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疑性別

疑性別

愁什麽呢?愁的還是該不該把那件事告訴她。

上岸之後,早有肩輿在岸邊等候,不用多問,是林辰安排的。陳守虛乘肩輿回家,一路仍然是眉頭緊擰,笑顏不展。

他也不明白,為什麽在其他事情上,自己往往決事果斷,可唯獨在這件事上,瞻前顧後,猶豫不決。

他靠在肩輿的後壁,閉眼小憩。與林辰相遇以來的種種記憶開始在腦海中回放,一遍又一遍,而當往事回放到清雪說最後一句話的那一幕時,他陷入了困惑。

清雪要說的,當真是“陳禦史他是驢”嗎?

不對。

陳守虛的耳邊仿佛再次回響起清雪的話,經過反複回放,最初的模糊逐漸變為清晰。他反複琢磨清雪說話的語調,當她說“陳禦史他是驢”六個字時,“陳禦史”和“他是驢”中間明顯有細微的停頓;再加上,清雪說這話時,對“驢”的發音更接近上聲,與其推斷是“驢”字,似乎“旅”或“女”字更為可靠。

“女”,陳守虛念叨着這個字,左眼一跳。

是了,陳守虛思量:清雪被堵嘴之後,明顯還有想說的話。如果她只想罵“陳禦史他是驢”,一句話已經結束了才是,可她明顯話語未盡。那麽,倘或她想說的是“陳禦史,她是女子”,一切也就說得通了。

女子。

陳守虛睜開眼,杏眼裏既有驚訝,也有激贊。如果她是女子,往昔一切不合理之處似乎都有了解釋,例如她那不似尋常男子的姣好面容,例如沒有受傷卻突然出現的血腥味。而如果她是女子,在男子占據主陣地的沙場,她竟也能闖蕩出自己的一方天地,以一人之名定塞北,這又是何等的氣魄?

可是,如果林辰真是女子,恐怕她的仕途也就止于此了。

思緒凝滞,陳守虛的雙手放于膝蓋,微微捏緊。

當初他被派往燕然城,所為的不只是監軍,更為重要的是探清朝中的風聞,林辰是否為女子?

于陳守虛而言,林辰是女子又怎樣呢?難道她是女子,北定突厥的功績就可以被掩蓋嗎?當然不行。功績和傷痕都印刻在她的身體裏,絕不會随着性別的改變而改變。可是,顯然有權貴與他的想法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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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守虛的腦海中浮現出離開京城前,禦史大夫對他的囑托:“務必查清。肅肅朝堂,容不得一女子興風作浪。”而陛下的用語則更為嚴厲:“朝綱王法不能毀于一女子。”

林辰是女子嗎?陳守虛的手心沁出汗液。他努力地回憶種種細節,不得不承認林辰的行事确實與尋常男子不同,可是若要直接判明她是女子,卻還缺少證據。

他的心中松下一口氣,捏緊的拳頭也漸漸松開。從私心來說,他多麽希望她是一位女子,可是假若女子的身份會陷其于萬劫不複之地,他卻寧可她是一位男子。

懸空的肩輿緩緩下落,是住處到了。陳守虛收回心神,走下肩輿,謝過兩位轎夫後方才登上陳府的臺階。

正門前的門子原本昏昏欲睡,眼見來人穿的是粗布麻衣,便不以為意。等到借着幽暗的燭光看清來人的相貌,瞌睡蟲立即被驅散,急忙起身,垂手侍立。

天色已晚,可陳守虛并不驚訝陳宅的大門還未關閉。心中了然,但路過門子時還是習慣性地問一句:“小妹吩咐的?”

“是”,門子躬身,神态恭敬,“娘子晚間問起您,小人照實回答。娘子顯得格外不放心,吩咐在您回府前不得關閉正門。”

照實回答。

陳守虛注意到這四個字,微微一愣,許久,試探道:“照實?有多實?”

