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地獄

第十八章 地獄

睜開眼,我發現自己正站在天臺上。

我身上正穿着一套白得刺眼的燕尾服。

而我的腳邊,正跪着一個哭泣的新娘。

她白皙的額頭被磕破了皮,滲出大片血跡,卻一刻也不敢停下,攥住我的褲腿,不斷流淚,道歉,哀求。

那是第一世的鄰居小姐。

為什麽會回到這裏?

我想扶起她,抱住她,告訴她不用害怕,卻發現自己動不了。

怎麽都動不了。

我的手掌不受控制地伸向了鄰居小姐,覆在她肩上。

不。

不要。

不要推她。

時遇,停下來。

可無論我的靈魂怎麽吶喊,嘶吼,尖叫,都操控不了自己的軀殼。

純白的婚紗裙擺劃過我的手心。

絕望的新娘直直墜下天臺,最後望向我的眼神,帶着刺骨的恨。

為什麽?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這不是我要的下一世。

我應該重生回五歲才對。

我應該去彌補鄰居小姐才對。

我沖破桎梏,操控着自己的身體跳下天臺,想要去追随她,卻在下墜之時,看見宋珸正溫柔地抱起她,輕輕吻上她的唇。

浪漫,深情,不渝。

那是在她記憶中定格了無數世的畫面。

畫面裏沒有我。

永遠都沒有我。

我摔落在地,濺出鮮血,濺出腦漿,濺出眼球。

不遠處的鄰居小姐專注地躺在宋珸懷裏,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

我試圖爬向她,卻發現自己又來到了403室,手上正拿着一個斧頭,直沖跪在地上的宋珸。

他的雙臂皆被砍去,渾身鮮血淋漓。

不可以。

鄰居小姐給我買了糯米丸子,正在回家的路上。

她馬上就原諒我了。

她已經不再恨我了。

時遇,停下來。

可是我動不了。

我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舉起斧頭,毫不猶豫地砍下了宋珸的臉。

她呆愣着,手中那份糯米丸子直直墜落,幻化成無數塊腐爛的血肉。

每一個肉塊都在發出凄厲的哭聲。

那是王小狗的哭聲。

哭聲鑽入我的大腦,鑽入我的骨髓,鑽入我的五髒六腑。

頭痛。

心口痛。

渾身都在痛。

不遠處的鄰居小姐正撿起宋珸的殘肢與眼球,把它們放回他的身體。

而我正跪在地上,一一拾起地上那些肉塊,試圖把它們組裝回王小狗。

可是一只手伸過來,拉住我,拽住我,驀地将我推到了一張床上。

滿屋子都是酒氣。

重生前的星玓正趴在我身上,慢慢脫去我的衣服。

快醒過來,時遇。

那不是鄰居小姐。

她會生氣的。她會恨我的。

我會害她懷上孩子,我會害王小狗慘死,我會把她推入深淵,我會徹底斬斷我們之間的可能。

時遇,求你,快清醒過來。

趴在我身上的星玓,忽地停下動作,仿佛聽見了我的心聲,擡眸幽幽盯着我:“所以,你愛的人只有她,是嗎?”

我呆住。

每根寒毛都豎了起來。

“所以,陪你一起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二十年的我們,只是用來裝載她靈魂的工具而已。你創造的那些浪漫,美好,幸福,都只是給她一個人的。如果她再也回不來,你便會毫不留情地銷毀我們,對嗎?”

星玓那雙哀怨的眼眸,慢慢滲出血淚。

我張了張口,卻一個字都回答不出來。

她凄然一笑,伸出手,緩緩掐住我的脖子:“時遇,恭喜你。”

“你成功地,失去了所有宋星玓。”

“無論是重生前,還是重生後,無論是天真單純的,還是瘋狂扭曲的,無論是星星妹妹,還是鄰居小姐,她們全部,全部都在憎恨你,厭惡你,唾棄你。”

“從此,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宋星玓會愛你。”

無數個宋星玓從床底鑽出來,蜂擁着爬滿我的身體,撕下我的臉皮,拔出我的舌頭,摳掉我的眼球,扯斷我的手腳,打碎我的骨頭。

我清醒着感受自己一點點被撕裂,分解,銷毀。

最終,床上只剩下一顆孤零零的心髒。

女孩們厭惡地四散而去。

沒有一個人稀罕這顆心。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求求你正常一點好不好?”

