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你可以繼續問,直到滿足你……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你可以繼續問,直到滿足你……
殿內燈火通明, 寂靜無聲?裏,被?夜半薅來的禦醫正在給楚王診脈。
楚王靠坐在床頭,一條腿曲起來, 胳膊搭在上面,那随意的模樣仿佛根本沒将?自己?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反倒是那一雙漆黑的眼?眸正目不轉睛地?盯着阿蠻。
阿蠻走到哪裏,他就盯到哪裏。
禦醫收回動作,正要說法, 發現大王根本就沒顧得上看他一眼?。
禦醫:“……”
他無奈嘆了口氣。
“禦醫,大王的身體如何??”在這片怪異的寂靜裏,是阿蠻主動出聲?打破了沉默,“他的頭還?在疼。”
禦醫下意識看了眼?楚王,就見楚王也冷漠地?掃了回來,那模樣仿佛是在說他問,你?怎麽不答?
禦醫打了個寒顫, 忙說:“大王只是犯了舊疾, 許是有什麽事觸動想起了些許片段,所以這丢失的記憶才……”
“我夢到了,花。”楚王忽而出聲?, 慢吞吞地?說, “染血的花。”
“是了,或許在那幾個月裏, 也有過相似的事情,”禦醫說着,“大王要是夢到,便會引發頭疼。”
阿蠻:“大王丢失過記憶?”
這一次,禦醫不用再看楚王的眼?色, 就趕忙說了下去:“大王去年遇襲,回來的時候丢失了幾個月的記憶。臣等也曾多?番施為?,只是這腦袋的事情到底精細,還?是無能為?力。”
“可他還?在疼。”阿蠻緩緩地?說,“就不能讓他不痛?”
禦醫苦笑起來:“臣可以開個方子緩解,只是能不能恢複記憶,就得看老?天爺是怎麽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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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這人的脾氣雖然不好,可要是盡心盡力做事了,也不至于随随便便砍人的腦袋。
所以這禦醫方才敢這麽說話,要是在皇宮裏,那可是不得了了。
待楚王吃了藥,天光已破曉,楚王揮了揮手?,示意閑雜人等都退了下去。
阿蠻仍然站在幾步開外。
少司君沖着他伸手?:“阿蠻怎不過來?”
阿蠻沉默半晌,這才朝着少司君走去。男人仰頭檢查他的脖子,倒是笑了起來。
阿蠻挑眉,少司君到底是怎麽能在這麽痛的情況下,還?能笑得出來的?
少司君:“我以為?阿蠻在生氣。”
阿蠻:“我生什麽氣?”
“也許是我在夢中掐了阿蠻的脖子?”少司君不緊不慢地?說,“也或許是因為?,我叫了別人的名字?”
……別人。
阿蠻緩緩眨了眨眼?,無視了突然加速的心跳,平靜地?說:“大王在夢中,并沒有提到其他人。”
“是嘛……”少司君輕描淡寫?地?擺了擺手?,“既然都不是,那阿蠻又為?什麽要這般疏遠?”
阿蠻盯着少司君的胳膊,半晌終于跟着伸手?抓住,被?男人拽了過去,兩人一起在床邊坐下。
“只是怕影響到大王的病情。”阿蠻慢吞吞地?說,“畢竟方才您看起來很疼。”
“的确很疼。”少司君眨了眨眼?,濃密睫毛打下的暗影微顫,竟有幾分可憐的模樣,“阿蠻要是能給我揉揉,那就更好了。”
阿蠻無奈地?嘆了口氣,往後坐了坐,示意少司君躺下來。
于是那獸便高高興興地?趴俯下來,露出細長的脖頸,那致命的要害就那麽明顯地?袒露在阿蠻的眼?前。
只要他願意,就能出其不備地?襲擊少司君的致命弱點。
阿蠻的手?指先是緩慢地?停留在少司君的脖頸上,而後才慢慢地?轉移到太陽穴。
他的動作有點生疏,卻是很輕易就找到要緊的穴道,一個個按捏過去,那力道很快就調整到适中。
少司君閉着眼?,偶爾有着長長的吐息。
阿蠻仔細觀察着他的模樣。
少司君眉眼?高挺,棱角分明,在他不說話,也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幾分嚴苛的冰冷。那淩厲的威壓,仿佛要穿刺萬物。
可他要是放松下來,那淩厲的眉眼?就會變作另外一種令人親近的氣質。
阿蠻最喜歡他的側臉。
尤愛他肆無忌憚的時刻,那種飛揚灑脫的少年氣,是他看了多?少遍都不會膩歪的。
“阿蠻要是再看下去,那眼?神都能把我當柴火燒了。”
少司君仍是閉着眼?,輕輕哼了聲?。
既然這人沒有睜開眼?,阿蠻就少去了被?盯着看的後怕。
他無意識地?笑了笑,輕聲?說:“可人長着眼?睛,不就是為?了看別的物什嗎?”
