了, 弟子們說她以前最多一天就能回來, 掌門他們也都離開穎山宗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師尊出事了?”
展朔沒想到他一個七歲的孩子這般敏銳,心下一愣:“你……你看出來了?”
墨燭的心沉下去:“師尊她怎麽了?”
展朔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急忙抱住小墨燭解釋:“濯玉仙尊是中州第一, 去了四殺境那麽多次, 沒事的,只是突然接到事務在外處理呢。”
墨燭偏生就是不信,小小的孩子在穎山這一月吃胖了些, 臉上氣色紅潤,可此刻卻煞白如雪,掙開展朔便要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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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找師尊,她說了會很快回來的!”
展朔一時不察被他掙開,反應過來後急忙追上去,畢竟是個成年男子,追一個七歲的孩子不費什麽力氣,很快便将人抱起。
墨燭手腳亂踢:“放開我,你放開我,我要去找師尊!”
展朔将他夾在胳膊肘下,說道:“你一個孩子去了能做什麽,四位長老都去了,兩位仙尊也聞訊趕去,我們只能等消息!”
時值隆冬,墨燭在這裏坐了一月,臉上被風吹出了皲痕,拼命掙紮。
“我要去找師尊,我要去找我師尊!”
展朔咬牙抱緊這孩子,真是奇怪,明明他修為要遠高于這小崽子,這會兒卻幾乎用了渾身的力氣才能按住他。
一只蛇妖,力氣竟這般大?
墨燭被展朔一路連拖帶抱帶回了山頂,剛将人放在聽春崖,便見那小崽子扭頭就跑。
“墨燭!”
展朔氣得要吐血了,三步并作兩步追上前,再次被墨燭掙開。
“放開我!師尊,師尊,師——”
話音戛然而止。
小崽子忽然不掙紮了,展朔覺得詫異,見懷裏的小崽子目光直直盯着某處,便循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聽春崖石階足有幾千,一人整緩步往上走,他們站在最高處朝下看去,雲霧中的女子一身單薄青衣,依舊是過去常見的裝扮,烏發由玉帶松松挽起,風一吹,發絲随玉帶飄揚。
墨燭從展朔懷裏掙脫:“師尊!姐姐!”
小小的孩子眼神瞬間亮了,驚喜奔去,卻并未看到女子面容冷漠,看過來的眼神裏夾雜了厭惡。
展朔看得一清二楚。
墨燭剛撲進青衣女子懷裏,便被人一把推到在地。
小墨燭跌坐在地,也不哭不鬧,愣愣道:“姐姐?”
“虞知聆”居高臨下,柳眉微揚:“你喊我什麽?”
墨燭站起身,手忙腳亂端正姿态:“師尊。”
她嗤笑一聲,沿着青階繼續往上:“在等我嗎?”
墨燭跟在她身後,拿捏不準她的情緒,生怕惹她生氣,糯聲道:“嗯嗯,我在等師尊回來,師尊餓不餓呀,我去準備膳食?”
展朔拱手行禮:“見過濯玉仙尊。”
可她卻并未理會他,從他身邊略過。
墨燭被甩在身後,路過展朔之時一大一小兩人對視,彼此眼裏皆是茫然。
當晚,墨燭端着一盤果子,小心推開了院門。
他将果盤放在院內的石桌上,不忘擺上其他的吃食,這些是一個孩子能想到的讨好師尊最好的法子。
屋門被拉開,墨燭驚喜回眸:“師尊——”
剩下的話未曾說完,他呆呆看着走出來的人。
一身豔麗的芙蓉色交襟長裙,青絲挽成華麗的雲髻,簪了各式各樣的珠釵和絨花,往日眉心水滴狀的花钿變成了豔麗的海棠花,她化了豔絕的濃妝,在這張臉上實在是格格不入。
墨燭:“師尊?”
“虞知聆”冷淡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桌上的果盤,冷笑了聲:“想拿這個讨好我?”
墨燭搖頭:“不……不是,您說過喜歡吃這個果子的,我摘了好多,等您回來吃……”
“虞知聆”坐在石桌旁,塗了口脂的紅唇彎起:“你是騰蛇?”
