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酒惑人

酒惑人

林辰的話,陳守虛當了真,于是生氣歸生氣,不生氣也歸為生氣,而且是當時沒反駁,事後越想越生氣的氣。

清雪已經被押出,畫舫裏僅剩林辰和陳守虛二人。

陳守虛恨不得跳腳,但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克制住了。只是仍然不平:“虧我還同情她。”

“同情她?”林辰的視線落在他澄澈的杏眼上,“同情什麽?”

“很多地方都值得同情吧”,陳守虛對上她的眼,桃花眼裏的光讓他不自在地挪開。佯裝思考,他輕撫下颌,“例如被父母發賣到青樓、被情人欺騙。無論是男子還是女子,哪怕只有一樣,也都足夠叫人痛苦了。”

林辰瞥他一眼,桃花眼微斂,掩住神色的黯然:“也許被父母發賣,是她曾有什麽過錯呢?”

大概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陳守虛驚詫地望向林辰,于是一眼捕捉到她眼底的失落。

失落?為什麽失落?

陳守虛并不覺得她是為清雪而悵然,念頭一轉,便不自覺地想到林辰不明的身世,試探道:“你不會真的是先皇,或者禦史大夫,或者将軍之女哦?”

一言,将她拉回到兩人的初見。林辰覺得好笑:“當初‘草上飛’胡編亂造,你不是已經指出過其荒謬之處嗎?怎麽現在竟然開始相信了?”

陳守虛回想起那時應付“草上飛”時的情狀,雖然只是應付,可事後知道林辰一直在旁偷聽,也覺得有些羞赧。如今聽林辰舊事重提,陳守虛勉強維持一本正經:“那‘草上飛’編的故事是假,又不能證明傳聞是假。我總該親自問問你,才能确定最終過的答案。”

林辰起身,注意到他杏眼裏的探究,一掌按住他的腦袋:“不是”。

“真的?”陳守虛也不管頭頂的手。他打量着她的眼睛,想從那雙多變的桃花眼裏分辨這究竟是真話還是假話。

林辰沒有忽視他的動作,失笑道:“你怎麽和清雪一個樣。非得問,可問了又不信我說的話,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問呢?”

陳守虛搖頭晃腦:“雖然都是問,但我與清雪大不相同。她是猶豫不定,希望從你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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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此處,陳守虛頓住,不說,期待地望着她。

“那你呢?”林辰面上依舊從容,心底卻忍不住失笑。還說不一樣?可她無意縱容清雪,卻願意配合他。

意料之中的回複,陳守虛哈哈一笑,神情狡黠:“我是知道你慣愛騙人,所以必須再三确認!”

配合他,倒給自己配合出一個“慣愛騙人”的罵名。

林辰桃花眼睨他,笑罵一句,無聲。

陳守虛沒聽見她的聲音,卻能看懂她的口型,“狗咬呂洞賓”?他鼓着氣,卻非得大度地說,你這人性格一貫惡劣,我不與你置氣。

林辰正欲回話,畫舫外突然傳來船夫的呼喚聲:“林将軍,船已經靠岸了,您是在船上再休息一會兒,還是先上岸?”

陳守虛推她,笑道:“催你了。”

林辰微一颔首,準備回話。但薄唇微啓,忽然閉上,轉頭問他:“你是想再游一會兒?還是想上岸回家?”

再游一會兒。陳守虛聽見這幾個字,神游天外,胡思亂想:孤男寡男共處一室……呸。他晃晃自己的腦袋,懷疑是之前落水後,腦子裏水還沒流盡。

他穩住心神,透過船窗,隐約可見船外風清月朗,便回答說:“再游一會兒。”

“我也是這般想”,林辰沖他一笑,熠熠生輝,“你我二人難得一聚。”

于是林辰嗓音喑啞,高聲回了船夫:“再游。”

“好——”船夫拖長聲音回答。不多時,船身微微一晃,再度離岸。

林辰推開房門,走出裝飾精致的室內,陳守虛也自然跟上。

船夫在船尾劃船,他們二人便走至船頭。

林辰一撩長袍,徑直坐下。

陳守虛還有些遲疑:“畫舫上人來人往,應該挺髒的。”

林辰仰首瞧他一眼:“那你不坐?”

