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新郎

第十章 新郎

地獄,究竟是什麽樣子呢?

或許,跟現實世界并無兩樣。

有藍天,有太陽,有空氣。

依然需要早起上班,喝水吃飯。

只是,在漫長無邊的未來中,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一枚閃耀着斑斓星光的鑽戒,被時遇套入我的無名指。

司儀舉着話筒,聲情并茂地念起了臺詞——

“二十年前,男孩與女孩因命運而相遇,從此,他們相伴長大,形影不離,第一次心動,第一次吃醋,第一次接吻,人生中許許多多的第一次,都有對方的陪伴和參與。今天,女孩成為了新娘,男孩成為了新郎,讓我們祝福這對新人,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臺下響起刺耳的掌聲。

大屏幕上在循環播放我與時遇從小到大的影像。

我怯生生地躲在時遇身後,眼角挂着淚,牢牢牽住他的手。

我坐在秋千上燦爛笑着,身後是一下又一下推着我的時遇。

我頭上戴着生日皇冠,惡作劇地抹了一塊奶油到時遇臉上。

我在煙花綻放之時,踮起腳尖,羞赧而又堅定地吻向時遇。

……

無數記憶湧入我腦海。

二十年,七千多天,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幀畫面都鋪天蓋地壓過來。

我試圖驅逐那些陌生的記憶,可它們勢不可擋地入侵進來,迅速占據我大腦每一個神經元。

前塵,今世,統統被扔進了同一個染缸,混雜,交融,撞擊。

這一世,我父母自殺後,有一對夫婦主動上門提出收養我,宋亮和李婉娴毫不猶豫地點頭同意。與第一世一樣,十五歲的宋珸也曾抗争過,可他後來發現領養我的那對夫婦真誠又善良,待我極好,比宋亮他們更用心盡責,為我提供了溫馨優渥的家庭環境。于是他放下心來,漸漸接受了侄女被領養的事實。

那對夫婦,是時遇的父母。

這便是,所謂的,因命運而相遇。

記憶洶湧襲來,幫我搶回布娃娃的人,幫我夾走碗裏胡蘿蔔的人,把我名字裏的弟改成玓的人,手把手教我畫畫的人,送我人生中第一條白紗裙的人,在寝室樓下送我香槟玫瑰的人,在我難過時溫柔抱住我的人,我從小依賴親近愛慕的人,全部,變成了時遇。

“哥哥,我想永遠跟你在一起。”

“哥哥,我不想只做你的妹妹。”

“哥哥,我喜歡你。”

每個字,都是我自己親口說出的話。

一口血從我嘴裏噴出來,濺在了雪白的婚紗上。

時遇一臉擔憂地攬住我,仿佛有多麽關心我這個新娘似的。

然而當他湊到我耳邊,聲音裏卻滿是狡黠的笑意:“歡迎回來,鄰居小姐。”

可真會裝啊,這個男人。

上一世,時遇模棱兩可的說法,讓我誤以為他跟我一樣,也重生回了半年前。

殊不知,他回到的,其實是二十年前。

第一世摔下天臺後,我們确實一起重生了,只不過,他的時間,比我早了二十年。

怪不得看似落魄的他卻有一張數額不小的卡,因為他已經不止一次重生回五歲,想要賺錢,輕而易舉。

怪不得他連自己殺了多少人都記不清,因為他經歷了好幾個二十年,怎麽可能記得住每一世殺過的人。

這一世,時遇利用時間差,提前接近我,養成我,洗腦我,打亂我的生活,還故意把婚期定在了我重生回來的七夕這天,微笑着欣賞我的錯愕和絕望。

我的回溯時間點并沒有變,變了的,是我的人生。

後背雞皮疙瘩驟起,我猛地甩開時遇,踉跄了幾步,被一旁的時遇父母扶住,他們正滿臉擔心地望着我。

原本被時遇親手殺死的他們,不但活了過來,還成了我名義上的養父母。

他們對自己的兒子言聽計從,時遇讓他們收養我,他們就把我接回家,從小對我關懷備至,時遇說我們在談戀愛,他們就配合地跟我解除了收養關系,盡心盡力支持和籌備我們的婚事。盲目,無腦。

“怎麽了?”