她的手觸碰上墨燭的臉頰,不知為何,墨燭在那一刻退後了幾步,心下升起不适感。
他下意識抵觸她的觸碰。
“過來。”
聲音很冷,帶了威脅。
墨燭小手攥緊,喉口滾了滾,心下告誡自己,是姐姐救了他,他是她的徒弟。
他小心走上前,“虞知聆”的手掐住了他的臉,染着豆蔻的指甲深陷進孩子的雙頰中,小墨燭皺起了眉,卻并未喊疼。
“虞知聆”眸底冰冷:“騰蛇崽子,洄青蛇镯呢?”
墨燭搖了搖頭:“我……我不知道,當時您救下我後,我并未見到洄青蛇镯,我以為是您拿走……”
“虞知聆”微微眯眼,看了他許久,忽的冷笑出來:“廢物。”
她一把甩開了墨燭的臉,力氣很大,一個七歲的孩子跌坐在地,額頭磕在了石頭上,血掩蓋了雙眸,他茫然擡眸看去。
“……師尊?”
石桌上的果子被掃在地上。
“什麽東西也敢端來我面前,肮髒下賤的玩意兒。”
墨燭坐在院子裏,看那女子轉身回到屋內,房門緊閉,他聽到裏面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像是她在找什麽東西。
冷風吹幹了他面上的血,墨燭用衣袖擦了擦,撿起地上的果子擦幹淨放了回去,端起一盤果子。
他不懂為何她忽然這般,到底還是對她的喜歡更多,還是糯聲告別:“師尊,您不喜歡吃這個果子,我摘旁的果子回來。”
墨燭一晚沒睡,跑下山去了山下的村子裏,那裏有座野山,山上生了許多脆甜的果子。
他将山上能吃的果子都摘了一遍,提着滿滿一兜回到穎山宗,洗幹淨後又給她送了回去。
“師尊師尊,這些果子也很好吃的,您嘗嘗?”
孩子的心總是真誠熱絡的,烏溜溜的大眼睛仰頭看着“虞知聆”,他竭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可愛些,因為長輩很喜歡可愛的孩子,他從小就知道這個道理。
她掀翻了他摘了一晚的果子。
“你是個騰蛇,你爹娘知道你這般讨好一個人修嗎,卑躬屈膝,毫無尊嚴?”
果子滾了滿地,墨燭呆滞在原地。
“師尊……”
他嘗試了很多法子去讨好她,他每日将自己打扮得幹幹淨淨,在她的院門前放了果子,小零食,以及他自己做的小玩具。
他想讓她開心,像以前那樣相處。
她卻一件件扔出來,髒言髒語也随之而來。
“惡心下賤的東西。”
“你最好有點尊嚴,別靠近我。”
“洄青蛇镯到底在哪裏,你不是騰蛇嗎,你去感知它啊。”
她到底怎麽了?
墨燭被她砸得渾身是傷,他坐在山頭上,眺望山下的穎山宗。
他沒忍住眼淚。
“姐姐……”
明明是她說很喜歡他的,她說會一直保護他,她說等從四殺境回來便與他結弟子玉契,為何?
為什麽又不喜歡了?
有一日,墨燭聽到聽春崖傳來激烈的争吵,是燕山青他們在吵架。
燕山青聲音很大:“虞小五,你再說一遍?”
随後是虞知聆的聲音:“再說幾遍都可以,你們不要再來試探我了,我沒有被奪舍,我也知道過去的記憶,我要專心修煉早日飛升。”
“……你到底怎麽了?”
“沒怎麽,只是覺得沒意思,我憑什麽要為了你們做這麽多事情?”
“小五,我是大師兄啊……”
“是又如何?中州離了我過不了嗎,還是你們都需要靠我保護?”
