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因為阿蠻是一顆石頭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因為阿蠻是一顆石頭。”……
京都落下第一場雪的那天, 太子回京。飄揚的大雪将官道都蓋得雪白,紛紛揚揚如同?鵝毛柳絮,覆蓋着前路。
天啓帝讓百官迎接, 上朝時?有多加贊譽,足以見得天子對這位儲君仍是滿意的。
天子是這般作态,底下的人自當順從。
盛大的宮宴上,太子又得知一個喜訊。
他離京的這段時?間裏,太子妃身體不适, 請了太醫一看,已是懷胎三月。
尚在京城的兄弟姐妹們紛紛祝賀太子,将剛剛回京的大兄灌了個半醉。
天啓帝高坐其上,臉上一直挂着笑意,正似個慈父。
宴到半中,天啓帝便率先離開?,将這熱鬧的場子交給他們玩鬧。皇貴妃最會體貼天子心意, 自是陪着皇帝一同?離開?。
雪夜寂靜, 靴底踩在雪面上,那細微的沙沙聲是僅存的聲響。天啓帝一身便服,看起?來與尋常人家的長?輩也無?差別, 甚至還有幾?分玩雪的興味。
皇貴妃長?得珠圓玉潤, 是那種很有福氣的容貌,她笑起?來的時?候, 誰都只會覺得可親溫柔。
二人一同?前行,就如同?尋常夫妻。
“陛下都這般歲數了,還愛玩雪,也不知叫那幾?個孩子看到了,該笑話了。”她用帕子捂着嘴笑起?來, “也沒個做長?輩的樣?子。”
天啓帝笑眯眯着說:“便是到了七老八十,難不成就能丢了喜歡的東西??”他手?裏攥着個雪球,揚起?來抛甩了幾?下。
皇貴妃笑着說:“陛下說得也是,妾身看今日太子那般高興,等麟兒出生,想必也會是個好父親。”
天啓帝:“他是個好兒子,也會是個好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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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太子都要有孩子了,楚王卻還未娶妻,陛下……”
“哼,不要提那個逆子。”天啓帝一聽皇貴妃提起?楚王就變了臉色,“你這般為他着想,他又何時?惦記過你?”
皇貴妃笑了起?來:“陛下這話說得,怎能真和孩子計較。”她還要再?提起?娶妻的事?情?,只是天啓帝根本不願再?聽,直接甩袖離開?。
皇貴妃身旁的女?官不由得說道:“娘娘,陛下一直不喜歡楚王,您又何必提起?這樁事??”
原本氣氛好得很,眼下又把?天子給氣走了。
皇貴妃的臉上仍然挂着那柔柔的笑意,漫不經心地說:“陛下越是不喜歡楚王,本宮才越得多多惦記着他,好叫陛下能時?常想起?他。”
天子對太子與楚王的态度截然不同?,他有多喜歡太子,就有多厭惡楚王。太子已經足夠受寵,皇貴妃着實?不願意他再?多出一個強有力的助手?。
只要天啓帝仍是不喜楚王,他就永遠觸及不到兵權,也不可能成為太子真正的臂膀。
皇貴妃想起?遠在菏澤的福王,笑意不由得更濃。
只是這樣?的算計,便不必多言。
而那頭,看似怒氣沖沖回到崇德殿的天啓帝倒是沒有方才的怒意。嬌媚的宮女?們上前來伺候着天子沐浴更衣,待舒舒服服折騰過一回後,殿外跪着的人早就淋了滿頭的雪。
身邊得寵的近侍王章輕聲細語地說:“陛下,賀邱平在外候了一刻鐘。”
天啓帝仿佛才想起?來這事?,睜開?半眯着的眼,“讓他進來罷。”
得了命令,在外跪着的賀邱平忙站起?來,只是跪得有些久了,險些一個踉跄摔倒在地。還是王章順手?扶了一把?,提醒着他腳下小心。
賀邱平拱手?謝過王章,而後小心翼翼地入了殿。
再?跪下,口稱陛下。
“這些日子,可長?了什麽見聞?”天啓帝的眼睛又眯上,身後跪着的宮女?正在給他揉着肩膀。
賀邱平低着頭,将最近這段時?日太子所做的事?情?一一道來,包括脫離隊伍前往祁東,又在慶豐山出事?的消息都說了出來。
這件事?在回朝前,太子就已經在折子中說過一遍,只是一筆帶過,并未說得詳細。而現?在賀邱平倒是仔仔細細将其中的內容都掰開?揉碎,說得清楚。
“……慶豐山一事?……這才多耽擱了幾?日。”
“走蛟?”天啓帝掀開?眼皮,像是有些疑窦,邊上站着的王章立刻往前走了幾?步,輕聲說,“陛下,先前尤又鋒送來的折子裏,正提過此事?。”
天啓帝恍然大悟,呵呵笑了起?來:“年紀大了,倒是連這點事?都記不住。”
這般言論,其他人都不敢接。唯獨王章順着天子的話說了幾?句,反倒将人說得開?懷。
底下跪着的賀邱平着實?羨慕王章的口才,怪不得他能這般受寵。
“那麽,這一路都很是順利?”
