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恩賜
第十三章 恩賜
“通知你一下,這是你的最後一世。”
白胡子老頭又出現了。
我皺眉:“最後一世是什麽意思?重生次數不是無限的嗎?”
老頭嘆氣:“誰告訴你重生次數是無限的?一開始我就已經提醒過你,要珍惜重生的機會,要珍惜!我又不是做慈善的,怎麽可能放任你們無限循環攪亂世界線?正常人一生只有一世,死後便可投胎轉世,而你和時遇死後卻有十七次重生的機會,這是對你們的恩賜,也是懲罰!”
我冷笑:“懲罰?時遇是個連環殺人犯,懲罰他情有可原,憑什麽要拉上我這個受害者?如果說重生是對我的恩賜,那為什麽偏偏只讓我回到半年前,而時遇卻能回到二十年前?無論我重生多少次,人生軌跡都被時遇牢牢操控着,像個小醜一樣任由他擺布,憑什麽?這也配叫恩賜?閻王大人,您該不會也重男輕女吧?”
老頭嚴肅道:“宋星玓,直到此刻,你還認為自己身上沒有一點需要被懲罰的地方嗎?”
我死死瞪他:“就算我有錯,那也是被時遇逼的,是他毀了我的人生!”
老頭直視我:“真的是別人毀了你的人生嗎?為什麽第一次重生後你那麽熟練地就殺了時遇?并且在發現方谏不符合自己心意後,毫不猶豫地抄起斧頭就開始追砍他?這些是一個正常人會幹出來的事嗎?在重生之前,你确定自己沒有作過一丁點惡?宋星玓,你從來都不只是一個無辜受害者。”
如針尖般的記憶,猛然刺破我的頭皮,侵入我腦中。
“第一世,在你十二歲那年,曾經約過一個同班男生去河邊,趁四下無人時一把将他推入河中,眼睜睜看着他被溺死,屍體泡了一夜才被人發現。你自己幹過的事,應該不可能會忘吧?”
哦。
當然沒忘。
畢竟,那可是奪走我初吻的人。
對一個十二歲的女孩來說,被不喜歡的男孩強吻,無異于天塌了。
在哭了很久很久之後,我慢慢意識到,眼淚是世上最沒用的東西。
于是,我擦掉眼淚,在一個放學後的晚上,将那個男生約到了河邊。
以一副害羞小白兔的模樣,叮囑他要一個人悄悄過來,別告訴任何人。
男生遵守了約定,趁天黑一個人悄悄趕過來,一臉期待地站在我面前。
真聽話。
我平靜地問:“你之前幹嘛要親我呢?”
“因為我喜歡你啊。”他害羞地撓撓頭,“有一次自習課上你借了我一塊橡皮,從那時開始我就喜歡上你了。”
搶我的衛生巾,當衆展示嘲笑,又在争搶時故意強吻我,原來,是因為喜歡我。
依稀記得,那是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向我告白。
夏日,晚風,河邊。
少年,少女。
浪漫至極。
我擡手摸了下頭發,發現自己的發夾不見了,情窦初開的男生自告奮勇要幫我找,背對着我蹲在河邊,認真地在草地上翻找起來。
于是,我靠過去,探出掌心,随手一推。
嘭。
重物落水的聲音。
男生不會游泳,在河中拼命掙紮,卻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水流漸漸吞沒,他瞪大雙眼死死盯着我,充滿困惑,哀求,和恐懼。
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發夾,輕輕別在了頭發上,沖他笑道:“可我不喜歡你诶。”
所以說,幹嘛要随便親女孩子呢?
第二天,小學生因為貪玩意外墜河溺亡的新聞出現在了報紙一角。
并沒有太多人在意,這種事幾乎每天每個地方都在發生,不足為奇。
比如我父母,也是死在了那條河裏。
既然那麽喜歡我,就送他去見我父母好了。
“當年我才十二歲,別說沒人發現我是兇手,就算真查到我身上又如何?連刑法都不會懲治一個未成年小孩,最多教育教育了事,你又憑什麽罰我?”