燕山青摔門而出。
墨燭坐在山頭,看到那個掌門走下青階,氣勢洶洶,但腳步越來越慢,直到停留在某處,他忽然彎下身子,像是呼吸困難一般,脊背顫抖。
聽春崖發生了很多次争吵,一開始燕山青他們會拿着各種禮物,企圖緩和他們之間的關系。
後來,越來越過分的話說出,直到“虞知聆”指着他們說:
“我不願意再保護你們,如果你們真的在乎我,那就不要再拖累我了,給我個清淨,讓我早日飛升。”
拖累。
她是這般說的。
養她長大,教她走路教她說話,一口一口米粥喂大她的師兄師姐們,在她這裏成了拖累。
燕山青他們不再來聽春崖了。
八歲的墨燭,也接到了“虞知聆”的任務,讓他去邪祟最多的東境除邪。
“你要當我的弟子,那就別給我丢臉。”
彼時他甚至還沒結丹。
墨燭以為,自己只要做得好便會得到她的認可,他一個八歲的孩子,面對比他還高大的邪祟,沖在最前面,多次九死一生。
下山之時尚有個人樣,不過在外歷練了幾月,瘦得不成樣子,身上凡是能見到的地方全是傷,眼神兇狠,像只小狼崽。
他斬殺了數百妖邪,回到穎山宗後,燕山青他們獎了他許多靈石,墨燭幾乎全拿去買了首飾和脂粉,他以為她喜歡這些,捧着這些東西回到聽春崖。
她依舊是一身芙蓉色的袍服,将他的禮物摔在地上,蹙起柳眉甩了他一個巴掌:“真惡心,都沾了你的妖氣。”
墨燭臉色煞白。
他再次下山除邪,十歲回來,仍對她抱有最後一絲期待。
然而這些期待,在她日複一日的打罵中逐漸消散。
直到他被掰開嘴,她笑着為他喂下噬心蠱,三月一次的噬心折磨。
直到她劃開他的筋脈,按住掙紮的他,挑斷了他的一半經脈。
他痛昏過去,昏倒之前,聽到她的聲音。
“聽說騰蛇的筋可是上好的弦絲,拿來做武器再合适不過了。”
他以為自己會被她斷了修行的路,可再次醒來,他躺在只有一張床的小屋中,身上血淋淋的,被劃開的傷口大敞着,騰蛇超強的自愈力幫他止了血,她并未做到最後。
他熬了一月,痛不欲生,忍痛接了自己的筋脈,保住了自己的仙途。
一月後,他能走路的時候,提着劍出去,站在她的小院前。
那時候他十三歲,身量已經比虞知聆還要高了。
院門被打開,她瞧見他後眼神厭惡,轉身朝後山走去。
“我要去閉關了,你滾吧,愛去哪裏去哪裏。”
墨燭看着她的背影,面無表情,心下生了殺意。
她徹底死在了他的心裏,當年那個救下他,陪了他幾日的仙子,被她自己殺死了。
在外除邪的那些年,他想過無數次要殺了她,她既然這般自甘堕落弄髒她自己,她也沒必要活着了,他找到洄青蛇镯便會離開穎山宗,他要給當年的青衣仙子一個交代。
他要殺了這個自甘堕落的她,留下最幹淨,最美好的她。
在日後的無數年,他都會欺騙自己,年少之時有人對他伸出過手,那人死在他七歲那年。
他會一直記着她,記得最美好的她,而不是那個醜陋、貪婪、心性不純的她。
他會一直記得救過自己的她,那個青衣劍修。
他等着強大起來,親手殺了她。
直到他接到傳召,是她将他召回了宗,他拖着一身傷走入大殿,跪在殿下,隔了十年,再次見到那個青衣仙子。
她眼神稚嫩茫然,難掩對他的害怕,見面贈他的禮物不是打罰,而是滿大殿的劍法。
十年了啊,都過去這麽多年了。
墨燭眼前模糊的視線愈發清晰,執劍的手在抖,感受到自己的靈力在沸騰,殺心,怒意,與恨。
“小阿燭,你怎麽不說話?”
坑邊的女子蹲下來,原先被雲祉斬斷的手完好無損,長出了新的血肉。
她像只毒蜥,如過去那些年一般笑着,伸出手想要觸碰墨燭的臉頰。
劍光再次斬斷了她的手腕,脖頸被人扼住,墨燭将她重重砸在樹幹之上。
他瞬移至她面前,一劍釘穿她的左肩。
“你怎麽敢……你怎麽敢出現在我面前……”
女子的臉色漲紅,卻還笑着握住他的劍,她用力握緊,掌心血水滴落。
“你看看我啊,我是師尊啊,阿燭你看看我啊。”
墨燭握劍的手用力旋轉,在她心口出捅出血窟窿:“閉嘴!你也配當我師尊!”