他的手指逐漸偏離了穴位,緩緩地?摸上少司君的鼻骨。
鼻梁高挺,摸起來有點冰涼涼的。
“可人長着鼻子,總不是為?了被?摸的吧。”少司君輕笑了起來,那柔軟的氣息自鼻腔溢出,仿佛連笑也是溫柔的。
溫柔這個詞,聽起來和少司君可真是沒什麽關系。
“可我現在不正摸着嗎?”阿蠻的笑意更深,輕聲?說,“大王也沒不讓。”
“歪理。”少司君硬邦邦丢出這兩個字,“不過我喜歡阿蠻的歪理。”
“這是和大王學的。”阿蠻甩鍋,又戳了戳少司君的鼻尖,“……不要總是随随便便将?喜歡挂在嘴上。”
“對阿蠻這樣的人,總得多?說幾句,才會讓你?真正記在心裏。”少司君漫不經心地?說着吓人的話,“不然總會故意當做不知?情,聽不懂,可真是氣人呢。”那黏糊糊的,有幾分撒嬌意味的語氣,在這個時刻與司君驚人的相似。
“……我沒有不懂裝懂。”阿蠻平靜地?說,“是大王太随便了些。”
于是少司君睜開眼?,正正對上阿蠻的眼?睛。
“何?為?随便?”
“……我覺得随便,就是随便。”
“這是比歪理還?要過分的撒潑哦。”少司君拖長着聲?音慢吞吞地?說,翻個身将?腦袋更深地?埋在了阿蠻的小腹,“過分的人是誰呢?”
阿蠻真的有些受不住少司君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
……那太像是司君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少司君的頭疼,還?是因為?禦醫剛才提起那段失憶的事情,阿蠻總會不經意間在少司君的言行?舉止裏發現屬于司君的痕跡。
這種熟悉到過分的刺痛感,讓阿蠻不太習慣。
可是少司君正用雙臂抱着他的腰,就算阿蠻想要躲開也是沒有地?方可以隐藏的,過了好一會,阿蠻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再度響起。
“……大王想找回那段記憶嗎?”有些冰涼的手?指又挪了回來,輕輕摸着少司君的頭發,“聽禦醫說,那似乎是很難預料的一件事。”
“盡人事,知?天命。不正是他們的做派?”少司君說話的時候,那熱氣就會一陣一陣地?撲到小腹,讓阿蠻不自覺瑟縮起來,“想不想起來,倒也是随便。”
“大王若是不在意,那自是好事。”阿蠻平靜地?說,“畢竟也不過是簡短的歲月。”
是呀,忘記吧。
忘記,也的确是最好的結果。
如果少司君想起來,那才是滅頂之災。
窸窸窣窣的摩擦聲?響起來,少司君露出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盯着阿蠻。
然後,眼?睛微彎,像是一個笑。
“阿蠻錯了。”
少司君意義?不明地?笑起來。
只是錯在哪了,這人又不說了,還?纏着阿蠻說自己?頭疼,所以要他繼續揉揉。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不難受嗎?
揉揉!
哪個大男人會這麽說?
阿蠻就不會這樣。
身為?大男人的阿蠻一邊在心裏吐槽,一邊又開始給少司君揉揉,就算後來少司君埋在他膝蓋上睡着了,他也一動不動,讓他安生睡了半個時辰。
陪着少司君睡的時候,阿蠻靠坐在床頭無意識地?望着遠方,許是心裏惦記着方才的對話……染血的花……
少司君是夢到了那一次嗎?