我抄起斧頭,打算直接砍死這個偏心的賤老頭。
“就憑我是閻王。”
手中的斧頭驟然脫離我的掌控,騰空飛起朝我直直劈來。
哪怕知道這只是個夢,我還是下意識後退躲避,踉跄着跌坐在地。
斧頭在離我腦袋一厘米處停下,靜靜懸在半空中。
老頭始終站在原地沒動:“人一旦造下殺孽,就算生前能逃脫法律制裁,死後也會受到地獄的審判。死亡并不是結束,而是贖罪的開始。而我要做的,就是引領有罪的靈魂祛除戾氣,化解怨恨,修正錯誤。只有在真正認清自己的罪孽後,才可忘卻前塵,投胎轉世。有的靈魂重生一世便能參悟,有的靈魂則因為執念太深,反複浪費重生的機會。很顯然,你是後者。除了這一世,之前每一世的你,都犯過殺忌。”
怪不得。
怪不得偏偏只有我和時遇可以重生,原來是因為,我們都是罪人。
原來,看似幸運的死而複生,其實是為了讓我們去認錯贖罪。
我憤懑又不甘:“既然要修正錯誤,為什麽不讓我重生回十二歲?我不去推那個男生不就行了?重生回半年前有個屁用?!”
老頭眼神淩厲:“還不是因為你怨念太深!仇恨占據了你的心,讓你不斷重生回第一次見到時遇的那一天,一門心思想要找他複仇。正因如此,你們二人的命運才會糾纏綁定在一起,只能由時遇去替你修正錯誤,一次次阻止十二歲的你犯下殺忌。與其說他在操控你,不如說是在拯救你,你應該心懷感恩才對!只要最後一世你能吸取教訓,放下惡,放下恨,安穩度過一生,就能順利投胎轉世。”
“安穩度過一生?”我咬牙,“我懷孕了你知道嗎?時遇那個賤人害我懷上了他的孩子!他是故意的,他在故意報複我!你叫我怎麽安穩度過?我憑什麽對他感恩?我怎麽可能放得下這個仇?!”
“放不下也得放。”老頭像個冰冷的機器,“雖然時遇過去殺人無數,但他已經誠心悔過,在十七次重生中贖清了自己的罪。反而是你,殺了時遇一次又一次,一步步加深他對你的執念,之所以淪落至此,也是你自己造下的孽!如今這一世已經是你能擁有的最完美的一個人生,你必須接受現實,好好珍惜。”
好一個最完美的人生。
我凄然笑着,本該吐出一口血,卻因正身處夢境,只能嘔出一片虛無。
“如果我就是放不下呢?”我說。
“如果你還是執迷不悟,再次犯下殺忌,必會陷入萬劫不複,永堕無間之苦。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已經告訴過你。”老頭平靜道。
哦,說得好像我現在就不苦似的。
“時遇也知道這是最後一次重生了,對吧?所以他才會趁機害我懷孕,想要故意惡心我,對不對?”我追問。
“他不知道。”老頭說。
“什麽?”我不敢相信。
“時遇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是很忙的,不可能每個靈魂都要去親自引導,有的靈魂只能靠他們自己去參悟。就像時遇,全程都是一個人孤獨地重生,孤獨地自省,孤獨地贖罪。”
“你總說我偏袒時遇,事實上,我一直偏袒的人,是你。”
老頭轉過身,語重心長道:“宋星玓,願你不要讓我失望。”
我愣了一下,試圖追上去,卻驟然墜入一片刺眼的白光。
夢醒。
睜開眼,面前是時遇那張布滿擔憂的臉。
昨晚發現自己懷孕後,我爬上窗臺要跳樓,方谏吓得魂飛魄散,連忙撲過來阻止,情急之下一掌劈上我的後腦勺,直接把我敲暈了過去,他火速将我送來醫院,打電話告知時遇後便溜之大吉。
那個混蛋。
時遇在醫院守了一夜,見我醒了,他下意識想攥我入懷,掌心剛碰上我的肩,又驀然收回,聲音微顫:“沒事就好。”
現在是我們的最後一世,這意味着,時遇的下體再也沒有修複的可能,他将永遠都是個殘缺的死閹貨。
想到這一點,我忍不住幸災樂禍地笑出了聲。
笑着笑着,又忽地意識到自己肚子裏也将永遠都存在過一個孩子,時遇的孩子,表情頓時凝固在我臉上。
“餓不餓?我喂你吃點東西好嗎?”時遇一臉關切,絲毫沒有追究我跟方谏開房的意思。
他的殺戮欲似乎被徹底磨滅了,如今的執念只剩下我。
就算我真的随便拉個人上了床,也根本掀不起什麽波瀾,時遇一定會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依舊用溫柔的語氣問我餓不餓。
沒勁。
我一聲不吭地下床,徑直朝病房外走去。
時遇緊随其後:“去哪兒?”