“你要找的人早就死了!她死了啊,我占據她的位置,我代替她成為中州仙尊,你們無一人認出來,哈哈哈哈哈多可笑啊,她為了你們犧牲了自己,你們全都忘了她!”
“閉嘴,閉嘴,她沒死!”
“她沒死嗎,她怎麽沒死啊,她沒死你追來這裏做什麽!你追來靈幽道做什麽!”
墨燭呼吸顫抖,雙手止不住地發顫:“不是,不是,不是的……”
被他扼住脖頸的女子瘋狂大笑:“死了啊,是你忘了啊,燕山青斷了臂,寧蘅蕪碎了丹田,相無雪萬箭穿心,梅瓊歌墜崖了,穎山宗一萬六千人全死了,從內門到外門死得一幹二淨,你忘了嗎!”
“墨燭,你不是要找她的屍身嗎,不找了嗎,她是自殺的,她一個人多孤單啊,那裏那麽黑,一絲光都沒,她心境碎到都瘋了,你不心疼嗎?”
“你找到她了嗎,你找到她了嗎,你找到她了嗎……”
一遍遍回蕩在耳畔。
——你找到了她了嗎?
找到虞知聆了嗎?
找到……
她的屍身了嗎?
墨燭好像分不清現實與虛幻了,左右耳各有道聲音在對他說話。
——虞知聆死了,穎山宗滅門了,你什麽都沒了。
——虞知聆沒死,穎山宗沒有滅門,你還有家。
死了,沒死,死了,沒死,死了,沒死……
墨燭分不清,完全分不清,血淋淋的滅門慘案在面前浮現,燕山青他們的屍身,殘肢斷臂,血水屍骸,一切都那麽真實。
可畫面一晃,是虞知聆笑盈盈的臉,一次次的擁抱,醉酒時候小心又熱烈的回吻。
是燕山青他們活生生的臉,被虞小五一次次逗笑的面容。
是意氣風發的展朔師兄,是見面會互分果子的穎山宗弟子們。
哪個是真的?
到底哪個是真的?
他哆嗦松開手,捂住腦袋後退,搖搖晃晃。
虛妄與現實,他分不清。
在他面前,是一具具熟悉的屍身,他蹒跚走過,在屍身中翻找,看到了無數熟悉的臉,看到他們凄慘的死狀。
他希望找到她,又害怕找到她。
“師尊,師尊……”
“師尊……師尊啊……”
最後一道劫雷醞釀已久,在此刻劈下。
雷聲傳了幾十裏,猙獰扭曲,濃雲厚重,這道雷帶了擊殺他的心,而躺在坑底的少年好似喪失了反應的能力,無回劍拼命嚎叫卻也喚不回他的一絲意識。
那雙眼即将閉上,劫雷在此刻到了眼前,心魔境,他沒過去。
他會死在這場劫雷中。
無回劍長嘯:“主人!!!”
在劫雷落在身上的前一剎,少年忽然睜開眼,翻身站起。
劫雷劈在他身上,一寸寸壓彎他的膝蓋,他撐着劍,黑衣崩裂處汩汩滲血,仍舊擡眸望向烏黑雲層。
他頂着雷,一點點站了起來,周身靈力迸發。
滔天威壓炸開,卷起滿地黃沙,雷聲轟隆。
高挑的身影在黃沙中逐漸浮現,束發的玉冠被擊碎,烏發垂了下來,他站在坑底,仰頭望天。
沒有芙蓉色穿着的女子,沒有她和他說的那些話,方才是天道給他的心魔劫,他的雷劫,到現在才算渡完。
可墨燭知道,那女子是真實存在的,她說的那些話也是真的。
那是十七歲的墨燭沒有的記憶,是屬于二十七歲墨燭的記憶,那張頂替了虞知聆的臉,那些話,他不斷看到的記憶,或許都是真實存在過的。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他們所有人或許都死過。
他翻身躍上沙坑,黃沙慢慢散去,遠處的人踱步朝他走來。
墨燭看到她的臉。
單薄素氣的青衫,發帶在身後飄曳,即使看不清臉,卻也能感受到她含笑的目光,單手執劍,明明身形纖細,可只要她出現,好像總能給人帶來強烈的安全感。
他邁動步子,朝她走去,兩人之間還隔着一段距離,她的話卻已經傳來了。
“墨團子,這麽快就渡了雷劫,這次的心魔關也過得很快,不錯嘛。”
他是如何睜開眼的呢?