阿蠻被?派去寧蘭郡,是為?了一個任務。
主人要一個人的命。
也要他府內的一件東西。
只是這個人很怕死,出入的時候身邊總是圍攏着不少護衛,而府邸更是日夜都有奴仆巡邏,幾乎是無孔不入。
可只要是人,就會有破綻。
阿蠻到底是完成了任務,只是付出的代價也不少。
他的身體本就沒有将?養好,強行?提刀與人厮殺後,再踩着月光回去時,每一步都覺得虛浮。
……東西要收好,等日子到了再呈交……他身上的血氣太重了,得清理一下,不然會被?司君發覺……
想到司君,阿蠻掙紮出一口力氣,到底是将?血衣與其他的東西都處理幹淨。
等回到住處,天已是蒙蒙亮。
啊,連呼吸都在疼。
阿蠻輕手?輕腳地?推開院門,他不想吵醒司君。
可是司君就在小院中。
阿蠻一眼?就看到了那人蹲在院子裏的背影,他仿佛是在看花,是那麽專注,專注到了根本沒有發現阿蠻的到來。
只看司君身上的痕跡,便知?道他一宿都沒睡。
阿蠻一驚,急急走過去,就連氣血浮動也不管:“你?一夜都沒睡嗎?”
蹲在花叢裏的司君仰起頭,那張漂亮的臉上面無表情:“這就是你?想說的第一句話?”
阿蠻先是一愣,繼而遲到的心虛開始翻湧。
“我只是……”
“味道。”司君含糊而快速地?帶過,“血。”
“什麽?”
“是一朵紅色的花。”
司君越過阿蠻,摘下了他身後的一朵花。
司君有時候說話就是這麽沒頭沒腦,阿蠻早就已經習慣。可在看到司君手?裏的花時,他還?是不免汗津津。
司君手?裏的,是一朵染血的花。
花上,有阿蠻的血。
有阿蠻的味道。
司君将?那朵花湊到唇邊,似是在親吻,卻在下一瞬露出森白的牙齒,将?那朵嬌嫩的花嚼碎吞下。
他這麽做的時候,那眼?睛還?在無比專注地?看着阿蠻。
冰涼的,又似乎有着漆黑的火焰。
咕咚——
阿蠻不自覺咽了咽喉嚨,總覺得司君在吃的不是花,而是他的血肉。
後來發生的事情,阿蠻有些記不清了,好像是他被?面無表情的司君拖進屋子。原是他的後背有他沒有發覺的傷口,所以根本沒有處理。
那件新換的衣裳已經兜滿了血,在進了小院後,就開始淅淅瀝瀝地?滴落。
司君說,整個屋子都是阿蠻的味道。
那時候的阿蠻以為?司君在說的是血氣,如今想來,他說的從來都是實話。
對于少司君而言,那時候破裂的傷口,當真是赤|裸的誘|惑。
…
少司君的頭疾時而發作,一旦發作起來,這人心情就不好。
據說往常少司君不高興就會外出,遇到不長眼?的剛好能順手?給宰了。可現在的少司君卻是一直窩在王府不出去,整日就知?道折磨阿蠻。
阿蠻被?他纏得實在是沒轍,想起他有段時間總會外出跑馬,就建議少司君出門去。
少司君欣然同意。
順便帶上了阿蠻。
阿蠻:“……”
他面無表情地?跪坐在馬車內,“三紫”秋溪和兩個小太監守在馬車內,也都不敢說話。
那兩個小太監一個叫宗明,一個叫陳歡,也是最近這段時間一直跟在殿前伺候的。
阿蠻見他們戰戰兢兢,捏了捏眉心:“不必這麽拘謹。”
“三紫”開口:“夫人心情不虞,自然是我們之過。”
阿蠻偷偷瞪了一眼?“三紫”,讓他不要火上澆油。
宗明跟着說:“夫人這話說得,我們本就是伺候您的奴婢,這不過是本分。您要是覺得心頭不爽利,罵罵我們也是好使的。”
阿蠻:“……我沒事罵你?們做什麽?”
秋溪便笑着說:“夫人別管他,這都是什麽破主意。今日出來的時候,奴婢多?帶了些書,夫人可要看看?”
阿蠻點了點頭,于是秋溪快|手?快腳将?幾本包括在箱子底下的書取了出來,遞給阿蠻看。
馬車上搖搖晃晃,其實也看不進去幾個字,阿蠻答應,不過是不想看他們幾個那麽謹慎微小。
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僅僅是沒什麽表情,這底下的人就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從前,他們有這麽怕他的嗎?