我開口:“堕胎。”
正好在醫院,省事了。
時遇在原地頓了頓,然後沉默着重新跟上我。
路過正在配藥的護士,我想把所有藥丸全部塞進時遇嘴裏。
路過正在打吊針的病人,我想搶過吊水瓶砸在時遇腦袋上。
路過正在削水果的家屬,我想奪過水果刀捅進時遇脖子裏。
路過樓梯,路過窗戶,路過陽臺,我想把時遇狠狠踹下去,掐住他的脖子,質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要讓我懷孕。
可腦中的記憶告訴我,是那個重生前的宋星玓主動的。
是她灌醉了時遇,趁他斷片迷糊之時,将他按倒在床,害羞而又堅定地纏繞上去。
是她積極、主動、自願地懷上了心愛之人的寶寶。
是她,也是我。
過去一點微小的變化,都會對未來造成翻天覆地的影響。
這一世的宋星玓,父母健在,從小無憂,性格爽朗,愛一個人就果斷出擊,所以,當交往多年的男朋友遲遲不跟她上床時,她決定霸王硬上弓。
就那麽一次。
就那麽懷上了。
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應該去恨誰。
我攥着挂號單,站在婦科門口,怔了許久,直到臉上傳來冰涼的潮濕感,才意識到自己在流淚,不斷地流淚。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可我停不下來。
似乎,這些眼淚,是來自我身體裏另一個靈魂。
時遇靠過來,低下頭,用紙巾細細擦拭着我臉上的淚痕。
“對不起。”他啞聲說,“都是我的錯。”
我應該一把推開他,頭也不回地走進婦科,毅然打掉肚子裏的孽種。
可我伫立在原地,怎麽都邁不開腿,甚至擡不起胳膊将這個男人推開。
腦中反反複複播放着我重生前與時遇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他是如何關心我,陪伴我,照顧我,我又是如何依賴他,愛慕他,肖想他,每一幕都在入侵我的腦細胞。
陌生又異樣的情緒在我心口瘋狂湧動,牽引着我将額頭貼上他的胸膛。
時遇身體僵了一秒,随後立即伸手箍緊我,掌心溫柔摩挲着我的後背,雖然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卻奇跡般地,撫平了我心底的無措。
最終,我沒有打掉那個孩子。
我做不到。
渾身每個細胞都在阻止我。
或者說,是重生前的宋星玓在阻止我。
淚如雨下地阻止我,央求我,感染我。
半夜無眠,我翻開手機相冊,發現裏面大部分都是我和時遇的合照,從小到大每個時間段都有,我們去了許許多多的城市與國家,我們在海邊牽手,在山頂擁抱,在櫻花樹下接吻,照片上依偎在時遇懷裏的我,是那般自信,恣意,張揚,一颦一笑都像浸在蜜罐裏。
哪怕是跟方谏交往的那三年,我也沒有露出過這樣的笑容。
原來,在健康快樂的環境下長大的宋星玓,長這個樣子。
我撫摸着照片上自己的臉,指尖處傳來細微暖意,仿佛感知到了她的幸福。
這份幸福的力量太過強大,從我心口四處分散,緩慢伸向蟄伏在角落裏的陰暗面,試圖将它們包圍,浸染,覆蓋。
腦中有個聲音在不斷勸誘我——
“星玓,放下仇恨吧。”
“小遇是真心愛我們的,他一直在竭盡全力彌補我們,愛護我們,給我們幸福。”
“這已經是最後一世了,以後再也沒有重生的機會了,我們生下寶寶,安心過日子吧。”
我關掉相冊,回過神時,眼淚已經又一次沾濕了整張臉。
真是個愛哭鬼啊,宋星玓。
得知我懷孕的消息後,我父母,時遇父母,宋亮李婉娴,一個接着一個往莊園跑,每次都拎着大包小包的東西,千叮萬囑我要注意這個注意那個,連我起身上個衛生間,他們也要立刻圍過來搶着扶我。
我父母:“一定要記得多吃點水果蔬菜,多補充維生素,還要保證睡眠充足,千萬別再熬夜了。”
時遇父母:“以後肚子越來越大,舊衣服肯定都穿不下了,我們給你買了一些孕婦裝,還有一次性內衣之類的。”
宋亮:“以後咖啡、啤酒那些玩意兒一滴都別沾了,多喝點牛奶和豆漿!我們給你買的都是無糖的,健康!”