賀邱平遲疑了片刻,低聲說道:“在離開祁東前,太子和楚王似乎大吵了一架,鬧得很不愉快。”
“哈哈,這兩人也有鬧矛盾的時?刻?”天啓帝像是得了什麽笑話,搖着頭,“寡人可不信。”
賀邱平于是将那争吵娓娓道來,只是背上發涼,根本不敢擡起?頭。
天啓帝聽完倒是沒什麽表情?,只是淡淡笑了聲,就随手?讓賀邱平下去了。
崇德殿一時間寂靜下來,天啓帝半合着眼,仿若在想着什麽。
倏地,他拽過身後宮女?的手?腕,将其狠狠往地上一退,厲聲罵了起?來:“當真是個狐媚子,伺候人都不懂得伺候,誰選進來的?”
那宮女?吓得渾身直哆嗦,王章連忙上前輕聲說:“陛下,這後進的宮女?不得用,還是叫奴婢來伺候您吧?”
天啓帝冷聲道:“拖下去剁了她的手?。”
王章心中不忍,卻是不敢再?攔。那宮女?只哭叫了兩聲,就被人拖了下去。
天子不過是心中不順,借着由頭發火罷了。果然,在懲處了那宮女?後,天啓帝并沒有平複,眉間的怒氣上湧,聲音帶着幾?分陰狠:“好呀,寡人這兩個好兒子,倒是會折過來算計!”
王章低頭,不敢再?言。
這幾?年皇宮裏都知道,太子跟前有兩件事?是決不能提起?的。
一件關?乎皇後。
而另一件,自然就是楚王。
天啓帝和楚王的關?系說是父子,更像是仇人。誰都知道,這麽多個孩子裏,天子最不喜的就是排行老七的少司君。
不僅是逢年過節的賞賜是最次一等,在将他分封出去後,這幾?年也唯有太後生辰時?曾回來一趟。偏偏就是這麽一回,楚王還差點出事?。
當時?天啓帝對這件事?的草草了事?,誰都看在眼底。
王章有時?都會覺得,天啓帝是恨不得楚王死。
“王章,你說太子特地去祁東,當真只是為了看他的好七弟嗎?”
“陛下,太子待手?足一貫寬厚,特特去祁東,應當也只是順路而為。”
“哈哈哈哈……”
聽了王章的話,天啓帝大笑出聲,聽起?來仿佛是被逗笑了。
“王章呀,這話你說得出來,自己?不覺得可笑嗎?”
王章到底是跟在天啓帝身邊多年的老人,聽得天啓帝這般大笑,深知皇帝已是盛怒,忙躬身說道:“奴婢只是不願陛下為了這等瑣事?煩心,到底是陛下仁厚,才會為了楚王這般頑劣而傷心。”
“是啊,你說寡人在他出生那時?,怎就沒能掐死他呢?”天啓帝喃喃,聲音裏是森森的殺意。
從一開?始就不該讓少司君活下來,又或者,當初就不該讓他回到封地……給了他肆意滋長?的機會。
天啓帝已經不知第幾?次盤旋着這個念頭。
他老了。
若是太子繼位,以他的性子,肯定會任由少司君妄為,別說削藩,反倒有可能将少司君滋養成一頭怪物。
可不讓太子繼位?
往下細數,天啓帝卻再?找不出這樣?一個得他心意的皇子。
怎麽偏偏他倆是兄弟?