門子控制住帶着困意的呵欠,保持着職業假笑:“要多實,有多實。”

陳守虛扯扯嘴角:“有多實是多實?”

門子依舊維持職業假笑:“反正麻袋和木棍,娘子是都知道的。”

啊——陳守虛仰首望天,心中哀嚎。如果不是門子提起,他都已經忘了幾個時辰前的怒氣沖沖。小妹不知道他與林辰二人化幹戈為玉帛,僅僅知道他帶着本不該帶的東西,既然如此,她又該如何擔心?

都怪門子。

陳守虛遷怒,嘴角扯成一條直線,對困頓的門子道:“你說得很好。”

門子疑惑:“哦?”公子竟然如此大度。

陳守虛擺手,大踏步向前,抛下一句:“下次別說了。”

門子應聲:“是。”這才是我家公子。

陳守虛不知道門子的腹诽,邁入門檻之後見正堂內還有燈光,便知道是自家小妹仍在等待。他實在心虛,因為奇怪的出門理由,也因為太晚的歸家時間。可是轉念一想,自己此行,再次幫林辰揭穿清雪的真面目,屬于有功之人,何必心虛?

于是他昂首闊步,大踏步地走進正堂。仿佛做成一件大事,豪氣萬丈:“我回來了!”

夜色已深,但陳懷瑾卻毫無困倦之色。她坐在正堂裏的圓凳上,早在陳守虛進入宅內時就已經注意到他。所以,他由心虛到豪氣的轉變自然也納入她的眼裏。若是讓旁人瞧見,恐怕只會覺得難以理解,但他們二人乃是同胞兄妹,她稍一思忖,就明白了他的想法,估計又是要佯裝有功。

陳懷瑾偏偏不給他這個機會,既不問他為什麽出門,也不問他為什麽這麽晚才歸家。徑直道:“阿兄今日的着裝,好生奇怪。莫非是伏陸縣新起的風尚?”

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陳守虛打量着她的神色,便知道自己恐怕是真惹惱了小妹。預備用緩兵之計,先給自己倒一盞茶。

誰知還沒動手,又聽陳懷瑾平靜道:“這是我熬的茶。阿兄若是想喝,自己煮去。”

陳守虛見小妹連一個眼神都不肯分給自己,心知自己是真惹惱了她。想着伸手不打笑臉人,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我今日倦了,明日必定親手為小妹煮茶。”

陳懷瑾抿一口茶:“阿兄事務繁忙,我如何能耽誤阿兄的寶貴時間?随便飲幾口自己煮的俗茶罷了,無福品嘗阿兄熬制的仙茶。”

陳守虛依然是笑:“我再忙,也不至于連烹茶的時間也沒有。”

陳懷瑾放下茶杯,語氣微冷,卻無端含着一分戲谑:“噢?那阿兄的意思,是認同自己煮的是仙茶,而我煮的是俗茶啰?”

完全沒注意到這點的陳守虛:“……”

這種對話方式,再聊下去,別說消氣,恐怕過不了一炷香的時間,二人就能直接打起來。

陳守虛明白小妹刻意找碴,也是因為關心自己罷了,何必鬧得那般僵硬?

有錯在先的人先道歉,陳家一向如此。于是陳守虛取過陳懷瑾的茶盞,添滿茶,雙手奉茶向她賠罪:“今日是阿兄行事不當,一不該沒有留話就帶着木棍、麻袋等出門,二不該晚歸卻忘了命人送口信。請小妹原諒阿兄一次,日後必不再犯。”

陳懷瑾也并非有意惹他不痛快,聽完此話,她接過茶,也就不再追究。抿一口,她忽地想到:“阿兄今日,同林将軍談得如何?”

陳守虛一口茶剛喝在嘴裏,還沒咽下去。聽見她的問話,突然嗆住,猛地咳嗽不止。

陳懷瑾急忙放下茶杯,用力拍打他的後背。

良久,陳守虛緩過氣來,伸手制止她的動作。正襟危坐,表情卻有些錯愕:“門子連我去會的人是誰都告訴你呢?”可是稍一細想,他又覺察出不對:“門子如何知道我去會的人是誰?”