李婉娴:“奶奶做了一些你從小就愛吃的菜,每個盒子上都标了菜名,想吃哪種就直接從冰箱裏拿出來熱一下。”
很吵,很煩。
一懷孕,瞬間所有人都對我好了。
剛送走他們,沒幾天管家又來通報:“太太,宋醫生來看您了。”
我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喝汽水,頭也不擡:“說我不在。”
“怎麽?這才剛嫁出去沒多久,就不願意搭理小叔了?”
宋珸帶着柔柔笑意的聲音從管家身後傳過來。
我一愣,擡眼望過去,與宋珸四目相對的瞬間,又迅速轉移了視線,沖他旁邊的葉瓊芳笑道:“小嬸也來啦!”
一個小女孩蹦過來撲到我身上,甜甜地撒着嬌:“姐姐,歡歡想你啦。”
呃,我好像跟你不熟吧。
宋歡葉。
宋珸喜歡葉瓊芳。
給女兒取個名字也要秀恩愛,就不嫌肉麻?
我擺出做作的笑臉,摸摸小女孩的頭:“姐姐也很想歡歡哦。”
突然多出這麽一個嬌滴滴的小妹妹,倒也新鮮。
“姐姐,陪我去你家游樂園玩嘛!”宋歡葉搖着我的胳膊。
是的,這裏甚至連游樂園都有,雖然規模不及外面的大,但每天都有專人維護,足夠容納一群小朋友玩個盡興了。裏面有秋千,滑梯,旋轉木馬,小型摩天輪等,全都是第一世的我童年時期無比渴望的東西。
而這一切,都是時遇親手為我打造的。
葉瓊芳朝我歉意一笑,無奈地牽起女兒:“星星姐姐懷上小寶寶啦,要休養身體,不能陪你那麽劇烈的玩耍,媽媽跟你去吧。”
母女倆離開後,房間裏只剩下我和宋珸。
我低頭繼續喝汽水,靜默半晌,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我面前。
宋珸看着散落一地的空瓶子,擰眉:“星星,你有孕在身,不該喝這麽多汽水。”
我咬着吸管:“哦。”
宋珸低嘆一聲,在我身旁坐下,語氣放柔:“可以告訴小叔,我哪裏惹星星不開心了嗎?”
小叔。
我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我為什麽會懷上別人的孩子,而你又為什麽會成為別人的丈夫和爸爸?
當我在瀕死之時親眼看見你吻上其他人,那種挫骨揚灰般的絕望,即便再重活幾百幾千世,我也無法釋懷,無法遺忘。
“小叔。”
我放下汽水,慢慢靠過去,環住了宋珸的腰。
宋珸微微一怔,對我如此親昵的行為感到意外,這一世,雖然他仍叫我星星,但我們的關系只限于普通叔侄,從小到大鮮有肢體接觸,摟腰這個舉動更是從未有過。
可我不管。
侄女抱一下小叔,也不算很大逆不道吧?
所幸,宋珸并沒有推開我。
“星星,你是不是受了什麽委屈?時遇欺負你了嗎?”他語氣嚴肅。
“曾經有一個人,說他永遠都會無條件愛我。”我嗅着宋珸身上熟悉的咖啡香氣,想到這香氣是來自葉瓊芳,環在他腰上的手變得僵硬,“可後來他食言了,他娶了別人,愛上了別人,把我們過去的相依相戀,忘得幹幹淨淨。小叔,你說,我該不該恨他?”
宋珸陷入沉思:“據我所知,你從小到大只跟時遇在一起過,什麽時候出現的第三人?”
