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八月的海花市陽光照得曬眼,天藍如洗。苗青羽坐在休息室出神,身體發了好多的冷汗。
肖拂那天的話變成一根細小的刺刺在他的心頭,拔不出,黏着肉吞噬到深處,不去碰它隐隐泛疼,一碰就越來越疼。他和薛铖幾乎沒有了言語上的任何交流,拍攝進程進行到最後半個月,每位工作人員忙得抽不開身,他的戲份不需要整天都待在片場,可只要待在那個家,他會喘不上氣。便從早到晚留在現場,薛铖偶爾問他一句很忙嗎,他點頭,連應付都沒有力氣。
薛铖主動告訴他,他開始給肖拂在海花市找房子,等生活暫時安定好,這次的工作就告一段落,可以騰出一點假期等他拍完戲,兩個人在好好的相處。
苗青羽當時對薛铖的規劃沒有發表任何意見,肖拂找他談話的事他歸咎為一次意外,薛铖不知道,他也沒有理由去挑破。事情發展到最後,無理取鬧的都是他,他現在還去計較這些,全無意義。
今天他要拍一場稍微親密點的戲,也是整場電影情節中,男主角意識到自己的感情趨向後,唯一一次對男二做出的親密舉動。
鄉村的夏夜裏,他們躺在草叢間,氣氛微醺時印在嘴角輕輕的一個吻。這場戲挑在入夜之後拍,場地搭建完畢攝影師就位後,苗青羽和白彥并肩躺在草叢裏對話。吻是借位,距離太近了,苗青羽感受着白彥撲落在他頸側的鼻息,鏡頭剛過,他把人輕輕推了推說了聲抱歉,就跑到衛生間裏吐了一次。
他真的瘦了許多,洗過臉,苗青羽看着鏡子裏面色蒼白的自己,嘴唇沒有半點血色。
修尼找進來,皺眉問:“又吐了?”
苗青羽笑笑:“都是水,下午沒怎麽吃東西。”
“我看你想把你自己折磨到多久。”
苗青羽的眼神有些委屈:“我盡量逼自己多吃飯了。”吃不吃和吃了吐是兩碼事,怪不到他。
修尼冷笑:“你就狡辯,跟我去醫院看醫生。”
苗青羽搖頭:“我上周才出院,也檢查過了,沒有問題。剛出來沒幾天你就想把我送進去。”
修尼抓狂地弄亂他的頭發:“算了,把你抓過去看也治不了,你的病只有你家大律師能醫治,走,拍完送你回家。”
今晚是他最後一場夜戲,十點半結束拍攝。修尼把他送到小區樓下,往他手裏塞了幾個袋子。
修尼的女朋友前幾天老家,家裏做的土特産,腌制酸梅,開胃用的。碰上苗青羽吃什麽都沒胃口,就給他稍來兩罐。苗青羽一手捧一罐,修尼把車開遠了才慢慢往樓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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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樓的位置有燈光,意味薛铖此刻在家。薛铖果然在家,客廳的大屏幕閃着光,在放他錄制的那檔《獨家記憶》節目。
薛铖在看,苗青羽抱緊他的兩罐腌制梅也站在後方看。
丘比特從沙發另一頭跳到他腳邊蹲好,它同樣在看。
薛铖向他解釋:“同事今天告訴我,你錄了這個節目。”
苗青羽嗯一聲,半個多月前放的節目,薛铖從其他人口中今天才知道。
他說:“挺沒有意思的,關了。”
薛铖看到一半,堅持說:“我看完再關。”
他不解,帶丘比特在另一邊沙發坐下:“過去那麽久了,你現在看還有意思嗎?我不想看到它,它無時無刻不再提醒我,我傻。”
“苗苗,你別說這種話。”
薛铖的目光從節目移到苗青羽身上,伸手試圖把他拉過去靠近。
苗青羽慢慢退開:“你別碰我,你的手碰過肖拂,洗幹淨了嗎。”
“苗苗!”薛铖沉斥,“我們的事跟他沒關系,你何必事事逼人,你從前不是這樣的。這幾天我以為你想通了,現在還不夠你冷靜下來嗎。”
“嗚嗚嗚~”丘比特不安地看看兩個爸爸,最後躲在苗青羽身後的位置,腦袋搭在爪子上沒有精神。
他們要麽沒有對談,要麽就像現在動不動發生争執。
一切都變了,他精心維護的婚姻,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假象。
苗青羽冷聲說:“我不認為我做的不對,結婚那麽久我問心無愧,拍戲的時候遇到對我有意的,除了拍戲,和他們全無交集。工作是工作,我把工作和生活分的很清楚,瞥開這些不談,你做到了嗎?”