一道聲音自人群中響起。

宛如天籁。

我循着聲音望過去,看見了宋珸。

高挑筆挺的身姿,斯文的金邊眼鏡,深邃的,英俊的,略帶一絲嚴肅的五官。

仿佛,他還是那個深愛我的小叔。

然而,葉瓊芳站在他身旁,擔憂道:“老公,快去檢查一下。”

宋珸溫柔地望向她:“好。”

高一那年,宋珸認識了坐在教室窗臺的瓊芳學姐,兩人從一瓶西瓜汽水開始結緣,互相鼓勵,互相治愈,互相暗戀,大學期間正式在一起,開始了一段浪漫而又熱烈的初戀。兩個同樣正直優秀的人,愛得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十年前,宋珸向葉瓊芳求婚,婚後生下一個女兒,取名宋歡葉。

“新娘今天吃了什麽?有沒有服用過什麽藥物?”

宋珸走到我面前,語氣不再親昵,像在對待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病人。

時遇父母收養我後,起初還經常帶我回宋家聚一聚,後來發現宋亮和李婉娴根本不關心我,便逐漸減少了跟宋家來往。我自然而然地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跟宋珸漸行漸遠,只會偶爾在逢年過節時互發一下祝福短信。

這一世,我和宋珸的關系,只比陌生人多了一層血緣而已。

沒了那些相依相偎的歲月,宋珸落在我身上的眼神,再也沒有一絲疼惜與憐愛。

我在天旋地轉間直直往後栽去,被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臂接住。

時遇将我打橫抱起,對宋珸禮貌道:“小叔,別忘了,我也是學醫的。有我在,大家不用擔心,我先帶新娘去房間休息會兒。”

穿着白色燕尾服的他,不再陰郁森然,不再狠戾詭異,沒有幹瘦病态的身子,沒有淩亂不堪的長發,有着得體的談吐,勻稱的肌肉,舉手投足都帶着氣質與風度。

就像第一世将我推下天臺的那個他。

只不過這一次,他溫柔地将我抱在懷裏,送到了酒店床上。

這是專門為婚禮新人布置的房間,四處都大紅裝飾,床頭櫃上還擺着精致的燭臺。

純白的婚紗在紅床單上緩緩散落開來。

靜谧的房間內,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我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燈:“輕而易舉便能改寫別人過去的感覺,很爽吧?”

時遇站在床邊,垂眸注視我:“不,我很痛苦。”

我冷笑:“滾。”

時遇輕嘆:“重生回五歲,一切歸為起點,生與死皆不能由自己掌控,所有的孤獨、折磨和煎熬都要重新經歷一遍,那種感覺,怎麽能不痛苦呢?”

“一開始,我還會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殺人取樂,可是游戲玩久了,總有一天會膩。當殺戮都無法讓我興奮起來時,我的人生,便只剩下擺脫不了的虛無和疲憊,無趣極了。循環重複着相似的每一天,沒有盡頭,沒有意義。直到有一天,你敲開門,一刀捅入我的脖子。”

“就像是,枯燥幹涸的土地上,突然盛開出了一朵花。原本漫長而又無望的人生,因為你的存在,被賦予了美妙絕倫的色彩。你是我的同伴,我的同類,你讓我不再迷茫,不再孤獨,所以,我必須牢牢抓住你。”

“于是,第二次重生後,我開始暗中觀察你,想研究出你是重生回了哪個時間段。因此,你從小到大經歷的所有事,我全部一清二楚。無論你生氣,開心,還是沮喪時,我都隐藏在不遠處,默默陪伴着你。”

“偶爾,你的目光會無意間從我身上掠過,哪怕只是匆匆一瞥,已足夠令我心跳如雷。可對你而言我只是個陌生人,每一次擦肩而過,你都從未記住過我。我知道,如果貿然參與你的生活,可能會引發後續一系列變動,讓你産生混亂。所以那些年我有意隐匿自己的行蹤,一直耐心等到你重生回來後,才真正與你相見。”

原來上一世他那麽早就開始跟蹤我了。

不僅是在公寓那三年而已。

而是跟蹤、偷窺、研究了我二十年。

怪不得他會那麽了解我,在這個男人面前,我從始至終,毫無隐私可言。

“那你這一世為什麽不繼續做個陌生人?為什麽要讓你父母收養我?為什麽要把我推入地獄?”我連番質問。

時遇神色黯然:“鄰居小姐,我帶你離開了糟糕的原生家庭,我竭盡全力為你創造出健康快樂的成長環境,我和我父母給予你無窮無盡的愛,我從小帶着你提高成績、提升閱歷、考上名校,我幫助你學畫畫、開畫展、出畫集,我利用重生能力賺取享不盡的物質錢財給你花,我保護你不受任何人欺負,我讓你成為世上最幸福的新娘,這些,叫把你推入地獄?”