這個人就是你啊,小叔。
見我沒有回答,宋珸不再追問,輕聲道:“人最難控制的東西,就是自己的心。無論多熾熱的感情,都有可能會随着歲月流轉慢慢歸為平靜。所謂承諾,只要在說出口的那一刻是真心的,就已經足夠了。雖然人們常把永遠二字挂在嘴上,但大家心裏都清楚,人生充滿未知變數,除了死亡,沒有什麽東西是真正永恒的。有時候,若想活得輕松,就要學會放下。”
放下。
每個人都在勸我放下。
我趴在宋珸懷裏,低喃:“可我不甘心。”
宋珸輕撫我的頭發:“交給時間吧,星星。你看,你現在這麽幸福,有深愛你的丈夫,有待出生的寶寶,還有那麽多關心你的親人朋友,未來等待你的是一片光明。總有一天,當你驀然回首,會疑惑自己當初為什麽要執着于一段已經消逝的感情,然後,一笑了之。”
一笑了之。
我扯起嘴角,想試着笑一笑,唇上卻觸到了淡淡的鹹味。
又哭了。
這次流下的,是我自己的淚。
我揪起宋珸胸前的襯衣,試圖用它來擦眼淚,門口忽地傳來一聲動靜,我轉頭望過去,看見了時遇。
他拎着一個保溫壺,無聲站在那兒,幽幽注視着靠在宋珸懷裏的我。
保溫壺裏是時母煲的滋補湯,每天都會準時炖好讓她兒子帶回來給我喝。
宋珸無比自然地松開我,起身沖時遇道:“可能是受孕期激素影響,星星心情不太好,我剛才勸了幾句。時遇,你老婆就交給你了,我過去陪瓊芳和歡歡了。”
他轉身離開,就那麽頭也不回的,把我交給了其他人。
小叔,我好像天生就是個壞種。
曾經,為了你,我心甘情願收起惡念,乖乖充當一個遍體鱗傷的可憐蟲。每當我把傷口暴露給你看,你那充滿憐惜的眼神,總能瞬間治愈我陰暗而又千瘡百孔的心。
可現在,你不再愛我了。
那些挨過的打,受過的傷,死過的每一世,全都,失去了意義。
我望着宋珸的背影,又喝了口汽水,西瓜特有的清香在口腔蔓延。
真甜啊。
時遇拎着保溫壺走過來,揚起笑容:“今天是玉米排骨湯,你想現在喝,還是留着晚飯時再喝?”
我接過保溫壺,重重砸向時遇的腦袋,滾燙的湯汁飛濺出來,盡數澆在他被砸破的額頭上,鮮血也跟着從傷口滲出,滑落至他的眼角。
“我不喜歡吃排骨。”我說。
“好,那我叫我媽以後別做排骨了。”時遇仍在沖我笑。
這段時間,我們一直都是這樣的相處模式。
詭異,扭曲,暴力。
當然,只是我單方面對他的暴力。
如果掀開時遇身上昂貴的西裝,會發現他白皙的肌膚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青紫。
有釘子戳的,有球杆打的,有鞭子抽的,有開水燙的。
那些如鮮花盛開般的美麗傷痕,從鎖骨一路蔓延至腳踝,被西裝遮得嚴嚴實實。
我一般不動他的臉,因為會被外人看出來,問東問西的很麻煩,不過今天一時沒忍住。
通常情況下,時遇都會老老實實跪着,對抽破他後背的鞭子視若無睹,任由我用刀尖在他身上飛揚起舞,臉上始終保持微笑,只有在痛到難以忍耐時,他才會抑制不住從喉嚨溢出一絲呻吟。
那是世上最悅耳的聲音。
每當我的心情陷入灰暗泥沼,只要聽一聽時遇痛苦的呻吟,眼前一切便瞬間明亮起來。
人生如此無望,而我堅持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給時遇斑駁殘缺的身體,添上一道又一道絢爛奪目的新傷。
讓我雀躍,讓我歡喜。
作為丈夫,在妻子辛苦懷孕時充當一下人肉沙包,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畢竟,對孕婦來說,保持心情愉快可是最重要的事。
可惜時遇大多數時間都是一副不痛不癢的模樣,比如現在,他對頭上的傷口毫不在意,若無其事地脫下西裝,轉身去衛生間清洗頭上的湯漬。
淡定得令人作嘔。
我立刻下樓開車離開了莊園。
如果繼續跟時遇共處一室,我恐怕會一怒之下錘爆他的頭。
天色漸暗,我将車停在一條開滿野花的小路上,下了車,點燃一根煙,倚靠在車門上,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擡頭看星星。
我并不喜歡抽煙,只因前陣子時遇随口提了句他在戒煙,說什麽二手煙對孕婦不好,我當即決定要天天往死裏抽。
反正事事都要跟時遇對着幹。
半支煙抽完,身後傳來腳步聲。
我厭惡地皺眉:“滾。”
無論我跑去哪兒,總能被時遇輕易找到。
“姐姐為什麽要讓我滾呢?”
