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盛夏(三)
第十四章 盛夏(三)
午後的蟬鳴聒噪,惹人睡意漸湧。
屋內空調散發出的冷空氣與暑熱不斷對抗。
書桌對面,沈輕帆正在看一本毫無使用痕跡的語文書。
這本書的擁有者,對它的嶄新程度絲毫無愧疚之心,甚至還有閑心欣賞對面那個正在翻他書的人。
顧時雨心想,果然比起電腦前的激情澎湃,和暗巷裏的争鬥,這人更适合書卷的氣息。
就算他此時手上拿着的只是一本平平無奇的高中課本,也好像在看一本高深莫測的世界名著。
“做卷子,我的臉上沒有題。”沈輕帆頭也不擡地提醒他。
顧時雨幹脆擱了筆,耍賴道:“我一寫語文卷子就想睡覺,不能幹別的嗎?”
沈輕帆把筆放回他手裏,“高考除了能寫卷子沒有別的選擇。”
顧時雨撇嘴,視線重新挪回卷子上,和古詩詞默寫的空格大眼瞪小眼。
好像的确,跟卷子比起來,沈輕帆的臉好看多了。
他已經上了快一個周的沈輕帆的課時,現在想起來,初遇的那個晚上還有些似夢非夢。這幾天相處下來,他對沈輕帆的排斥也就慢慢減少了,雖然偶爾對着幹,但這人脾氣好,也不把他的惡作劇當回事。
沈輕帆第一天下課的時候,要加顧時雨的微信,他撂了一句:“我只玩qq,不玩微信。”
沈輕帆問他有沒有感興趣的詩,他說:“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
即便如此,對方也只是笑笑,然後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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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聽了一個不足以為之情緒波動的冷笑話。
沈輕帆的食指叩了叩他面前的卷子,“不會背就下一道,你還有四十分鐘的時間。”
“哦。”
伴随着紙張翻動的聲響,以及數十次的思緒飄渺,顧時雨終于見到了勝利的曙光——标注着“800”的作文格。
他掃了兩眼前面的內容,估摸着差不多能結尾了,交了卷上去。
沈輕帆看到這張卷子的第一眼,先是微乎其微地蹙了下眉。
顧時雨趴在桌子上,歪着頭觀察他的表情。
翻面改作文的時候,沈輕帆終于忍不住,開口道:“空調溫度太低了嗎?”
“啊?”顧時雨沒懂他意思。
“我說,”沈輕帆嘆了一口氣,“你是因為手凍僵了,才寫成這樣的嗎?”
顧時雨嬉笑道:“哪個字看不懂,我看看。”
從小到大,沒有一個老師沒念叨過他的字,只是他覺得這樣倒也無傷大雅,反正答對了,那些老師也只能咬牙切齒地給分。
沈輕帆把卷子遞過來,用紅筆在一個詞語上圈了圈:“這個,是什麽?”
顧時雨瞥了一眼,神色有些尴尬地幹咳了兩聲,随即試圖聯系上下文推測出這兩個字。
“不用看了,”沈輕帆在這一段落旁邊扣了一分,“一個字零點五。”
“切,”顧時雨努努嘴,“我不差這一分。”
沈輕帆的筆觸頓了頓,笑道:“嗯,最好是只扣這一分。”
果不其然,顧時雨這一篇作文裏,僅僅是因為錯別字,就扣掉了五分。更別說語病錯誤之類的扣分點了。
給他本就貧瘠的分數雪上加霜。
一個工工整整的“59”,填在試卷首頁的分數上,和底下狂放的答題字跡,形成風格鮮明的兩派。
沈輕帆說:“這樣看來,要是不扣剛剛那一分,至少在百分制裏你算是及格了。只可惜滿分是一百五。”
“還可以,”顧時雨說,“跟我期末成績比進步了。”
“進步多少?”
“兩分。”
“你數學考了多少?”沈輕帆又問他。
顧時雨說:“忘了,反正是一百四十幾。”
“不錯。”
顧時雨有些小小的自豪感,正要揚起下巴吹捧兩句。
沈輕帆卻柔聲打斷道:“語文成績差點就是一百四的兩倍了。”
顧時雨不屑:“我語文五十也不耽誤我進年級前一百。”
沈輕帆不以為然,指着他全空白的古詩文默寫,道:“你把這背了就能進前五十了。”
“我才.....”