我伸手攥住時遇的衣領,将他緩緩拉近自己,一字一頓:“誰他媽,要做你的新娘?”

“可你答應過會愛我的。”時遇語氣滿懷委屈,“這一世,你也的确愛上了我。”

“愛上你?”我嗤笑,“少自欺欺人了,姓時的,你以為我愛上的是你本人嗎?這二十年間,你身上那些令我心動的地方,每一處都是刻意模仿宋珸的,他做過什麽,你就也去做什麽,你只是在竭力扮演一個名為時遇的宋珸罷了。無論你怎麽篡改世界線,我真正愛上的那個人,永遠都是宋珸。你甚至連方谏都不如,只能用剽竊的手段去蠱惑那個重生前的我,真是可憐,肮髒,又下賤!”

上一世,跟蹤偷窺我二十年。

這一世,誘騙洗腦我二十年。

我竟然差點對這樣的人心軟。

我真蠢。

真蠢。

時遇眼底的柔情逐漸消失,微微扯起嘴角:“可是那個你心心念念的宋珸,在這一世愛上了別的女人。我之所以留着宋珸沒殺,就是想讓你親眼看看,沒有你的摻和,他會成為一個心智健康的正常人,娶妻生子,前途光明。你從來都不是他心中的唯一,那個阻礙宋珸開啓幸福人生的毒瘤,其實是你哦。叔侄相愛本就罔顧人倫,現在這樣,是你們最好的結局。”

“罔顧人倫?”我譏諷,“一個手上沾滿血的變态殺人犯,有什麽資格指責我罔顧人倫?”

“我這一世可沒有殺過半個人。”時遇的表情單純又無辜,“這是我特意為你創造的美好世界,沒有黑暗,沒有殺戮,沒有亂倫,我父母愛你,我也愛你,再也沒人會忽視你,冷落你,你會長長久久地幸福下去。”

敲門聲忽然響起。

房間外傳來宋珸的聲音:“星玓身體好些了嗎?”

時遇下意識轉頭看向門口,我迅速抄起床頭的燭臺,将十厘米長的尖端猛地插入他頸部。

霎時鮮血四濺。

“你不死,我怎麽幸福?”我平靜地拔出燭臺。

時遇将目光慢慢落回我臉上,似乎沒有一絲意外,只輕輕嘆了口氣,充滿無奈與惆悵。接着,他湊過來用冰涼的唇輕輕碰了下我的額頭,身子一軟,無力地倒向我。

我厭惡地推開他,起身下床,開門。

宋珸看着我胸前已經變成血紅色的婚紗,表情凝固住:“星玓,發生了什麽?”

我伸手輕撫他的臉,用飽含愛意的眼神注視他:“小叔,你是愛我的,對吧?”

宋珸退後,避開我的觸碰,望向我手裏還在滴血的燭臺,臉色慘白:“你殺了時遇?”

我柔柔笑着:“幹嘛轉移話題呢?回答我啊,你愛我,對吧?”

“老公,新郎新娘能回宴席了嗎?賓客都等着呢。”走廊上傳來葉瓊芳的聲音。

“老婆,別過來,這裏危險!”宋珸幾乎是立刻就轉身奔向了葉瓊芳,嚴防死守地擋在妻子面前,帥氣又英勇。

他愛的人,是她。

他甚至都不再叫我星星了。

此刻,我注視着宋珸的背影,就像剛才的時遇一樣,沒有發瘋,沒有崩潰,就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充滿無奈與惆悵。

嘆完這口氣後,我攥緊燭臺,毫不猶豫地刺入自己脖子。

就算不再愛我,在目睹我如此慘烈的死狀後,總會過來關心一下我的吧?

轉過頭來,小叔。

來憐惜我,來心疼我。

用擔憂不舍的眼神凝望我。

用溫暖的掌心撫摸我,擁抱我。

染血的新娘栽倒在地,被看熱鬧的人群團團圍住。

宋珸背對着我,專注地安撫受驚的愛人。

直到鮮血流盡的那一秒,他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

“在這七夕佳節之際,讓我們誠摯地祝福,美麗的新娘宋星玓小姐,和英俊的新郎時遇先生,百年好合,至死不渝!”