嗲裏嗲氣的聲音。
不是時遇。
我愣了愣,轉頭望去,看見了一個略有些眼熟的年輕男孩。
男孩從我眼中捕捉到疑惑,一臉怨怼:“姐姐這麽快就把我忘了嗎?好傷人啊。”
想起來了,是夜總會裏那個跟我熱吻過的腹肌男孩。
“是你呀!”我立刻熱情起來。
他叫什麽來着?
“我叫小乙。”男孩語氣涼涼。
“小乙,好巧哦,居然會在這裏碰見。”我笑道。
絕對不是巧合。
這條路偏遠僻靜,平時連個鬼影都沒有,此時卻正好碰見一個前陣子剛跟我有過一面之緣的男公關,哪有那麽巧的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跟蹤我。
時遇跟蹤我是因為他變态,小乙跟蹤我又是為什麽?
難道,是圖我的人?
看來今天這個軌我是出定了。
正當我暗自竊喜時,一把冰涼的匕首忽然抵到了我腰上。
“姐姐,你被綁架了。”小乙笑着湊近我,“馬上打電話給你老公,讓他帶錢來贖你吧。”
“……”
哦。
原來是圖財。
我嘆息:“小朋友,何必要幹綁架這種吃力不讨好的活兒呢?又累又有風險,搞不好是要坐牢的。想要多少錢就直接說,姐姐很大方的,別動刀子嘛。”
小乙一刀就劃破了我的臉,怒目圓睜:“老子最恨的就是你們這種高傲的有錢人!不可一世,目中無人!你以為有錢就可以買下一切?就可以随便踐踏別人的自尊?天女散花般地讓我們排隊領錢,你以為我會感激你?不,我只會覺得自己被你們夫妻當成了一條低賤的狗!”
呃,我也才富了沒幾天而已。
就這麽被當成有錢人報複,好冤枉。
果然,出門在外,還是別太露富比較安全。
撒了那麽多錢出去,下場是招惹了個仇人。
血虧。
給他們轉賬的人明明是時遇,怎麽不去綁架他?我氣得心髒隐隐作痛。
小乙繼續嘶吼:“而且你連我喂的酒都不肯喝,一副嫌我髒的表情,憑什麽?我明明已經那麽努力地讨好你了,憑什麽還是要被嫌棄?”
我忍不住跟他吵起來:“嘴對嘴喂酒本來就很不衛生好嗎?我又不是在針對你,就算把你換成年輕版木村拓哉我也照樣嫌棄!”
下巴又被劃了一刀。
再往下一點我就真的要被割喉了。
最後一世該不會就這麽草草結束了吧?
“快給你老公打電話!”小乙咬牙切齒。
“你自己打吧。”我将手機扔向他,“我不想跟那個賤人通話。”
小乙打了個視頻過去,将鏡頭對準我,念出綁匪經典臺詞:“時遇,你老婆在我手裏,拿一億過來贖她,否則就等着收屍吧!”
看見我臉上的傷口,時遇眼神一滞,剛要說話,視頻便被挂斷。
連地址也不用報,時遇早已給我手機裝了定位,天涯海角都能找過來。
我震驚:“一億?您這胃口未免也太大了吧?”
口口聲聲罵着有錢人,自己還不是費盡心機也想成為有錢人!
小乙冷笑:“你老公出得起。”
我皺眉:“能不能不要一口一個你老公?聽得我想吐。”
說完我就真的吐了。
小乙被濺了一身,尖叫:“你惡不惡心?”
我虛弱地解釋:“人家是孕婦。”
小乙眼睛一亮,将刀尖對準我的肚子:“很好,如果你敢不聽話,我就捅穿你肚子裏的孽種。”
我立刻飛撲向小乙,挺着肚子去迎他手中的刀:“來,盡情地捅!幫我解決掉這個孽種!”