那邊的秋溪偷偷看了一眼?,發覺夫人仿佛是在認真看書,心裏這才松了口氣。
其實阿蠻的脾氣很好,凡事都不愛計較,不管是吃的穿的,從來都沒見他表現出特?別的偏好。
能吃,能穿,能用,阿蠻從不抱怨。
只是阿蠻不會抱怨,卻會有人替他計較。
不知?道阿蠻有沒有留意過,其實他跟前伺候的人,是有換過的。宗明和陳歡都是最近一二月才來的。
這府中後院一直都無人能承寵,誰也沒想到第一個出挑的人竟然是來自府外,還?恰恰是個男人。
最開始被?派去碧華樓的秋溪怎麽都沒想到,這位被?搶來的夫人居然會一路直上,到了與楚王同進同出的地?步。
只是人就是這樣奇怪,分明阿蠻才是那個被?搶來的倒黴人,可到了他們嘴裏,便會将?阿蠻當做魅惑楚王的狐媚子。
楚王府管得嚴,閑言碎語從來少有。只是再罕見,總歸也會有忍不住背後議論的時候。
找個隐蔽的,不會被?人發現的角落就好了。
不幸的是,偏偏那一日,楚王經過了。
經過的原因很簡單,楚王這一日歸來遲了,不願意讓阿蠻多?等,就抄了近道。
“……你?說那蠻,是蠻子的意思嗎?”
“發癫了你?,說什麽呢?”
“這又沒別的人,我說,你?別膽兒小,真膽大的,可在前頭呢。”
“怎麽,你?還?想學一學那男夫人,去大王跟前獻醜呢?”
“我當然不行?,可總有人行?呗。怨不得這府內一個承寵的人都沒有,原是大王喜歡男的……”
“你?說個沒完沒了,大王縱是喜歡個男的,也不管咱們什麽事。”
“哪裏沒關系?大王要是喜歡男的,豈不是一直沒有子嗣,那個狐媚子……啊!”
那人滔滔不絕的話突然被?掐斷,身體也跟着簌簌發抖起來。
“你?怎麽說一半……大王!”
另一人沒聽到他的後半截,轉過身來想接着問,結果也跟他一樣哆嗦,齊齊撲通跪倒在地?。
“大王,大王饒命,我們絕沒有……”
楚王蹲下來掐着其中一人的臉,啧啧稱奇:“這眼?睛也好端端的,怎麽就瞎了呢?”大拇指壓在他的眼?眶上,仿佛是在納悶。
“啊啊啊啊啊——”
楚王笑嘻嘻地?戳穿了他的眼?。
一個,兩個血窟窿。
身旁的那人早就被?慘叫聲?吓尿了,不住在地?上磕頭。
這位置可真是剛好,楚王順手?在他背上擦手?,擦完了,又揪着他的腦袋幫忙朝着地?上狠狠磕了幾下。
把人撞得那叫一個頭暈轉向,而後才慢騰騰地?問:“他是瞎了,而你?呢,是聾了嗎?”
那張臉,幽幽地?靠近。
“怎能順着他的說狐媚呢?阿蠻分明是顆圓不溜秋的石頭呢……”
“啊啊啊啊耳朵——”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
這兩人都沒得什麽好下場,緊随而來的,就是大清查。
就連阿蠻身邊伺候的人也是換過一次,能留下的全都是謹言慎行?的。
起碼長了眼?睛,也長了耳朵。
嗯,而且他們也足夠珍惜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這事并沒有外傳,秋溪能知?道,也不過是因為?這件事最後是她負責清理的。
有兩個,便會有四個。
學不會閉嘴,那就用鐵血鎮壓。
大王都不在意阿蠻是男的還?是女的,這底下的人還?學不會乖,那只是自尋末路。在楚王強有力的威懾下,除了那幾個不長眼?的蠢貨外,沒有任何?人敢有別樣的言論。
如同阿蠻一開始就是男人那般,他們“自然”地?接受了這件事,然後,更加恭敬地?對待阿蠻。
仔細一想,秋溪也覺得那兩個人說錯了。
如果真要說狐媚子,那這個狐媚子……應當是大王呢。
……是大王在黏着阿蠻。
字面意義?上的黏。
如蛛絲,如蛇纏。
秋溪總覺得楚王盯着阿蠻的模樣,有些可怕。
即便那個時候的大王是在笑。
笑得,很像是個人。
一想到這,秋溪就頗有種世界崩塌的飄忽感。