這是我第十三次聽見這句話。

尖利的叉子,切蛋糕的刀,打碎的高腳杯。

婚禮上所有能用來捅向時遇的東西,都被我搜刮了個遍。

每次一重生回來,我半句廢話也懶得說,只幹一件事,殺時遇。

殺完之後,再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下,以同樣的方式解決掉自己。

在這個被時遇操縱歪曲的世界多待一秒,都令我萬分作嘔,惡心至極。

時遇始終沒有反抗,靜靜注視着我,任由我面無表情地将他一次次送回五歲那年。

我們在無聲對峙。

他在等我順從他,我在等他放過我。

可我知道,他永遠不可能放過我的。

哪怕我跪下來痛哭流涕地哀求他,他也只會皺皺眉,嘲笑我的低賤。

所以,我絕不會再向他下跪。

時遇比我領先了二十年的時間,就算重生一千一萬次,我也無法脫離他的掌控。擁有那麽多年的閱歷累積,只要他想,可以随意摧毀玩弄任何人的人生,讓一個人富貴無憂還是跌入深淵,皆在他一念之間。如魔,如神,如造物主。

閻王,似乎更偏袒時遇。

真不公平啊。

想要擺脫現在這個局面,唯有死亡。既然那個深愛我的宋珸已經消逝,我也沒什麽理由繼續活在世上。然而作為陷入循環的重生者,想死談何容易?

最好的辦法,就是激怒時遇,讓他漸漸失去耐心,沒興致再跟我耗下去。以時遇的惡劣性格,就算有一天玩膩了,也不可能好心放我自由,只會去殺死重生前的我。

沒了裝載靈魂的軀殼,我自然也就無法再重生,便可以成功死透了。

可是這都已經十三次了,時遇還是壓根沒有動怒的跡象,脾氣好得令人毛骨悚然。

好啊,那就繼續一起死。

在衆賓客的見證下,一次次割斷脖頸,刺穿心髒,掏出腸子。

不斷死于七夕,又回到七夕。

染紅婚紗,染紅燕尾服。

看誰熬過誰。

我随手拿起一把餐刀,動作熟練地往時遇眼珠子上捅,這一次,他攥住了我的手腕。

“鄰居小姐,”他低眸凝視我,聲音裏帶着無盡倦意,“我好累。”

“裝什麽呢?”我滿心嫌惡。

托重生的福,時遇的資産一世比一世龐大,一邊當着逍遙公子哥,一邊誘騙單純小女孩,一次次讓他父母收養我,與我一起長大,戀愛,結婚。

他還有臉嫌累?

時遇聲音沙啞:“于你而言,死亡與重生,只是眨眼之間的事,可我卻要經歷一個又一個二十年,日複一日地等着你回來的這一天。每一次與你相見,都是我熬了七千多天換來的。如果靈魂能夠計算年齡,我早已是個百歲老人了,每天一睜眼,連呼吸都感到萬分疲憊。鄰居小姐,我不想再經歷無休無止的等待了,我們休戰吧,好不好?”

他攥我入懷,一副精疲力竭的虛弱模樣,将腦袋靠在我肩上。

在衆人面前耳鬓厮磨的新郎新娘,仿佛有多麽甜蜜恩愛似的。

“想休戰可以,把宋珸還給我,別再讓我回到這個惡心的婚禮上。”我說。

“傻瓜,”時遇笑了,“本來就不屬于你的東西,談什麽還給你呢?瞧,你的叔叔,嬸嬸,妹妹,多麽幸福的一家三口啊,你忍心把他們拆散嗎?忍心把宋珸變回以前那個飽受倫理折磨的可憐男人嗎?乖,放下他吧。神明不該去在乎一只擡腳便能碾碎的蟲子。調動一下腦中的記憶,你會發現,在經歷了這麽多次重生後,自己這顆心,比起宋珸,早已偏向了我。親愛的,星星妹妹。”

我抄起餐刀就插進了他的眼窩。

刀柄整根沒入。

就不該跟他廢話的。

在衆人的尖叫聲中,我擡眸望向不遠處的宋珸。

他一臉驚愕,又一次護住身旁的葉瓊芳和女兒。

唉,已為人夫的小叔,還是那麽英俊,又迷人。

我沖他抛了個媚眼,然後,幹淨利落地割了喉。

*

耳邊的尖叫聲漸漸消散。

睜開眼,頭頂是昏暗的天花板。

我所處的位置不再是婚禮現場,而是一間狹窄閉塞的暗室。

下意識動了動胳膊,我發現自己手腕處正綁着熟悉的鎖鏈。

胳膊,腳踝,大腿,腰上,每一處都被鏈條牢牢捆綁,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新的記憶再度灌入。

這一世,時遇沒有再讓他父母收養我,而是默默等到十五歲,然後在放學路上擄走我,從此囚禁了我近十年。

眼前這間四面無窗的暗室,正是我生活了快十年的地方。

從被關進來到現在,我一分一秒也沒能逃出去過。

一只冰涼的手撫上我的臉,耳邊響起熟悉的低語:“歡迎回來,鄰居小姐。”

我扯起嘴角:“你終于失去耐心了。”

時遇溫柔地理了理我的頭發:“誰讓你總是不聽話?”