他實在不願意提起肖拂:“肖拂一出現,就把你的工作和生活占據了。”
“我不善妒,可在愛情面前我真的擺不出一副落落大方的姿态。就拿這檔節目來說,它是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現在看起來不過在提醒我,我純屬空歡喜一場。你知道我等你一晚上,自己守着一大桌子飯菜看這段告白是什麽心情嗎?”
自己舉起刀子往心裏紮的滋味不過如此。
“我累了,先去洗澡。”
苗青羽泡在熱水裏,疲倦地睜不開眼睛。水汽濕重,把他的眼睛也染濕了。水珠落在他的臉上,慢慢滑下去像是哭泣的淚水。其實他沒有哭,他哪裏還有多餘的力氣哭呢。
浴室的關緊的門沒有鎖上,薛铖忽然推門而進,他的眼睛看起來有一點紅,大概是被苗青羽的話刺激的。
苗青羽側過頭,安靜地問:“有事嗎?”
薛铖目光鎖着他的臉,最後迎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解釋:“我不髒。”
說着伸手就要去碰苗青羽,苗青羽靠在浴缸裏沒有地方退避,他被薛铖抓起來,濕漉漉的水沿着地板流淌,水痕從浴室一路拖到卧室的方向。
苗青羽不想做,盡管他們有段時間沒碰過彼此的身體。
“薛铖,你現在是什麽樣子你知道嗎?”
薛铖壓緊他的手臂:“我很清醒。”
“你是清醒的就好。”苗青羽閉起眼睛,語氣無不嘲諷,“那你應該能看清楚,躺在你身邊的人是我,不是肖拂。”
他看着薛城的眼睛,輕輕說:“你出差回來的那次我們做完,同樣是在這樣的深夜,我聽到你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說:“你出差的時候就遇到他了,對嗎?那天我從你身上聞到了不一樣的香水味道,其實是他的。他還給你送過花,也許只是出于謝意,你在外省遇到他幫了他。不過讓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麽要把我布置的綠植換掉,特意把他的花擺那麽明顯。”
苗青羽傻嗎,他不傻。很多疑問只要往肖拂身上聯系,稍微想想就能想得通。
抓着手臂的力道緊了緊,薛铖看着苗青羽的眼睛說:“他當時在外地遇到一件麻煩事,我出面替他解決了,香水是意外,我沒對他做什麽。花的确是他送的,沒有其他意思,你信嗎?”
“我信啊。”他笑,“這些都不重要了。”
“苗苗你別露出這副表情。”
好像什麽都不在意,人卻瘦成這樣子。
薛铖挫敗地放開苗青羽:“我準備點宵夜,你吃了再睡,我到客房睡。”
走的時候薛铖拉過被子替他蓋好,苗青羽看着人下樓,好久才起來穿睡衣。
……
白彥狀态出了點問題,苗青羽被他連着好幾幕重拍了六七遍才過,都是幾場需要消耗體力的戲份。
他有點脫力,休息的時候修尼把随身帶的巧克力讓他吃幾顆補充體能。
“你看你,不好好吃飯就落着下場!”
苗青羽不可否置,午飯是薛铖今早準備的營養套餐,熱過就可以直接吃了。他吃了兩口把東西推開,修尼坐着看他,眉頭可以夾死蒼蠅:“要去吐了?”
“我忍忍。”
他慢吞吞地把午飯吃完,手機忽然來了一條新消息。是蕭慨那位舅舅發的。
肖拂的爸爸自殺了。
他給薛铖打電話,沒人接聽。
修尼忙問:“怎麽啦我的祖宗,你臉色變得那麽難看?”