瀕臨崩潰、分不清現實與虛妄的他,即将被劫雷劈死的他,腦海裏卻忽然出現了她的話。
——向前走。
就算她真的死了,就算一切都是真的,他也不能回頭,他要一直向前,向前,再向前。
尋遍中州,為她報仇。
他也是在那時睜開了眼,發覺自己一直在雷劫之中,從未出來過。
他以為渡完的劫,其實他一直在雷劫之中。
墨燭朝她走去,越走越快,後來用了瞬移,眨眼之間來到她面前。
他将她攬進懷裏,埋進她的頸窩,深嗅她的氣息,如視珍寶,貪婪又珍重。
“師尊,師尊。”
虞知聆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仰頭回抱他,在他的肩膀處拍了拍。
她蹭蹭他的側臉,溫柔說:“墨燭,不管看到了什麽,不要難過,我們要向前看。”
“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不會發生的,一切都改變了。”
***
不忘河旁,女子蹲下來,伸手觸摸一只魔魑。
腰間的玉牌亮了起來,她接通。
對面的聲音很虛弱:“她果然見過驚鴻村的人,本尊的分身被殺,她渡劫後實力強大許多,硬剛不行,本尊還見到蛇镯了,就在她腕間,計劃照舊。”
女子莞爾笑道:“是,主上。”
她挂斷玉牌,施施然站起身,望向遠處。
她在不忘河的外側,而跨過一個不忘河,裏側便是靈幽道。
一個極夜之處,一個極晝之地。
“小阿燭,你真是長大了啊……”
不忘河底紅光大亮,女子眼神陰翳,擡手施法。
“都醒醒,餓了這麽久,去找點吃的吧。”
似鈴铛般的笑聲逸散,她轉身消失,平靜的不忘河面波濤洶湧,沉睡在底處的數萬魔魑緩緩醒來,河水中紮出攢簇的人身。
扭曲的人身前後擁擠爬出河面,似受到傳喚,速度極快,目的明确,朝着某處狂奔而去,烏泱泱像是雨前遷徙的蟻群。
距離不忘河幾十裏外,有處城鎮,住着萬戶人家。
此刻正值深夜,對于怕光的魔魑來說,夜晚才是它們活動的時候。
打更之人沿着城東走到了城西,敲了敲鑼鼓,夜黑寂靜,是百姓休息之時。
他揉了揉眼睛,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對面街邊的軒窗從裏推出一條細縫,一只小手伸出來。
“爺爺,喝水。”
打更人笑起來,摸出兜裏的糖遞過去,小聲道:“三娃,你咋還不睡,小心你爹娘察覺。”
小娃娃從軒窗裏探出腦袋,搖頭晃腦道:“給爺爺送水,我每天這時候都會醒來。”
打更人粗糙的手在他的腦袋上摸了摸,捏捏他的小臉:“真乖,糖好吃嗎?”
“好吃。”三娃趴在窗戶臺上,笑嘻嘻指着打更人的身後:“不過爺爺,那裏好多眼睛呀。”
“什麽,眼睛?”
他轉身看過去,高聳的城牆上,探出了數雙赤紅的眼睛。
血腥,殘暴,争先恐後跳下城牆躍入城內。
打更人手裏的鑼鼓落地。
他飛快轉身,一把将探出腦袋的小娃娃推進去,拉上軒窗:“進去,找個櫃子躲起來!”