天啓帝發作一番後,為了安撫天子的情?緒,王章連忙讓人端來善肉。
這是皇帝的習慣。
每到睡前,都必定要吃一口善肉。
這善肉是禦膳房專人制作,香甜美味。
宮裏頭,也只有皇帝能用。
吃罷善肉,天啓帝到底歇下。
許是睡前勃然大怒,讓天啓帝久違地夢到了許久前的事?。
那時?,皇後尚未去世。
天啓帝和皇後的感情?一貫不錯,就算宮中還有其他的妃嫔,可天子一直都命其他人吃避子湯,直到皇後順利生下皇長?子後方才撤了這湯藥。
皇長?子是天啓帝第一個孩子,也是他最為受寵的兒子。
不到五歲,天啓帝就下令封其為太子,而同?年,皇七子出生。
這一年對皇後而言,可謂雙喜臨門。
不知為何,對于這個小兒子,天啓帝一直喜歡不起?來。只是在面上,他都當做一視同?仁,并未表露出來。
漸漸的,皇宮中有了許多好顏色,哪怕皇後再?大度,有時?也不免有些難過。
就在這時?的某個夜晚,天啓帝在睡夢中感到窒息,掙紮着醒來的時?候,他看到一道小小的身影就站在床頭。
天啓帝嗬嗬出聲,驚動了床上一同?歇下的庶妃與外頭伺候的王章等人。
等到燈火亮起?,衆人驚駭地發現?天啓帝的脖子上勒着一段白布。布條的一段纏繞在床柱上,竟是一個巧妙的機關?。
而這一切,卻是年幼的少司君一手?策劃的。
當皇後收到消息趕來的時?候,掙脫開?來的天啓帝朝着少司君狠狠抽了一巴掌。那迅速腫起?的巴掌印與吐出來的血,足以見得天子多麽暴怒。
可小小的幼童似乎感覺不到痛,如白玉的小臉上面無?表情?,只有純粹的空白。
他沒有害怕,也沒有恐懼。
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天啓帝。
而那一瞬,感到徹骨恐懼的人,卻是成了天啓帝自己?。
在那種無?法言喻的情?緒沖擊下,天啓帝抽出了侍衛的佩劍,當即就要殺了少司君。
皇後被吓到了,卻還是攔在天啓帝與少司君中間。她抱住小小的少司君,聲音裏盡是不解與悲痛:“我兒,你怎會犯下如此大罪?那可是你的父親呀!”
少司君聽到皇後的聲音,總算有了幾?分鮮活的情?緒。他的小腦袋動了動,先是看着皇後帶着淚痕的眼睛,而後看向天啓帝。
“他讓母後傷心,殺了他,母後就不會傷心了。”
多麽荒謬。
何其瘋狂的念頭!
皇後聽了少司君的話,險些沒暈過去。她的聲音顫抖起?來,抓着幼童的肩膀輕輕晃了晃,“可他是你的父親……”
“辛苦将我生下者,是母後,父親付出了什麽?”小孩困惑地蹙眉,這或許是他第一個表情?,“他也不喜歡我。”
天啓帝一驚,持劍的動作微僵,就聽到皇後慌忙地說:“不許胡言,陛下怎會不喜歡你,你……”
“因為我與父親,是同?類呀。”
脆生生的,冰冷的,近乎徹骨的童聲響起?,是那麽天真,也是無?比的冷酷。
渾似一頭天真又殘忍的幼獸。
而那句話竟似有回聲,不斷在天啓帝的耳邊回蕩,仿佛此生最恐懼的根源都被徹底戳穿!
天啓帝驚醒,捂着狂跳的心口渾身大汗,滿臉虛汗的他露出猙獰的表情?,終于是拿定了主意。
同?樣?的天幕下,同?樣?的深夜裏。
有人醒了又睡,也有人直到子時?三更,都不曾歇下。
菏澤,富饒之土。
這是屬于福王的封地。
福王的聲名威望比起?楚王可是要好上許多,他不僅賢名遠揚,待封地內的百姓更是仁厚。
在菏澤,百姓眼中多有福王,卻無?遙遠之外的君王。
福王府的書房,正是燈火通明。
上座者,正是一位圓臉男子,長?得白白淨淨的,一看就讓人心生好感。
左右兩側,正有數位幕僚作陪,左手?邊為首第一個人正在說話。
“……傳回的消息,當是順利……楚王府……”
他如是如是說着,書房內衆人也聽得仔細。
末了,他又補上一句。
“只是楚王謹慎,哪怕善後了當,以其老奸巨猾,應當也還是會懷疑到大王身上。”
“楚王的懷疑,又有何用?”對面那人搖頭晃腦,“他手?中無?兵也無?權,只剩下那千餘守軍,諸王中,也就只有他最為不堪。”
先前那人皺了皺眉,沉聲道:“以你這般,難道想說大王之戒備,是無?用之舉?”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好了。”一直不怎麽說話的福王出聲打斷了他們的争執,笑吟吟地說,“孤知道諸位都是一心一意輔佐,不必為這等小事?争執。”
說完,他又看向第一人。
“康野,以你之見,這祁東傳回的消息,有幾?分可信?”