這也不怪秋溪。
她年幼時入宮,後來到了七皇子的宮內伺候,再後來跟着分封到祁東,仔細算來跟在這位主子身邊,少說也有七八年。
在她看來,楚王是個冷情冷性的性子。
是呢,如今看着大王黏糊在夫人身邊的模樣,仿佛這是一句荒唐言論,可這本就是大王最真實的底色。
在這之前,秋溪還?從沒見過楚王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呀,如果往上追溯,那還?是有的。
皇後。
皇後還?在的時候,楚王最親近的便是皇後。
次之才是一母同胞的太子,而天啓帝……一想到那勢如水火的父子關系,便不敢細想。
那時候,唯一能讓小小的七皇子略有表情,還?會癡纏黏糊的人,就是皇後。
可是皇後去得太早了些。
而這位皇後在去世前,為?當時的七皇子争到了祁東的封地?,并迫得天啓帝在文武大臣前應下“七皇子十五歲便分封”的承諾。
再到後來,就是十五歲時那場兵荒馬亂的分封。
秋溪記得當年曾鬧出過亂子,可是所有的消息都被?封鎖起來,再沒有人知?曉。
她只清楚,七皇子和太子大吵了一架。
是從未有過的兇狠。
後來,七皇子就到了祁東,成為?了楚王。
他們這些本就屬于七皇子的宮人當然也會跟随着一路,成為?楚王府的宮人。
一如既往的生活,卻是在最近有了變化。
細細數來,似乎是在去歲開始。
去歲意外變故,王府衆人惴惴不安,要是楚王真的出事了,哪怕皇帝根本不喜歡他,可是整個王府的人也必定會跟着陪葬。
後來大王平平安安回來,所有人都是欣喜若狂。
……只是回來的大王,似乎有了些變化。
皇後去世之後,大王的脾氣變得陰沉古怪,喜怒不定。尤其是剛來祁東的前幾年,更是殺性不斷。
大王與他們是在兩個世界,在他眼?中,所有的人都是死物。
可是這一次回來雖然說是失憶了,可是整個人卻變得……鮮活。
以前秋溪是怕大王的。
可現在雖然也是怕,卻不再是那麽怕。那種非人的,怪異的驚悚,更是在阿蠻的出現後,就徹底消失了。
現在的大王,像個人。
是活生生的人。
……嗯,雖然大部分時候還?是很殘暴,可是面對阿蠻時的模樣,又怎能不算呢?
秋溪等人自然是敬重阿蠻的,非但?是敬重,更是慶幸他被?大王搶進來了,當真是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阿蠻自是不知?道秋溪心裏兜了一大圈,最後竟然是在感激少司君當初将?他搶進來的舉動。
他手?裏頭的書籍雖是捏着看了一會,但?始終看不進去,最終還?是随手?放到了邊上。
他往邊上挪了挪,順手?挑開了車簾。
外面的寒風刮了進來,一瞬間車廂內溫暖的氣息也随之傾洩了出去。
風卷起雪碎,令人一個激靈。
遍地?雪白,竟是看不到其餘的顏色。
阿蠻餘光留意到秋溪他們都打了個哆嗦,立刻就将?簾子給放了下來,但?是還?沒有真正挂下來的時候,就被?車廂外另一只手?抓住了。
少司君挑開了車簾子,銳利的眼?睛往車廂內一掃,繼而落在阿蠻的身上:“要不要出來跑一圈?”
阿蠻原本是沒這個想法,可少司君這麽一提,不由得有些心癢癢的。
只是他想起之前在慶豐山共騎的經歷,謹慎地?說道:“共騎?”
少司君揚手?指了指身後,阿蠻略探出頭去,就看到緊跟在他身後的另一匹馬。
少司君揚眉:“早就備好了。”
阿蠻想笑。
這到底是他想跑,還?是少司君也想蠱惑他出來?
此時已經出城,阿蠻翻身上馬的時候倒也是沒什麽顧忌,先是适應了下這匹馬的脾氣,就順利上手?了。
除卻先前那次共騎之外,他已經有段時間沒有騎馬,這一碰,竟然還?有些想念。
他還?挺喜歡策馬飛騰的感覺。
少司君攥着缰繩,溜溜達達地?跟在他的身旁,信手?指了指前路:“比一場?”