門子自然是不知道的,可是這還用別人告訴嗎?自從來到邊塞,他的行事古怪哪一次和林辰無關。她看得清清楚楚,也就他自己身在其中而不察。

卻無意告訴他。

陳懷瑾回答說:“不是門子告訴的,是我自己推測出的。”

這也能推測出來?陳守虛心中嘀咕,但是自家小妹一向聰明,他也沒有過多懷疑。簡單地告訴她,今日出門時的怒氣騰騰是因為小誤會,現在已經誤會已經消除了。

陳懷瑾仍有疑惑:“什麽‘小誤會’,能讓阿兄你帶着木棍和麻袋去找人?”

陳守虛哪能說是因為清雪的事,打着馬虎眼就哈哈過去了:“那什麽……反正過去的已經過去,不必再多回憶。總之我與林将軍如今握手言和,重歸于好。我還邀請她一同郊外游玩。”

陳守虛暗想:這是為了試探她的身份。

陳懷瑾了然:這是約會。

兩人相視一笑,自己笑自己的,但都笑得很開心。

該說的都說開了,況且更深露重,二人也都有疲倦之感。于是閑聊幾句,陳守虛先回房休息了。

剛回房時,他的确感到睡意沉重。可當洗漱完躺在床榻上,即将與友人一同出行的歡喜感又壓倒疲憊感。

陳守虛在腦海裏不斷構想着二人的出游,越想越興奮,可是漸漸地,興奮散去,今天——或者更準确地說是昨天——傍晚的事情再次浮現于眼前。他想到自己提着木棍和麻袋去找林辰,實在有失風範。

遲到的悔意慢慢地沖散他的歡喜,與此同時,困意也再度占據他的思緒。

以後不能再這樣做了,他昏昏沉沉地想。随後,殘餘的精力再也支撐不住困倦的眼,陳守虛枕着軟枕,安靜地進入熟睡。

當日睡得極晚,第二天卻起了個大早。一夜好眠,但也不覺得沒睡足。下床,換好衣裳,便準備籌劃游玩的事宜。

他洗漱完,坐在幾案前,愉悅地構想着二人的出游的地點和路線。但突然傳來的敲門聲打斷他的思緒,起身開門,發現敲門的人不是別人,是昨日晚睡的門子。

心情愉快,陳守虛一臉風清氣爽,笑道:“何事?”

門子頂着黑眼圈,無精打采:“回公子,林府那邊小厮傳話。娘子聽完後,讓我直接過來告訴您。但是需要您保證,聽後不會氣惱。”

“氣惱?我是會氣惱的人嗎?”陳守虛好脾氣地笑道。可瞧見門子一臉“你是”的表情,他心中腹诽兩句,卻依然沒有改變好心情,“我保證,行了吧?快說。”

門子這才躬身道:“林将軍傳話說,近日突有急事,不能與您一同游賞風光了。改日再約。”

陳守虛的笑容僵在臉上。

良久之後的良久,他僵硬地開口:“我的,木棍,和麻袋,呢?”

門子窺見他的表情:“公子,你保證過不會氣惱的。”

“我氣惱了嗎?沒有。而且我取出木棍和麻袋也只是為了玩賞罷了,你不要多想”,陳守虛帶着僵硬的笑容,“所以,東西呢?”

幸虧娘子有先見之明,門子想。他依然恭敬地回答:“娘子已經命人将木棍和麻袋都收好了。”

陳守虛咬牙切齒:我還有刀。

可門子似乎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娘子将刀具也都收好了。”

聞言,陳守虛瞪他一眼,闊步出門而去。

門子試圖制止:“公子,你什麽都沒帶呀!”言外之意,你打不過呀。

陳守虛頭也不回。

什麽都沒帶?不,我還有砂鍋一樣大的拳頭。

陳守虛看了一眼自己白淨的手背,普通且自信地沖進了林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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