康野恭敬地說:“約有八成。”
如此,福王便嘆了口氣。
“祁東如此戒備,那原先的計劃便暫且停下。”
方才說話的第二人不免開?口:“大王,何不乘勝追擊?”
便有人駁斥他的話:“先前打草驚蛇又不能成,此刻正是楚王戒備之時?,如何能再?妄動?”
這些謀士又你來我往說了半晌,争不出個所以然來。
期間福王只是笑眯眯聽着,而後待他們又有火氣時?,便出聲打斷他們,除了康野外的人等,全都叫退下。
待書房內只剩下福王與康野時?,康野無?端嘆了口氣。
“我雖知大王留下包耀另有緣由,可這人着實?粗笨不堪,不當大用。”
福王:“包耀是個草包,可他父親手?中卻有兵權。留着罷,以後總用得上。”
康野低頭應是。
福王又道:“十八可還傳回來什麽消息?”
康野:“自慶豐山事?件後,祁東戒備森嚴,消息傳遞甚是艱難。最後一道消息,還是半月前收到的楚王府布防圖。”
福王笑了起?來:“十八總是将事?情?辦得漂漂亮亮。”
康野微微皺眉,低聲說:“大王,如果單單十八也便罷了,可還有十三……”
十三與十八交好,這不是一件秘密。
福王笑着說:“康野,你在擔心什麽?你覺得,十八會背叛我?”
康野低頭:“不敢。”
福王:“你可知道,為何當初孤非要除掉那些人?”
康野面露困惑,試探着說:“難道大王是故意趁着這個時?候……”
“康野,孤豢養這些死士,可不是為了讓他們滋生出無?用的情?感。”福王輕慢地揮了揮手?,就像是在彈走不知趣的小蟲,“十八應當清楚自己?的本分。”
這不過是一個趁機而為的警告。
死士的心中應當只有主上,只有任務才是,哪能容得了多餘的情?緒?
康野無?奈:”您也不怕将刀摧折了。”
康野身為暗樓提刑,裏面的人多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若是輕易折斷,他到底也是會心疼的。
福王笑吟吟着說:“你我的眼光,從來是不出錯的。”
話罷,他們轉而說起?楚王,說起?大計,方才那些不過是随口的雜談,本也不是多麽重要。
康野輕聲:“前幾?月,自京中就陸陸續續傳回消息,天子似乎有意削藩。”
福王的神情?稍冷了些:“父親為了太子大兄,可真是苦心孤詣。”
自上往下數,此朝不過三代,分封的王爺數量尚且不多。只是時?間到底有些久,便叫封土上的百姓只知王而不知皇。
天啓帝是個性格強硬的皇帝,能真正和他別苗頭的人不多,除卻逝去的皇後外,也就只有幾?個寥寥老臣。
而今皇帝打算讓性格寬和的太子繼位,那在他登基前,就必定要為他謀劃些什麽。
倘若天啓帝真打算削藩……
福王垂眸,那他們計劃的方向,就該變一變了。畢竟從前,福王可真的沒想過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對東宮做些什麽。
當——
隐隐約約,是更夫在敲擊的聲響。
福王面無?表情?地看了眼康野,康野心下了然,躬身行禮。
…
初雪過後,祁東的雪一日比一日大,晨起?要是不早些将雪掃淨,有些地方甚至連門都推不開?。
阿蠻醒來的時?候,正隐約聽到外頭清掃的聲響。其實?動作很細微,只是他耳力敏銳,這才聽得清楚。
屋內很是昏暗,只有淺淺的一層薄光。他下意識卷了卷被褥,豈料這輕微的動作,換來了一個難以掙脫的擁抱。
阿蠻一驚,這才想起?來,昨夜少司君是在他這裏歇下的。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少司君總是來昭陽殿與他一起?吃飯,極其偶爾的時?候,也會在這留宿。
當然,那吃飯是真的吃飯。
不是吃阿蠻的那種吃。
少司君的克制力強悍到非人的地步,平日裏的言行舉止根本沒洩露出分毫怪異的舉動,除卻與阿蠻過分靠近時?,尤其是三步內的距離,他才能覺察到少司君的偏執專注。
有時?候,少司君的視線會停留在阿蠻的喉結,而後是唇,再?然後是……
阿蠻拍了自己?一巴掌,免得再?胡思亂想。他這一動,被窩裏的熱氣就洩露了出去。
阿蠻的肩膀處有毛絨絨的觸感蹭了蹭,少司君将腦袋往下一滑,緊接着壓在了阿蠻的胸口上,“……再?睡一會。”
那聲音聽起?來黏黏糊糊的,像是在撒嬌。
阿蠻沒有勸少司君早起?。
這楚王府是少司君說了算,他不想早起?,還能有誰逼着他起?來嗎?
