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道風聞

道風聞

北地的秋,向來是不好熬的。

窗外風聲呼嘯,時緊時松,即便未曾透過薄薄的窗紙向外窺望,林辰眼前也自然浮現出一幅凜冽蕭瑟的秋景。

秋日已經是寒風乍起,來勢洶洶。倘若等到冬日,又該是怎樣的肅殺凜冽?

北方虎視眈眈的突厥又是否會趁機南下?

總歸是不放心。

等辦完眼前的事,得快些趕回燕然城。

林辰收回思緒,耳邊聽着隔壁隐隐約約的談笑聲,微抿一口冷茶,耐着性子等待。

伏陸縣的山賊近日裏越發猖獗,數次劫掠沿途經過的百姓,危害甚大。

老都護令她負責此事,但他年老心慈,以為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上上之法,便希望以重金厚祿招降。

林辰卻不以為然。

倘或為惡害民之後,官府還許以厚祿,天理何在?

林辰不願納降,希望探得山賊的蹤跡之後,盡行捉拿,交與當地縣衙判決。

都護聽過後,稍有不愉,但自己分身乏術,無心處理,便仍然允了她的辦法。

正有着這番前因,林辰才離開燕然城,暫居于伏陸縣。

賊衆隐身于深山之中,山勢曲折,行蹤莫測,她探查許久,方才尋得一絲突破,追查到山賊軍師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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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師诨號“草上飛”,不惑之年,身形削瘦,長臉,高顴骨,山羊胡。或許是因為山賊的身份,他不敢在縣裏居住,只在道路旁的旅店裏長租一間房。

林辰尋到他常住的旅店,遂令伏陸縣縣尉徐行、自己的親信趙二虎便裝前來,今日正是收網的時候。

眼下“草上飛”正在隔壁與人相談甚歡,只等趙二虎到達便可行動。

她試圖澆去心底的不耐,但喝過一口冷茶,眉是峰巒聚,更顯不悅。

她的眉不該是緊擰的。

莫名地,在旁的徐行生出這樣的念頭。

他坐在胡凳上,掂了掂自己荷包裏的物件,視線從薄牆移向站立在窗邊的林辰。

今日狂風呼嘯,但天色晴好。明光透過窗紙灑在她的側顏之上,照得她當真如漢白玉精細雕琢一般。本就是不笑含情的桃花眼,此時秋光映在她淺棕色的眼眸裏,一雙瞳仁更是如剪秋水。

徐行不由得失神,忽的想起近日裏的風聞。

在未曾親眼見過林辰之前,他對那風聞當真是嗤之以鼻。但親眼見過之後,方才知道那風聞為何如此甚嚣塵上。

大抵是容貌惑人。

但等到林辰一眼掃來,那桃花眼中可化為刀劍的冷寒,霎時間消磨掉徐行心中的雜緒。

氣勢淩厲,是沙場的風霜和烈火淬煉過的寒劍。

哪兒有什麽秋水含情?分明只是他自己的錯覺罷了。

心虛膽怯,徐行額間現得一顆顆的汗珠。他直接以寬大的衣袖擦汗,卻想起自己是在貴人跟前,這樣的舉動是不是太粗魯?

擦了一半,又将衣袖收回。

左臉無汗,右臉全是汗。

垂頭喪氣,一言不發。

空蕩蕩的旅舍陷入沉默,耳邊聽得的僅有隔壁旅舍的悉索談笑。

旅舍簡陋,正常說話便只能聽得些雜音。但若是忘形之時,放聲交談,一切便都聽得清清楚楚。

由是,徐行便聽見隔壁的高聲交談。

先是一位年輕男子的嗓音。約莫是逾弱冠的年紀,不再是十餘歲少年的稚嫩青澀,但也沒有三四十歲男性的沉穩沙啞。年輕,大抵有些像春風春日,和煦,一言一語都莫名染着笑意。

那年輕男子笑道:“定遠将軍林飛星近日的風聞,李兄可知曉?”

爾後便聽“草上飛”拿他那單薄尖利的難聽嗓音說道:“林辰的風聞?我想想……我知道了。你是說那個?就那個,他是禦史中丞遺落在民間的私生女,為了認祖歸宗,所以和禦史中丞立賭約,女扮男裝進入軍營的事?”

年輕男子愕然:“我前幾日聽聞時,還說她是丞相的女兒,如今已經是禦史中丞的女兒了嗎?可見風言風語,不可相信”。

“草上飛”故作神秘:“風言風語不可信?不可盡信而已”。

年輕男子微一停頓。一陣茶水入杯的聲響之後,聽他追問:“此話怎講?”

“林辰的确是女子。但她不是丞相的女兒,更不是禦史中丞的女兒”,“草上飛”壓抑不住地激動,“而是先皇之女!”