苗青羽扔了手機,手指沿太陽穴不停按捏。他焦慮而不安,言語充滿苦澀:“修尼,我想我這輩子大概都擺脫不了肖拂這個人了。”如果他還想要過有薛铖的這輩子的話。
“發生什麽事了?有事都能解決啊,你不要這樣。”
“這次沒辦法解決的。”
果然如苗青羽所言,當天夜裏淩晨五點,薛铖的車才出現在樓下,和他一起走出來的背影,是肖拂。
肖拂的父親死了,肖家也就真的沒了。苗青羽坐在客廳裏等着他們進屋,很狼狽,發生這麽大的事沒有一個人好過。
肖拂眼睛又腫又紅,他那天展露的驕傲神氣統統不見了,薛铖低聲拉他到沙發坐着休息,人碰了點,他馬上避開,神經質的反應。好不容易坐下來就開始流眼淚,薛铖給肖拂倒了杯熱水,沒再出聲。
苗青羽不發一語,從頭到尾安靜地看着。
“肖拂,我收拾好客房你先進去休息。”
肖拂充耳不聞,擡起眼睛看看薛铖又看看苗青羽,說:“我爸沒了。”
“肖拂,你先休息。”
“我爸沒了……”
苗青羽皺眉,他把趴在沙發底睡得迷迷糊糊的丘比特帶回卧室,薛铖半小時後才進來,很輕的掩上門。
薛铖忙了一天此刻才有時間喘口氣,他看起來很疲憊:“苗苗,肖拂的父親自殺,送到醫院沒有救回來。”
他點頭,示意自己已經知道。
“肖拂承受不住這份打擊,所以你把他帶回來了,對嗎?”
死者已矣,他沒有必要做出落井下石的事,平和地建議:“我在市區裏有套房子,如果他需要靜養,你可以把他送到那裏住下來。”
“苗苗,這件事先不談,他住的地方我會安排好。”
薛铖解開外套,與他商量說:“叔叔走之前讓我暫時替他照顧肖拂,我……”
苗青羽打斷他的話:“你答應了嗎?”
他說:“你不出聲,我就當你默認了。所以現在肖拂變成了你的責任,他失去父親情緒崩潰,你要把他帶回家裏照顧,是不是?”
“薛铖,假如他一輩子都走不出來呢,這也意味着你要照顧他一輩子?憑什麽。”
薛铖制止他再說下去:“苗苗,他會恢複的,你不要說這種話。”
“一天,一個月,一年還是多久?我不想看到他出現在我面前,你非要把他留下來,我走。”
“苗苗——”
“我累了,就這樣。”
六點不到苗青羽出的門,他開車游蕩在安靜的街道,天亮了。他趴在方向盤上,看到陽光慢慢穿破雲層,那一瞬間心口湧起的悸動無法言喻。他忽然拿起手機,視線裏都是模糊的,水漬一點點染在屏幕前。
他笑着出聲:“媽媽,早。”
苗媽媽和苗爸爸還在享受早餐呢,兒子大早來了電話,好面子的苗爸爸都高興地多和他說了兩句。早餐不久,苗爸爸就被苗媽媽趕上樓吃藥,她自己找了間安靜地客房和兒子說話。
“苗苗,媽媽聽到你哭了。”
苗青羽說:“媽媽,你那天對我說的話我都記在心裏。”
苗媽媽沉默,好久才開口:“還記得媽媽為什麽給你取了這個名字嗎。”
苗青羽點頭:“記得,謝謝媽媽。”
……
他把一直戴在無名指的對戒緩緩取下,心如刀絞,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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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曾經告訴過我,我名字裏的寓意。
她希望我做在一只青藍天空下,展開羽翼自由飛翔的鳥。他們給了我廣闊遨游的天穹,我卻甘願降落在你的肩膀栖息。
我以為我和你的家是港灣,現在卻壘鑄成困住我的圍牆。
牆越來越高,遮住天光,視野越來越黯淡。
我困在牆裏太久,久沒有飛翔的能力,久到壁壘破舊,落滿塵土。
我拖着無力地翅膀,狼狽匍伏,微弱喘息。
看着我的翅膀積下的塵灰日漸沉厚,羽毛也一點一點脫落了,好疼。
我變得灰撲撲的,又髒又醜。
渾身都很難受,渴望呼吸牆外的空氣,渴望看到牆外的光,想念在藍天自由呼吸的時候。
它們離我遙遠,其實近在咫尺。
好了,現在牆坍塌了。
盡管失去羽翼,我想,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出去。
離開這座困住我好長時間,我以為是港灣的囚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