小乙眼疾手快地收回刀,一把推開我:“瘋了吧你?”
我摔坐在地上,除了屁股被石子硌得有點疼,毫無要流産的跡象,不禁大罵:“沒用的東西!就不能推得再大力點嗎?”
小乙點點頭:“确實瘋了。”
……
吵吵鬧鬧間,時遇來了。
“放開她!”
時遇臉色煞白,聲如寒冰。
小乙猛地揪住我的頭發,将刀尖對準我的喉嚨,挑釁道:“時先生,你現在好像沒資格命令我吧?”
好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
時遇掏出一張卡,語氣放低:“這張卡裏的錢遠超你開出的贖金,只要保證我妻子安全,還有什麽條件盡管提。”
——我妻子。
我又想吐了。
小乙笑道:“好啊,那給我跪下。”
時遇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
雖然已經見過無數次他下跪的樣子,可這一次卻讓我莫名不舒服。
畢竟,那可是時遇啊。
怎麽可以沖除我之外的人下跪呢?
換作以前的他,小乙早已變成一具屍體。
“時先生,剛才你用那麽陰冷的眼神瞪着我,讓我很不高興。”小乙又道,“不如,把你眼珠子挖下來吧?”
我忍不住開口:“夠了,不要得寸進尺!”
沒想到天天虐待時遇的我也好意思怒斥別人得寸進尺。
小乙掐住我的脖子:“那你來代替他?”
我立刻閉嘴。
“別碰她!”
時遇死死盯着小乙勒在我脖頸上的手,眼睛迅速紅了,啞聲道:“我自己挖。”
自己挖?
只見他擡起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果斷幹脆地,直直刺入他的右眼眶。
第一節指頭先進,接着是第二節指頭,最後是第三節指頭。
鮮血順着他的指縫大片大片流淌出來。
時遇屈起手指,緊緊抓住自己的右眼球,大拇指也跟着塞進眼眶,将全身力量都集中到那三根手指上,毫不猶豫地使勁一扯。
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縱然是在最頹廢狼狽的時候,那雙眼睛也奪目無比,散發着光輝。
此時,原本漂亮的右眼變成了一個血淋淋的洞,時遇全程沒有發出一聲悶哼,将那顆眼球扯出來攥在掌心,緩緩收緊手指,任由它噴濺,變形,稀爛,然後随手丢到了地上。
我呆立原地,甚至能想象到他手心溫熱粘稠的觸感,眼前的畫面逐漸與上一世那個試圖掏出心髒獻給我的瘋子重合。
他好像,一點都不在乎自己的身體。
或者說,他一直都很厭惡自己的身體。
清俊的臉龐沾滿鮮血,如同猙獰的惡鬼。
時遇擡頭看向小乙:“另一只還挖嗎?”
“真他媽變态!”
小乙被這個場面震住,不打算再糾纏下去,奪過時遇手裏的卡,挾持着我上了車。
“時先生,如果待會兒你敢躲一下,我就立即殺了你老婆。”
小乙坐進駕駛座,打火,啓動,朝着時遇的方向猛踩油門。
時遇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絲毫沒打算躲。
巨大的撞擊感襲來。
我怔愣着,透過車窗看見時遇的身體被重重地撞飛,跌落,碾壓。
小乙滿意地笑了,又往前開了幾百米,才打開車門,一腳将我踹下去。
我迅速爬起,跌跌撞撞地回頭奔向時遇。
他的血流了一地。
四肢扭曲成畸形的形狀。
斷掉的骨頭刺破血肉暴露在空氣中。
“鄰居先生。”我跪坐在時遇身旁,低低喚着他。
他呼吸微弱,僅剩下一只左眼微微睜着,艱難地擡起手,溫柔撫上我臉頰的傷口,啞聲說:“抱歉,讓你受傷了。”
我不會被感動的。
時遇并不知道這是最後一世,哪怕殘了,廢了,死了,在他的認知裏,反正可以靠重生複原,無所謂的。
所以,他為我做下的這一切,根本不值得感動。
況且跟前面十幾世相比,此刻不過是個小場面而已。
可為什麽,當我望向他那只汩汩冒血的眼洞,心跳會陡然加快呢?
撲通,撲通,撲通。
陌生的,怪異的,不可阻擋的。
心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