手腳皆被鎖鏈束縛住,我再也殺不了他。

記憶在腦海中猛烈翻滾,提醒着我,自己這些年是如何被時遇囚禁折磨的。

一開始,我還抱有希望,不斷掙紮,反抗,哭泣,哀求,以為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救我,直到一年又一年過去,每天一睜眼,頭頂永遠都是昏暗的天花板,我終于認清了現實,無論做什麽,都是白費力氣。

于是,我漸漸變成了一個活屍。

沒有情緒,沒有思想,沒有意識。

不再抵抗,不再哭求,任由男人擺布。

時遇總是緊緊抱着我,把腦袋枕在我胸前,一遍遍低喃——

“我好想你,鄰居小姐。”

“可不可以快點回來呢?”

“到時候你一定會恨透了我吧?”

重生前的我并不知道他口中那個鄰居小姐是誰,只當他在發瘋。

現在,我回來了。

當我以為嫁給時遇的世界已經是無間地獄時,這個世界告訴我,遠遠不止。

真正的地獄,遠比我想象中更加絕望恐怖。

“放了我。”我維持着鎮定。

時遇低笑着,靠過來将唇貼上我的脖頸,伸出舌尖輕輕一舔。

“放了你的話,你還會允許我這麽碰你嗎?”

他又接着吻上我的耳垂,沙啞的聲音裏染上欲望。

我冷冷瞥他:“時遇,別給臉不要臉,你當初被我閹掉時的表情,我至今還記憶猶新,難以忘懷呢。”

時遇不氣不惱,癡迷地端詳着我:“鄰居小姐冷着臉訓我的樣子,最迷人了。”

好想殺了他。

哪怕已經殺過他無數次,只要一看見他這張臉,殺意便會立刻在胸口沸騰。

仿佛永遠都殺不膩似的。

“想讓我放了你也行,”時遇用指腹輕輕摩挲着我的下巴,“條件是,跟我做個愛。”

嗯,這個賤人的确很欠殺。

“必須要是你主動和自願的哦,我可舍不得強迫你。”時遇一副純良模樣。

“滾。”我說。

時遇的确沒有強迫我。

哪怕是之前我嫁給他的那十幾世裏,他也從沒有跟重生前的我發生過關系。

他在等。

等我重生回來,等我恢複記憶。

等那個憎恨他、厭惡他的鄰居小姐。

之後的日子,他每天悉心照料着我,像在養着一個布娃娃,把我渾身上下乃至每一根頭發絲都打理得幹幹淨淨。

除了準備食物時會短暫離開我的視線,其餘時間,時遇幾乎每一秒都要黏在我身上,不見人,不碰手機,不看電視,只待在這間狹小的暗室,把我整個人攥進懷裏,不厭其煩地親吻我的頭發,頸間,手腕,腳踝,用他的唇瓣輕輕柔柔地蹭遍我裸露在外的肌膚。

我自然拼盡全力地掙紮,不但毫無作用,反而勾得他眼神更加熾熱,故意将我緊緊壓到身下,讓我隔着衣物清晰感受到他某處的變化。

“鄰居小姐,要了我吧。”他聲音泛着啞,在我耳邊吐氣。

“要你媽。”我說。

我拒絕進食喝水,寧願餓死也不願受辱,時遇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含了口蜂蜜水,然後捏住我的下巴,貼上我的唇,一滴不剩地渡進我嘴裏。甜膩溢滿口腔,直到我全部咽下去,他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我的唇。

“以後我每天都這麽喂你,好不好?”他滿足道。

“滾。”我咬牙。

時遇幾乎就沒有安分的時候,經常低下頭,用牙齒一顆一顆咬開我的衣服扣子,在我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牙印,咬完之後,又安撫似的伸出舌頭舔上那些印痕,一遍又一遍。

雖然他沒有接着往下做,但我還是被惡心得連連爆粗,罵得越狠,時遇笑得越明媚。

于是我改用陰陽怪氣戰術:“時遇,你好可憐啊,我大概算了算,從第一世到現在,你活了得有三百多年了吧?換個聰明人,早就利用這個技能稱霸全球了,而你卻在執着于折磨一個女人,無不無聊啊?”