年輕男子驚訝,似是恍然大悟,又如公雞打鳴:“哦——,哦——”

徐行聽着他們的閑話,便已經在替他們尴尬。他想,他們若是知道林将軍就在隔壁,恐怕會恨不得直接挖個洞往地裏鑽?

他看向林辰。

林辰左眉眉尾輕輕上挑,那股淩厲的氣勢散去大半,無端顯出笑意……和一絲惡劣。

她低聲詢問:“徐兄,你當真确定,另一人是侍禦史?”

徐行緊張,雙手捏緊自己的布袴,細細思索後:“是”。

徐行早已調查過那年輕男子的身份,雖然不知他為何會與山賊軍師坐在一處相談甚歡,但他的确是被派往燕然城監軍的侍禦史陳守虛。

官不知匪,匪不知官。

林辰一笑,笑裏是說不出的戲谑。

爾後隔壁房間又傳來“草上飛”的高聲呼喊:“林辰不僅是先皇之女,而且還與當今天子是龍鳳胎,出身尊貴。但可惜,她是七殺星轉世,生而不詳。出生當日,宮中養的雞、鴨、羊全部睡了。”

陳守虛疑惑:“睡了?”

“草上飛”不假思索:“不是‘入睡’的‘睡’,就是那個字,你知道的,那個字!我不能說那個字,不吉利。”

陳守虛受教:“明白,明白”。

“草上飛”滿意,笑道:“雞、鴨也就罷了,先皇和太後都吃厭了。但羊不行,太後最愛吃羊肉,哪能沒有羊?一怒之下,便命身邊的侍女将林辰丢進九洲池中。”

陳守虛驚訝:“若是如此,林飛星如何能活?”

中年男子笑道:“林辰是七殺星轉世,小小一個九洲池,難道能滅了她?滅不了!她甫一被丢進九洲池,忽然化作一道光,滿池的水都曬沒了,滿池的錦鯉也都曬成了魚幹。太後當場落淚,因為知道自己後半個月,只能吃魚幹了”。

林辰光明正大地偷聽,似笑非笑,誰信誰傻。

但一扭頭,卻見徐行望向自己,眼含同情。

林辰,心底無語。稍一沉默之後,當即辟謠:“是假的”。

想不到林将軍竟有如此凄涼的身世,徐行長嘆一口氣。他壓制住心間的憐憫:“林兄不必多言,我都明白”。

林辰感覺很奇怪,但也說不出哪兒奇怪。

欲言又止。

随即,便聽隔壁陳守虛尴尬道:“李兄,是否有些太過離奇?”

“草上飛”受到質疑,不滿道:“離奇?千真萬确!一句虛言也沒有的。”

陳守虛堅定自己的判斷,不肯退讓:“皆是風言風語罷了。太後一事,全是胡編。‘林飛星是女子’一言,更是亂造。”

“草上飛”怒道:“誰說是胡編亂造,那是我侄兒的舅舅的叔叔的弟弟的兒子親眼所見!你不要憑空誣蔑我”。

陳守虛卻不退讓。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為着這等小事,原本的談笑歡喜,竟然變作針鋒相對。

徐行震驚,突然懷疑起自己查到的信息,莫不是出錯了?

林辰卻唇角上揚,笑道:“現在我相信,他的确是侍禦史”。

徐行疑惑:“下官不解”。

他是地方縣上的縣尉,不了解朝廷選官任官的标準也是正常的。

林辰沒有苛責,輕聲解釋:“禦史臺掌監察、彈劾之權,第一須得明晰禮法,第二須能辨明是非,第三須要堅明勁峭。即便是荒謬小事,辨明是非後便一絲一毫不肯退讓,可見性情”。

“是”,徐行回複。莫名地,他竟對林辰的耐心和寬容有些歡喜,但聽他贊揚陳守虛,又覺得百般滋味摻雜。

當真奇怪。

徐行搖搖頭,甩去那些蕪雜的思緒。

隔壁的争辯聲此起彼落,林辰聽着,便知“草上飛”已是怒不可遏,污言穢語雜出。而反觀陳守虛,态度平靜,話語铿锵有力。

若真是論辯,誰勝誰負已然分明。

林辰無意再聽,站得有些累了,便想坐在胡凳上稍事休息。

但甫一落座,忽然聽見隔壁傳來陶碗砸地破碎的聲音,同時響起的是“草上飛”憤怒的辱罵:“我艹你老/母”,霎時傳來人體被摔倒在地的“撲通”悶聲,爾後是陳守虛呼救聲。

陳守虛被打了!

徐行想要行動,但略有猶豫。稍一遲疑,已見林辰奪門而出的背影。

恰在此時,窗外傳來一聲喜鵲的長鳴。

信號來了。

徐行向門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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