桃花眼裏沒有任何威脅,但借着月光,陳守虛讀出她未曾出口的話:如果不坐,就靠岸回家。

機不可失,陳守虛哪兒因為小節誤了大事,迅速表達自己的立場:“坐!”學着林辰,一撩長袍,坐在了船板上。

林辰輕輕一笑,随即轉頭,視線轉向遠處的皎皎明月。今夜是難得的好天氣,晚風徐徐,兩人坐在船沿,俯視湖水,便覺得波光如羅練,斷斷續續,又重重疊疊,在月下閃爍。

林辰說:“此刻若是有酒,也是一樁美事。”

“我記得有”,陳守虛起身,去畫舫室內取酒。再出房門時,就見林辰雙手枕臂,躺在甲板上。

他将酒壺和酒盞遞給她。林辰沒有接,輕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把酒放下。

陳守虛蹲身放酒,又戲谑道:“究竟誰懶?”他記仇,對此前他誣蔑自己懶的事情耿耿于懷。

林辰懶懶地瞧他一眼,那雙桃花眼比明月更為皎潔。

陳守虛稍有失神。

随後便見林辰收回視線,凝視着滿天繁星:“良辰美景不可辜負,少喝一杯酒也無妨。”

分明是偷換概念,陳守虛腹诽,卻沒說出口。将酒放在一旁,也不再管自己的潔癖,學着林辰直接雙手枕臂,躺平望天。

果然是良辰,亦是美景。

夜空的是一副藍黑色的底圖,底圖上灑落着無數的點點金光。或許是嫌單有金光太過俗氣,造物主便吹出幾團雲。

飛雲過天,變化萬狀。

陳守虛偷瞥她的側臉,見她目光移來,立刻回正腦袋,佯裝無事,找話題閑聊:“許久沒有看見過這般的雲了。”說罷,又後悔自己說了些什麽傻話,這樣的雲不多嗎?分明很多,難得是身邊的人。

陳守虛問她:“前一陣兒因為清雪身份的事你一直在忙,現在塵埃落定,應該可以稍微休息幾日?”

浩浩繁星落在林辰的桃花眼裏,她輕輕一笑:“正如剝絲抽繭,在沒能抓住最後的‘蠶’之前,沒有能夠休息的時候。”

陳守虛搖頭:“眼下清雪剛被捉拿審問,千面人應該不會出來活動。期間至少可以抽出一兩日休息。”

林辰瞧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終心底長嘆一口氣:“是我的心沒辦法休息。突厥在北方虎視眈眈,大唐內部也是賢否不明,內憂外患,如何能夠休息?”

可是最重要的原因,她還是掩了過去。林辰斂眉,一閉眼,老人被突厥刺刀殺死前的哀嚎又重現在她的耳邊。

她捏緊拳,恨自己當初的羸弱無能。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林辰右眼一跳,拳立刻變為掌。

“會解決的”,陳守虛不能完全知道她的想法,只以為她是為大唐的境況擔心。其實他也擔心,但是眼下,他更擔心她,“但是在徹底解決那一日到來之前,林将軍也得給自己找些休息的機會。總不能突厥還沒解決,先把自己的心累垮了。”

林辰沒有動作,“嗯”了一聲。

陳守虛直起身,給自己倒一盞酒,飲盡後慨然有感:“我身為侍禦史,審過許多死囚。無論此前他們多麽硬氣,臨死之前都會後悔。”