話音未落,樓下傳來門鎖打開的聲音。
接着方卯就着急忙慌地踏着小碎步上樓。
話說這還是沈輕帆來上課期間,第二次見到顧時雨的家人,第一次也就是來任課的第一天,也只是簡單聊過兩句就離開了。
“沈老師,你們現在忙嗎?”
方卯敲開書房的門。
沈輕帆回道:“不忙。”
方卯的發絲有些淩亂,但還是盡量平住語氣,大概就是家長內心對老師一職普遍尊敬:“這兩天我和孩子他爸臨時有事,可以請你代為照顧一下時雨嗎?我會算在你的薪資裏。”
“媽,”顧時雨不耐煩道,“我都高中了。”
一聽說話的人是自己兒子,方卯立馬換上說教的語氣:“別給我來這套,這兩天我們不在誰知道你又在哪個網吧包夜。”
顧時雨“啧”了一聲,接下來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好的,”沈輕帆回答,“但是我早上還有別的課,所以就只有晚上和下午可以在家,您看行嗎?”
“可以的可以的。”方卯點頭道,接着無視顧時雨敲沒說完的話,便往主卧去收拾行李。
她走後,顧時雨則不爽道:“幹嘛多管閑事?”
沈輕帆把圈畫好的課本遞給他:“因為能加薪。”
“有這麽缺錢?”
“嗯。”
顧時雨心道:看起來也不像缺錢的樣子,平日裏的說話與舉手投足間都不緊不慢的。和顧時雨的乖戾比起來,沈輕帆倒更像個電視劇裏溫潤如玉的公子哥。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陽光逐漸從金光閃閃轉變成火熱的橘紅,方卯早就拖着行李箱走了。整個房子又只剩下他們兩個的動靜。沈輕帆看了眼時間,已經五點零幾分了。
他合上書,道:“下課了,走吧,吃飯去。”
顧時雨左手撐着臉,右手轉筆,道:“吃什麽?”
沈輕帆思忖道:“我看小區門口有炒菜館。”
“不要。”顧時雨斬釘截鐵。
“還有個炸雞店。”沈輕帆補充道。
顧時雨眼皮也沒擡一下,道:“我不能吃外面的東西,我有胃穿孔。”
沈輕帆沒說話,接着在手機上敲敲打打。
“你在幹嘛?”顧時雨問他。
沈輕帆回答:“查一下胃穿孔能吃的東西。”
“不用,”顧時雨站起來把他手裏的手機抽走,“你給我在家做飯就行了。”
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胃穿孔,就是單純想為難為難多管閑事的人罷了。
沈輕帆卻說:“但我不會做飯。”
顧時雨推他到廚房,從冰箱裏随便指了樣東西:“就餃子,我要吃餃子。餃子總會吧,還是別人包好的,把水燒開就行了。”
十分鐘後。
胃穿孔是假的,但沈輕帆不會做飯是真的。
揭開鍋蓋的那一瞬間,顧時雨瞪大了眼睛,指着這一鍋皮與餡分離完全分離的粥體,“這是什麽?”
他夾起一個其中唯一一個沒破皮的,“餃子疙瘩湯?”
話音未落,唯一的“幸存者”也不堪重負,圓滾滾的肉餡從脆弱的皮裏掉出來。
沈輕帆有些尴尬地避開顧時雨譴責的目光,道:“要不将就......”
顧時雨見他躲,硬要把腦袋湊到他跟前:“不要,這次我守着你,再煮一鍋。”
此時的他又比沈輕帆矮了半頭,沈輕帆拗不過他,只好應聲:“好吧。”
若說書桌前的沈輕帆是游刃有餘的,那麽顧時雨現在終于見到了他笨手笨腳的樣子。
他依靠着牆,看着沈輕帆下餃子時的動作生疏。手掌拖着的盤子離鍋面有點兒高,顧時雨“啧”了一聲,上前按住他的手臂往下移。
這個動作并不他感受到沈輕帆的手臂,輕微地在顫抖。
他以為只是單純的緊張,于是他道:“你往湯裏下東西的時候,別端那麽高,不然會濺到你。”
但沈輕帆好像根本沒聽到,只是全神貫注地繼續手上的動作,在下完最後一顆餃子的時候,他松了一口氣。
“你怎麽那麽緊張?”顧時雨問沈輕帆。
“沒什麽,就只是怕開水濺到自己而已。”
顧時雨還要開口,沈輕帆卻打斷他:“走吧。”
說完就往餐廳的方向走。
顧時雨努努嘴,道:“記得兩分鐘之後來調成小火。”
沈輕帆若有所思道:“原來還要調成小火......”