……更何況,阿蠻也不想起?。
冬天到底是冷,能多貪圖些溫暖,自然是想多眯一會。
只是事?不遂人願,正當阿蠻半睡半醒時?,胃莫名抽痛了一瞬。他猛地睜開?了眼,手?指無?意識地摸了摸。
不祥的預感翻湧上來。
很快,這預感就變成了現?實?。
安分了好些天的胃痛卷土重來,一陣陣的抽痛讓阿蠻額頭布滿薄汗。他深深呼吸一口氣,再?長?長?吐了出來,期間身體卻是一動不動。
他擅長?忍耐。
忍痛,也不在話下。
等到少司君終于起?身的時?候,阿蠻甚至還跟着坐起?來,伸手?去抓放在床邊的衣物。
他剛伸手?,少司君就自他背後覆蓋下來,順着阿蠻的胳膊去取衣裳,将兩人的一并拿到床上。
這近乎一個擁抱。
阿蠻的呼吸急促了會,不多時?又平複下,“大王,你……”
“阿蠻很熱?”少司君冷不丁打斷了他的話頭,黑透的眼眸擡起?時?,根本沒有半點剛醒時?的朦胧,“你的額頭,都冒汗了。”
北房的屋舍,自然是通有火地。
少司君朝着他伸手?,阿蠻下意識後退,避開?了那動作。
這是本能的避讓。
少司君的眼眸微涼,欺身靠近,額頭順勢抵在了阿蠻的額前。這動作快得驚人,阿蠻也沒料到少司君會這麽做。
那都是疼出來的虛汗,自是冰涼涼的。
少司君的臉龐驟然一沉,他陰森地瞪了眼阿蠻,将人用被褥一卷,整個都包裹在了裏面。
阿蠻被卷得頭暈,急急說道:“大王,你在做什麽?”
少司君卻是不理他,自顧自下了床,将外頭守着的屠勁松等人叫了進來,很快,王府內的太醫就被請了過來。
這時?候,阿蠻已經被少司君逼問出了哪裏不舒服。
太醫剛一進門,就瞥見楚王冷硬的表情?,與一條被卷起?來的病人。
病人呆呆地被卷着,想掙紮都不得行。
“……大王總得讓我伸條胳膊出來,才好讓太醫診脈。”阿蠻沒料到少司君會那麽生氣,嗫嗫地說,“也沒有那麽痛的。”
少司君冷漠地掃了他一眼,阿蠻縮得更小,選擇閉嘴。
男人捏了捏眉心,到底是将阿蠻的胳膊抽出來,太醫也不敢多問,就着這奇怪的姿勢給阿蠻診脈。
其實?都不必太醫來,阿蠻也大致清楚是老毛病犯了。
等太醫診斷結束後,拽了一通雲裏霧裏的醫理,最終斷定阿蠻不僅要吃藥,還得食補。
說是那胃病是陳年舊疾,若不好生醫治,時?常會發作。
阿蠻聽得進去,卻不怎麽在意。
胃痛是難捱,但也死不了人。
太醫提出來的一連串細則過于瑣碎,令人聽了都有些退怯。
少司君掃了眼阿蠻,讓人傳了“三紫”來答話。
“阿蠻為何會有胃痛的毛病?”
阿蠻:“大王想知道,直接問我便是,何須問她?”