“自己選的路,沒有什麽後悔的”林辰閉眼,似乎是在說旁人,又似乎不是。

陳守虛回憶起他們臨時的忏悔,再給自己滿上一盞:“大概是後悔來人世一遭,變成了他人的工具或外物的奴隸,從未真正享受過自己的生活吧。”

“可是這世間從未享受過生活的人,又何止是他們呢?芸芸衆生,總是在不斷地追逐,可是追到最後,卻忘了生活本身才是最值得享受的事物”,他飲盡酒,擦幹嘴角的酒液,定定地看着她,“林辰,我不願你成為他們中的一人。”

同輩之間,極少有直接呼喚姓名的情況。而此時他的直呼,則讓林辰心底情緒莫名。

嚴肅而鄭重,可是卻又流淌着溫情。

她屈服了:“你說得對。”

很難得,不僅是在安北都護府,即便是整個大唐,又有多少人能讓林辰屈服呢?

于是陳守虛笑了,越發得寸進尺:“近日天氣晴好,不如游賞一日?我來安排。”

林辰颔首,答應這件事。随後陳守虛遞給她一盞酒,她飲了。

船悠悠晃晃地蕩,林辰心中也是晃晃悠悠的。大抵是酒惑人心,她說:“你不必同情清雪。雖然徐清風的确隐瞞了自己真實身份,但他對清雪的感情不是作假。我對她說的話,都是半真半假,只不過是為了逼她交代突厥的安排。”

可陳守虛已經不關心清雪了。清雪于他而言,不過是秋日的一片葉,落了,也就與他再無甚幹連。而他在意的是:“你對清雪說的話半真半假,那對我呢?”

話音甫落,他又感覺這句話似乎說得太過暧昧,磕磕絆絆地找補:“我的意思是,我們是朋友,不是嗎?朋友之間總不該有虛情假意。”

“除非必要情況,我沒有刻意欺騙過你”,林辰凝視着陳守虛,之後桃花眼微斂,低語,“以後也不會。”不會刻意欺瞞你。

後半句的聲音很輕,可陳守虛還是聽進心裏。他覺得這話很耳熟,似乎在哪兒聽過,又似乎是第一次聽見。可是這都無所謂了,他知道這一近乎承諾的話是何等珍貴,于是不由得想,自己是否也該将那件事情坦白呢?

只是還沒等到他做出決斷,林辰先說道:“此前你問到我的身世,其實也沒什麽可隐瞞的。我幼時被親生父母抛棄,一位王姓老人收我為義子,撫養我長大。可惜好人不長壽,他老人家被突厥殺害,我便參軍入伍,希望北定突厥,為他老人家報仇。”

陳守虛這才明白,為何林辰提及清雪“被父母賣掉”時情緒那般奇怪,竟是因為她也有類似的經歷。他替她感傷,給她添了一盞酒,自己也添一盞,飲盡。

他說:“以後不會了,你有我……這個好兄弟。”其實後面五個字不過是硬加上去的。

林辰失神,沒有注意到他不合時宜的停頓,只恍惚地感受到原來自己在人間從來不是孤身一人。

她也将酒盞裏的酒一飲而盡。

美酒惑人。她竟猶豫着是否要将自己的性別告知陳守虛,不為別的,只是因為她曾承諾,不會欺瞞他。可是定神一想,不會欺瞞的前提是“除非必要”。

隐瞞性別是必要的嗎?林辰思考着。

或許對別人來說不是,但對她來說一定是。

于是桃花眼陡然堅定,林辰推拒了再次到來的酒盞,無意再飲。

陳守虛也不勉強,自顧自地飲酒,心底卻仍然遲疑,是否要将自己遠赴邊塞的真實原因告訴她。

還沒等到他做出最後的決定,船先停了。

林辰起身與陳守虛告別,緩步上岸。而踏上河岸那一刻,她卻恍然意識到,哪兒有什麽美酒惑人,真正惑人的只有自己的心罷了。

再回首,望一眼陳守虛。

卻發現他的眉間凝着難解的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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