時遇輕吻我的頭發:“怎麽能叫折磨呢?我這是在愛你啊。”

我大笑:“愛我?就憑你,也配談愛?折磨我,糾纏我,逼瘋我,你幹下的樁樁件件,哪一點跟愛沾邊?你只不過是在漫長的重生中太過無聊,想要拉個人陪你玩變态游戲罷了,一旦我試圖結束游戲,你就會立刻翻臉,毫不留情地銷毀我。就像對待不聽話的玩具一樣。不要再裝出一副對我情根深種的模樣了,很好笑,也很惡心。”

時遇眼底陡然升起一層霧氣,覆在我腰間的掌心微微發顫,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連聲音都在抖:“你怎麽可以這樣想我?”

我不為所動:“你父母對你那麽好,可你殺他們的時候毫不手軟,你說你愛我,可你一刀把我腸子劃出來的時候,沒有半分猶豫。這就是你的愛?你知道愛的含義嗎?滾回你的五歲,去認真上上課,認認字,學一學什麽叫愛!不過估計你是學不會的,因為你天生就是個反社會人格的精神變态,冷血,殘暴,沒有感情,沒有真心。”

時遇跪在我面前,把臉埋入我胸口,悶聲說:“你冤枉我。”

我低下頭,看見他眼角在不斷滲出淚珠,打濕他的睫毛,打濕我的衣服。

我譏笑道:“無所謂,反正沒人在乎你的真心。”

時遇身形一僵,沒有再開口。

之後他連續好幾日都沒有說話。

沉默地給我投喂食物,沉默地為我清洗身體,沉默地抱着我入睡。

這個死變态,連冷戰的時候也不忘緊緊抱着我。

直到一日半夢半醒間,時遇突然問了句:“那份糯米丸子是買給我的,對嗎?”

什麽糯米丸子?

我皺眉,不打算理他。

時遇閉着眼,聲音又輕又低,仿佛在說夢話般。

“我常常夢見,那天,你拎着一份糯米丸子回了家,一顆一顆親手喂給我吃,喂着喂着,你開始嫌累,于是把我手腕上的鎖鏈打開,不耐煩地讓我自己吃。于是,我又開始一顆一顆喂給你吃,你像往常一樣,笑我,罵我,然後,慢慢原諒我,接納我。從此,再也沒有趕我走。”

我終于知道了他在說什麽。

對時遇來說,距離那一世已經過去了兩三百年,可他卻還在惦記那份灑落一地的破丸子。

“其實我可以原諒你的。”我開口。

“什麽?”時遇一怔。

“破壞我的婚禮,羞辱我,殺了我,囚禁我,這些,我都可以原諒你。”

時遇睜開眼,愣愣地注視着我,眸底泛起微光,升起希冀。

“可惜,你殺了那個深愛着我的宋珸。”

“他是這個世上我唯一在乎的人。而你卻當着我的面,殘忍虐殺了他。”

“不僅如此,你還攪亂了我與他的人生軌跡,讓我永永遠遠失去了他。”

“所以,再也不會有糯米丸子了,時遇。”

“永遠不會有了。”我的聲音裏沒有一絲情緒。

時遇的眸子迅速暗下去,被無盡的死灰覆蓋。

哪怕我正被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密室之中,哪怕我的人生已經徹底失去希望和未來,可我還是勾起唇,因他臉上的絕望而興奮不已。

等等。

不對。

這個世界的宋珸并沒有改變人生軌跡。

在我被時遇擄走之前,這一世的發展跟第一世并無區別,父母自殺,借住爺爺奶奶家,與宋珸相依到十五歲。宋珸也沒有跟葉瓊芳在一起。

這一世的宋珸,是那個深愛着我的宋珸。

只要逃出去,我就能重新跟他在一起了。

小叔愛着我。

小叔在等我。

盡管手腳正被堅固的鎖鏈束縛,欣喜卻在我心口迅速蔓延,開出一朵絢爛的花。

從沒有哪一刻,比此時此刻更讓我對未來充滿希望。

身上的牙印可以消退。

受過的屈辱可以淡忘。

失去的十年可以用後十年彌補。

只要小叔愛我,一切都沒關系。

總之,逃出去。

我一定要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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