第一批躍下城牆的魔魑朝他奔來,濃重血氣令人作嘔,打更人轉身,拿起地上的鑼鼓拼力敲響。
“有邪祟入城——”
數只魔魑近在眼前,他看到它們猙獰扭曲的臉,那完全不像人臉,五官是拼湊的,更像是獸類。
打更人驚恐閉上眼,到最後一刻仍在奮力敲鼓。
“邪祟入城——”
獠牙将要咬斷他的脖頸,铮然劍光沖出一條血路,劍過之處斬斷了數只魔魑的頭顱。
一人抓住打更人的衣裳,掀開身後被他關上的軒窗,将他扔了進去。
少年冷冽的聲音傳來:“進去。”
打更人跌進屋內,剛躲進床底的小娃娃撲出來。
“爺爺!”
打更人忙接住小娃娃,将他攬進懷裏,将人抱進衣櫃。
軒窗半開,他看到外面站立的少年,烏發用一根像是撕扯下來的布條束着,一劍橫出,落進城內的魔魑盡數斷首。
而虛空中,還懸立着一人。
青衣單劍,眉目清冷肅殺。
打更人透過窗戶與她對視,她淡淡看他一眼,單手輕擡,靈力落在軒窗上,将半開的軒窗關閉。
懷裏的孩子在哭,打更人捂住他的耳朵:“乖,孩子,別哭了,濯玉仙尊來了。”
青衣青劍,眉心的水滴花钿,冷若玄女,可殺招卻溫和柔韌。
中州三大仙尊之首,明心道大能,濯玉仙尊,虞知聆。
安睡的城內一片騷動,家家戶戶亮起了燈,有人打開窗戶朝外看來,瞧見從城牆上躍下的魔魑後尖叫。
邬照檐和雲祉匆匆趕到。
雲祉的聲音傳遍城內:“城內有邪祟,從東向趕來,現在所有人,随我從南門走。”
街上瞬間擠出來大片的百姓。
邬照檐來到虞知聆身側:“濯玉,這魔魑數萬,他想逼你用風霜斬,我已經傳信給刀宗了,你離開遣散百姓,這裏不需要你!”
墨燭穿梭在魔魑中斬殺城內的魔魑,虞知聆瞬移至城牆上,看向下方的數萬往上攀爬的魔魑,漠然揮劍斬殺它們。
“虞小五,這些殺不完的,他的目的就是你,不要入套!”
虞知聆一言不發,擡手結印,在城牆上聚起暫時的防禦陣法,魔魑撞擊在上面,卻無法跳進城內。
墨燭很快将城內逃竄進來的魔魑殺幹淨,縱身躍上城牆。
邬照檐厲聲道:“虞小五,這些東西不斬首便死不了,魔氣太重,你本就有心魔,萬不能沾染魔氣,你還想用風霜斬嗎!”
虞知聆扭過頭,趁這會兒功夫問他:“這座城人口三萬有餘,離這裏百裏便是西境最大的城鎮,人口幾十萬,而最近的門派是刀宗,七百裏外,趕來需要半日,你覺得這些魔魑沖進這座城需要多久,攻破這座城需要多久,離開這座城趕往另一座城,又需要多久?”
“是魔魑跑得快,還是這些撤離的百姓跑得快?不忘河裏的魔魑始終是個禍患,遲早是要殺的。”
邬照檐眼底紅透,聲音顫抖:“那你要怎麽做,用風霜斬,就像在南都那樣?”
“百姓很重要,可你也很重要,這些魔魑不知道有多少,魔氣會激發你的心魔的,你回靈幽道,去取那株朝天蓮,做你自己的事情,我和墨燭來守住這裏。”
虞知聆安靜看他,看他紅了眼,看墨燭站在不遠處,靜靜等着她發話。
她低頭望向下方擁擠到一絲縫隙都無的魔魑群,那一雙雙血紅的眼睛讓人發寒,她對它們很熟悉,在靈幽道以外的地方,或許她見過。
比這更多。
“不,我不會用風霜斬。”虞知聆搖頭,擡眸看向邬照檐,唇角彎起:“我有你們啊。”
“照檐,墨燭,包括雲祉,你們是我最大的勝算。”
她拍了拍邬照檐的肩頭,縱身躍下城牆跳入魔魑群。
“我不會死,我們一起活。”
劍光在魔魑群中炸開,一路披靡向前,青光照亮了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