少司君冷嗤一聲,聲音冰涼:“因為我不想聽你說話。”
阿蠻微愣,少司君這是……生氣了?
“三紫”低頭:“回大王,夫人這胃病是從前落下的。年紀小的時?候風餐露宿,不是每天都能吃上飯,能吃的時?候,便又多吃了些……”
“三紫”對阿蠻可算是知根知底,少司君問出來,為了不叫他看出來虛假,便也據實?回話。
阿蠻有些坐立不安。
人會有胃病,左不過是不能按時?進食,或是吃多了,吃少了。以前他們訓練的時?候,只有少數的勝者才能獲得食物,其他都需要忍饑挨餓。
好不容易能吃上一頓,自然會狼吞虎咽。
久之,便容易折騰出毛病。
阿蠻不過是在這些人中,症狀更更為顯些。
少司君聽了“三紫”的話,冰涼的視線落在阿蠻的身上。只是他面無?表情?的時?候,也很難看得出來他的情?緒。
冷不丁的,阿蠻聽到少司君開?口。
“往後昭陽殿的份例都與孤一道,待阿蠻什麽時?候養好了胃,再?單獨吃食。”
……完了。
之前一日兩餐,少司君都少說一餐要在一處,現?在份例都在一起?,豈不是天天都要在少司君的眼皮子底下生活?
這對阿蠻來說,很不方便。
“大王,我覺得……”
“阿蠻再?言,便直接與孤一塊住罷。”
阿蠻選擇閉嘴。
聽聽這“孤”的自稱,想來少司君已經很不高興。
等太醫開?完了藥方,帶人下去煎藥時?,少司君開?口讓廚房重新做過膳食,将那些胃痛的人不該吃的都剔除出去。
阿蠻安靜地聽着少司君吩咐完,深深吸了口氣。
“大王,”雖然他已經不想聽到自己?說話,可是阿蠻還是開?口,他迎着少司君看來的眼神,飛快地說下去,“……多謝關?心,我會,我會認真吃藥的。”
阿蠻是覺得有些麻煩,可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關?心?”少司君揚眉,将這個詞又咀嚼了一遍,“阿蠻覺得,我是在關?心你?”
“……對?大王要我吃藥,食補,強迫我與你一起?方便盯着……”阿蠻慢吞吞地說,“我不知大王的想法,可從這些舉止而言,這就是關?心。”
少司君若有所思,忽而那種冷冰冰的表情?散去,他邁步走到阿蠻的跟前,手?指拂過他的額發,掌心蓋住了額頭。
阿蠻有點想笑。
他覺得少司君這動作有點像是方才被他拒絕過,所以現?在一定要讨回來般,執拗地要個摸摸。
摸完了,少司君看起?來消氣了。
于是,他将阿蠻又抱了起?來。
“大王!”
少司君不聽阿蠻叨叨,将人抱到軟榻那頭放下,目不轉睛地盯着阿蠻的小腹上方。
“痛,為何不說?”少司君不疾不徐地說,“王府還能缺了你幾?帖藥?”
阿蠻蹙眉,過了一會才慢慢說:“以前沒有生病的餘地,都是靠自己?忍過去。忍着忍着,就習慣了。”
“入府後,疼過幾?次?”
“一次。”
“嗯?”
少司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自鼻腔透出幾?分輕柔的笑意,卻直叫阿蠻打了個寒顫。
“……算上今天,兩次。”
少司君擡手?拍了拍阿蠻的頭頂,漫不經心地說:“往後再?瞞我,就不會這麽輕易放過阿蠻了。”
阿蠻心微沉,卻看到少司君坐了下來,朝着他伸手?。
他下意識要後退,卻被少司君的眼神釘在原地,頗有種他敢退就要他好看的邪氣。阿蠻只得眼睜睜看着少司君伸手?揉了揉他的肚子。
“是這裏疼?”