阿蠻望着空無一人的道路,有些蠢蠢欲動。
“若輸了如何??
“輸了,阿蠻陪我吃飯吧。”
會被?少司君專門提出來的,自然不可能是正常的進食。
阿蠻笑了起來:“大王覺得自己?必定會贏?”
他雖然有段時間沒動彈過,但?是這一身技巧可還?沒落下呢。
“若我輸了,阿蠻自可提一個條件。”少司君夾了夾馬腹,笑得恣意,“什麽都可以。”
“一言為?定。”
咻——
如同離弦的箭,他們兩人飛馳了出去。
阿蠻已經許久不曾這麽跑過,上身微微往前壓,抓着缰繩随着駿馬的跳動身體上下起伏,仿佛整個人都與馬融為?一體。
噠噠噠——
急促的馬蹄聲?響徹官道,他們的身位緊緊咬着,幾乎難分前後。風在耳邊呼嘯,冷意襲來,卻更感快活。
只是到底沒分出個勝負。
就在一個急拐彎的時候,迎面而來的道上也正有人疾馳趕來。
打個照面的功夫,這一人一騎猛然摔了下去,那馬疲乏地?掙紮着,卻是怎麽都爬不起來,而馬背上的那人更是直接滾到了邊上去,人都栽到枯草叢裏了。
“籲——”
阿蠻眼?疾手?快勒住了缰繩,那馬兒上揚着身體,幾乎騰空,過了好一會才落地?踩了幾步,渾身大汗淋漓。
人會出汗,馬也是如此。
阿蠻喘着氣,蹙眉看着眼?前這突發的意外。
那廂,一同停下來的少司君盯着那匹栽倒在地?的馬,神情有幾分陰郁。
阿蠻操控着馬走到他身旁,也跟着往地?上看,卻是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這是軍馬。”少司君冷冷地?說道,“剌氐有變。”
聽得那話,阿蠻臉色微變。
剌氐!
少司君怎會一口咬定出事了?
嗬嗬——
那個被?馬摔到了地?裏的倒黴蛋總算拽着枯萎的草根爬了上來,剛一擡頭就看到了居高臨下的楚王。
“大王!”
男人的眼?睛爆發了明亮的光芒,如同看到救星一般,整個人跪倒在地?:“大王,剌氐劫掠了邊鎮,消息傳回後,黎将?軍原是要出兵追擊,可是監軍李澤明卻說寒冬臘月不宜追擊,不肯簽發調令,致使戰機延誤,剌氐連屠十三邊鎮!”
字字泣血,句句不甘。
“李澤明收到消息後,竟說戰事不利,乃将?軍全責。而今那奏折已遞往朝中,不日就要抵達。”
軍事急報向來是八百裏加急,可早不可晚。
這漢子嘴巴幹裂,眼?底發青,已是精疲力盡,聲?音卻帶着凄涼悲怆。
“孤早就警告過黎崇德,他不聽,不過自找苦吃。”少司君陰冷地?說,“不過一個監軍,殺了剮了埋了,有一千個理由推脫,可他到底不敢,反禍邊鎮,黎崇德也非無辜。”
漢子嗫嚅不敢言,這畢竟是在指着他上官的鼻子罵。
“大王,還?是先讓他起來吧。”阿蠻看着那人一邊冷得直哆嗦,一邊又紅着眼?的模樣,到底是嘆了口氣,“能把馬跑到幾乎累死,他估計也撐到極限了。”
就在這時候,王府護衛也趕了上來,少司君随意擺手?,就讓人把這漢子帶下去好生安置了。
“這結果倒是不分勝負。”少司君慢吞吞地?說,“不若算雙輸。”
……啊?
還?是第一次聽這樣的說法,一般不是算雙贏嗎?