“不然你以為。”
吃完晚飯過後,沈輕帆說他租的房子就在這附近,去取一下另外一個學生的資料和洗漱用品。
在大門關上的那一瞬間,“哐”的一聲,整間房子又恢複了它應有的空曠與安靜。
顧時雨在原地站着沒動的那幾秒裏,屋裏就好像沒有任何活物的氣息了,只有空調不厭其煩,呼呼地吹出噪音。
置身于獨處的空間時,仿佛他也和那些沒有生命的桌子椅子融為一體。這種感覺微妙,他靜默幾秒後,終于道是無趣,去冰箱抱了半邊西瓜轉身上樓,躺進二樓陽臺的搖椅。
火燒雲把瓜瓤映得鮮紅,樓下偶爾經過幾聲小孩的嬉笑,是年輕的父母帶着他們飯後散步。
直到夜色漸漸織上天空,将天空染成兩塊不同的顏色,靠近西邊的則是夕陽留下的橘粉色,靠近東邊已經沉下來藍紫的幕布。
顧時雨從搖椅上站起來,兩只手臂懶洋洋地挂在陽臺的欄杆上。
蚊蟲在半空成群結隊地打轉,他心生煩躁地朝那團東西猛地揮了一下手。
揮手的瞬間,他突然注意到樓下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就是沈輕帆。
他們這棟房子,正好是靠近有夕陽餘晖的西邊,沈輕帆白皙的皮膚被暑氣蒸騰得泛紅,摻和了淡淡橘紅的餘晖,染得他整個人都通透。
顧時雨停下手上的動作,一顆腦袋随着沈輕帆的步伐一起移動。
他正要轉彎進房子的時候,突然間頓住了腳步,顧時雨的腦袋也随着他的動作定住,原是沈輕帆面前多了一條白色的小流浪狗。
小流浪狗髒兮兮的,穿着一件沾滿泥土的衣裳,應該是和主人走丢了。他見了沈輕帆便立馬興高采烈地撲棱着前腿,抱着他的小腿不讓走。
沈輕帆在原地愣住,試圖理解它的狗言狗語,然後從提着的袋子裏掏出一塊兒什麽東西,蹲下放在它面前。
小流浪狗聳動鼻子嗅了嗅,連忙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趁它吃東西的間隙,沈輕帆動手揉了揉那顆毛茸茸的腦袋。察覺到他的動作後,小流浪狗立馬警覺地猛然擡頭龇牙咧嘴,沈輕帆重心不穩往後跌坐在地上。
小白眼狼,顧時雨心道。
但沈輕帆在跌坐到地上後,卻被逗笑了,這一笑卻和之前淺淺的笑容不同。
丹鳳眼彎彎的,沒了強勢的美豔感但親和力十足,薄唇嫣紅,不得不承認,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樓底下的沈輕帆繼續扒拉了一下袋子,又從裏面掏出一塊兒什麽東西放在地上,随後就起身往顧時雨家的大門方向走。
顧時雨見狀,鑽進屋子裏去了。
給沈輕帆開門時,他忍不住瞅了眼那個袋子。
沈輕帆把袋子湊到他跟前:“買了點零食回來,怕你剛剛沒吃飽。”
顧時雨接過,嘟囔道:“喂狗的東西用來喂我。”
聲音雖然不大,但沈輕帆還是聽到了,他問:“你看到了?”
顧時雨說:“正好在陽臺上。”
沈輕帆說:“應該是和主人走丢沒多久,身上還穿着衣服。”
顧時雨沒說話提着那袋東西往屋裏面走,走了兩步,回頭道:“不要随便喂流浪狗,你又不會對它負責。”
沈輕帆愣怔了兩秒,道:“那萬一就因為今天,它死了呢?”
顧時雨扭過臉,“杞人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