“……要再?上面點。”
少司君颔首,将阿蠻抱着放在自己?□□,随手?扯開?他的腰帶往裏面探手?。
那自然得過分的動作叫阿蠻沉默,他想說些什麽,可是在少司君認認真真的揉肚下,又好像什麽都說不出來。
這是方才太醫說過的緩解辦法之一,只是阿蠻沒想過少司君會主動這麽做。
他的肚子還在一抽一抽地疼,少司君的掌心很暖,幾?經調整後按揉的動作适中,不多時?,阿蠻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放松下來。
好些了。
少司君長?手?長?腳,将阿蠻整個包籠在自己?懷中,皮膚相貼處不斷用暖意傳遞而來,叫阿蠻的眼皮子直往下耷拉。
揉着揉着,阿蠻竟是睡着了。
當少司君感覺到懷裏的腦袋往右一歪,沉沉壓在他的胳膊上時?,他有那麽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阿蠻的呼吸很輕,也很悠長?。
臉上沒幾?兩肉,身上也是,摸着只能感覺到骨頭。
他有些偏瘦。
端看他平日的模樣?,完全想象不出來他到底是怎麽背負着長?手?長?腳的少司君走了整整一夜。
阿蠻仿佛對這樣?的事?情?習以為常。
對痛苦,對麻煩。
少司君擡手?,再?度撫上阿蠻的額頭。
那處不再?是布滿濕涼,終于多出了少許溫度。
阿蠻說,少司君方才的言行是關?心。
那關?心便是一種,不希望阿蠻死掉的情?緒。
他的手?指順着往下,撫過阿蠻的臉。
阿蠻看起?來很好養。
卻也很難養。
是個呆子。是顆石頭。
痛了也不知道叫喚,難受也學不會求救。
少司君蹙眉,如果不希望阿蠻死,是關?心;那現?在這種奇怪的酸澀感,又是什麽意思?
可惜母後已經不在了。
她總會告訴少司君這代表的意義。
少司君收緊胳膊,介乎是擁抱與禁锢,像是一個若隐若現?的囚牢。他低下頭,在阿蠻的肩膀處深深吸了一口氣。
當阿蠻生病的時?候,就連味道都在發苦。
他舔了舔阿蠻的臉像是在确認,而後露出兇惡不滿的眼神,少司君不喜歡這種苦味。
那是與眼淚不一樣?的苦。
苦得令舌頭都厭惡。
阿蠻一覺醒來,也不知道少司君到底犯了什麽毛病,還真的把?他打包帶回了正殿。
阿蠻說不想去,少司君也不說話,就用他那張漂亮的臉蛋直勾勾地看着他,時?不時?眨了眨眼,那睫毛微微顫抖,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位主兒吃了多少委屈。
……不對,阿蠻,你有問題。
他在心裏唾棄自己?。
少司君分明什麽表情?都沒有,他怎麽會覺得那是委屈?
……那明明是陷阱!
阿蠻的理智在瘋狂地提醒着他,可是那拒絕的話到了喉嚨,多少有些擠不出來。
少司君輕快地笑了起?來,“阿蠻什麽都不說,那自然是答應了。”
這是不合理的!
阿蠻在心裏吶喊。
正殿大得很,東西?閣占地面積甚廣,阿蠻住在西?閣,那處偏殿很是靜谧,很适合休息發呆。
被打包帶去正殿的生活,和在昭陽殿的時?候沒什麽差別。只是到了吃飯的時?辰,少司君都會來陪他。
阿蠻從最開?始的不适應,幾?天後才開?始逐漸習慣。
可再?是習以為常,當他看着少司君穿着一身明顯是窄袖衣袍自外頭歸來時?,還是忍不住愣了愣。
少司君順手?揉了把?阿蠻的頭發,便先去更換衣裳。
阿蠻望着殿門口,而後看向今日跟在少司君身旁的屠勁松。
“大王今日是外出去跑馬嗎?”
屠勁松欠身說道:“回夫人,今日大王帶人去了武場,也跑了幾?圈馬。”
阿蠻沉默了會:“大王不必特地趕回來的。”
屠勁松笑了起?來:“夫人可不能這麽說,大王平時?胃口都不大好,只有與夫人在一起?時?,方才能多吃幾?口呀。”
阿蠻:“……”
這是拿他當下飯的配菜呢。
等少司君換完衣裳回來後,他提也不提自己?特地趕回來的事?,反倒拿那雙銳利的眼上下打量着他,頗有一種要把?阿蠻剖得徹底的錯覺。
阿蠻:“大王每次回來,都要這麽檢查嗎?”
“因為阿蠻是一顆石頭。”少司君說着稀奇古怪的話,“還是得親自檢查為妙。”
阿蠻覺得有趣,緩緩笑了起?來。
“那大王在石頭裏,看出了什麽?”
少司君擡手?撫摸着阿蠻的側臉,忽而也跟着笑了起?來。
“我看出來,阿蠻也喜歡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