阿蠻對上少司君的眼?,這才反應過來,之前只說清楚了如果是輸了會怎麽樣,卻沒說過如果贏了會如何?。
阿蠻幽幽:“大王這想法真別致。”
“既是雙輸,也是雙贏,可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少司君的情緒似乎沒被?方才的事情影響,“阿蠻真的不考慮考慮……”
阿蠻殘忍說不。
“大王不如想想方才那人,”阿蠻慢吞吞地?說,“畢竟看起來十萬火急。”
“他心知?肚明,”少司君漫不經心地?撫摸着駿馬的鬓發,聲?音聽起來有幾分薄涼,“有個法子,遠比來找我更管用。”
而今少司君若是動,想必整個朝野都會以為?這位要造反呢。
黎崇德這一招,真是臭棋,還?會惹來不小的麻煩。
阿蠻沉默半晌:“主動出擊。”
少司君笑了起來:“阿蠻真是懂我。”
“可監軍畢竟是朝中派來的,要是朝廷震怒扣着軍糧……”
“輕重緩急,總有代價。”少司君刻薄地?說道,“在其位,謀其事。早晚都會遇到,可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想要救民,又要保全自己?,還?要游走在各黨中,他黎崇德還?沒有這樣的本事。”
阿蠻嘆息,少司君說的全都沒錯。
只是……為?何?黎崇德會千裏迢迢,派人來尋少司君求救?這不合常理,就算真的要找人來求救,也不該是楚王。
按理說,那個位置距離祁東也遠,是另有前緣,還?是少司君已然與這些把持重兵的将?士,擁有了令人可怕的默契?
直到跑馬場,阿蠻都仍在思考這個問題。
他本能地?感覺到有些不安。
這些年,阿蠻奔波在外做任務,大多?數時候都是在一些據點落腳,時不時會收到來自各個地?方的情報。
對于朝中的文武與皇家兄弟的紛争,大抵心中有數。
太子看似根基穩固,可實際上不論是母族還?是自身的憑借,都是依仗着文官。而主人的母族卻是不同,還?是能與武将?搭上關系的。
主人是在楚王與剌氐一戰後,方才死死地?盯上他的。
因為?楚王的存在,會成為?一大阻礙。
而今,阿蠻正是親眼?目睹了主人擔憂的根源。
盡管不知?道楚王和這些武将?的關系究竟從何?而來,但?的确或多?或少,是有聯系的。一但?到了必要的時候……
噠——
阿蠻腦袋被?拍了一記。
“想什麽呢?”少司君捏着阿蠻的腦袋,将?人強行?轉了過來與自己?對視,“剌氐?邊鎮?還?是黎崇德?”
阿蠻不知?道為?什麽少司君總是很喜歡和他眼?神對視,有時候要是他稍稍一走神沒認真看他,就會被?他強迫着又重新掰回去。
這種四目相對的時刻,有着某種赤|裸的怪異。
人總是更難掩飾眼?底的情緒。
“我在想……大王會選擇哪一個回答?”
“真是越養,就越變成個壞石頭了……”少司君捏住阿蠻的嘴巴,還?左右晃悠了兩下,“那就選最容易回答的那個。我救過黎崇德的命。”
“……什麽,石頭?”阿蠻嗚嗚着說,嘴巴被?捏着,說話也不清不楚的,“我沒有……”
好不容易又把自己?的臉搶回來……等等,他為?什麽要說又?
都怪少司君總是莫名其妙地?搶阿蠻的臉,頭發,手?指,乃至于身體上任何?一個部位,只要他想,都能突然發起一場争奪賽。
這“搶”仿佛都成為?他的本性!
阿蠻捏着自己?的臉,試圖自己?和少司君的距離,可惜的是少司君如影随形,就跟追逐獵物般。他選擇放棄,索性當着少司君的面大聲?嘀咕:“大王未免太坦誠了些,連這樣的話也能說嗎?”
少司君對他還?真是有問必答,坦蕩得有些過頭。
現在居然連這種機密的事情都随便就袒露出來,他就不擔心阿蠻洩密嗎?
少司君笑了起來。
是那種有些古怪的,冰涼涼的笑意。
需知?那坦蕩的,赤誠的柔軟,正是引誘人踏入迷途的陷阱。
知?道得越多?,便越不能逃脫。
無力掙紮的獵物,只能繼續沉淪下去。
“只要你?想,你?就會知?道所有的一切。”少司君在阿蠻的耳邊這麽說,氣聲?吹入耳朵,直叫人打了個顫,“你?可以繼續問,直到滿足你?所有的困惑。”
籠罩在少司君的影子裏,阿蠻恍惚感覺到了某種怪異的,危險的征兆。
仿佛他已經無聲?無息地?步入了一片沼澤。
沼澤是綠色的,鮮活的,充斥着植物的芬芳;可沼澤也是陰冷的,嗜血的,堆積着無數的屍骸。
而在他沒有覺察到的時候,這柔軟的,陰濕的沼澤,已經爬上了他的膝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