耳邊出現爸爸媽媽的哭聲。

但我并沒有看到他們的身影。

我轉頭望向鏡子,只看見了五歲的自己。

我回來了。

我終于回來了。

剛才那些只不過是噩夢而已。

我跌跌撞撞地奔向鄰居小姐家。

這一次,我不會打擾她,幹涉她,我只是,想在背後默默看一眼她。

就看一眼。

讓我看看她。

只要确定她還在,我就放心了。

然後,我會乖乖等到她重生回來的那一天,再來到她面前,與她相見。

到了那個時候,她一定就不會再生我的氣了。

可我走了很久很久,卻怎麽都找不到鄰居小姐的家。

那明明是我曾經走了無數遍的路,此刻卻陌生得像是從未接觸過。

路邊的樹木,房屋,指示牌,每一處都陌生無比。

難道我走錯方向了?

于是我換了一個方向,又走了很久,還是沒有找到鄰居小姐的家。

再換一個方向,還是沒有。

哪裏都沒有。

我記得她家在哪棟樓,記得她家窗簾的顏色,記得她家樓下有個秋千。

可我就是找不到她家在哪兒。

我站在陌生的柏油路上,恍然發現,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住宅裏,店鋪裏,公車裏,學校裏,商場裏,全都是空的。

偌大的世界,沒有一個人。

只剩下了我。

只有我。

以及我滿身的蛆蟲。

不。

我還有鄰居小姐。

她一定會陪着我的。

我們都是重生者,我們是永遠的同伴。

只要找到鄰居小姐,就算整個世界空無一人,也不重要。

只要找到她就好。

時遇,靜下心來,仔細回想,你一定能想起來鄰居小姐家的方向的。

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走了一天,又一天,又一天。

走到世間萬物都開始枯萎凋零。

我一刻都沒有停下來過。

不能停。

鄰居小姐在等我。

我每天都會對着身上的蛆蟲說話,微笑,練習自己的交流能力。

當一個人長時間不接觸外人,會漸漸失去基礎技能,變得機械木讷,淪為行屍走肉。

我不能讓自己變成那樣,鄰居小姐會嫌棄我的。

于是,腐肉成了我的夥伴,蛆蟲成了我的朋友。

我與它們聊過去,聊未來,聊鄰居小姐。

它們從不反駁我。

它們讓我不再孤獨。

它們陪着我度過一年又一年。

可是随着時間流逝,蛆蟲慢慢不再蠕動,開始變得衰敗,硬挺,萎縮,一只接着一只,從我指間揮發,消失不見。

整個世界都在緩慢衰敗,房屋倒塌,樹木枯萎,空中始終一片陰沉沉,沒有白天,沒有黑夜,死亡氣息籠罩大地。

唯一死不了的,只有我。

沒關系。

我一個人也可以。

我只需要一直往前走。

前方的道路始終飄蕩着迷霧,沒有盡頭。

我終于走到了鄰居小姐重生回來的這天。

這天,是七夕。

我剪去淩亂的長發,剃掉遮臉的胡子,換了一身幹幹淨淨的衣服,滿懷憧憬地,等待她從迷霧中走出來。

努力調動着臉上僵硬的五官,我扯起嘴角,準備給她一個溫柔的微笑。

然而,我等了又等,一直等到新衣服沾上一層厚厚的灰塵,也沒有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迷霧中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

她去哪兒了呢?

她在跟誰在一起?

腦袋發出不間斷的刺痛。

我低下頭,發現自己又一次變回了五歲。

輪回,又開始了。

沒關系。

我會一直找下去。

哪怕找上幾百年,幾千年,都沒關系。

每往前走一步,皮肉都在從腿上綻開血花。

但我知道,自己必須往前走。

我要找到她。

跟她認錯,跟她道歉,跟她忏悔。

我答應了她,要在下一世彌補她的。

心髒在腐化,耳朵在流膿,眼球在糜爛,嘴角在撕裂。

頭發在大把大把脫落,皮膚上傳來燒焦的刺鼻氣味,脖頸在不斷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我伸出手,想扶住搖搖欲墜的腦袋,已經化為白骨的小腿卻驀然斷開,讓我整個人摔向地面。

頭顱,腿骨,髒器。

七零八落地散了滿地。

我摸索着撿起它們,試圖修複好碎掉的自己。

可我沒了頭顱和眼球,什麽都看不見。

腿骨裝在了肩膀,心髒裝在了脖頸,眼球塞入了嘴裏,頭顱放入了胸腔。

然後,我拖着這具醜陋畸形的身體,認真地,不知疲倦地,繼續朝着空無一人的前方蠕動,爬行。

鄰居小姐在等我。

我要找到她。

找到她。

*

地獄,究竟是什麽樣子呢?

日日夜夜被剝皮,焚燒,破腹?

總之,一定是萬死萬生,慘痛無絕。

當我最後一次死在時遇懷裏,終于意識到,原來自己早已身處地獄。

從第一世我死在婚禮上的那一刻起,往後皆是地獄。

烈火化為了空氣,惡鬼僞裝成了親友路人,刑具變作了鑽戒與項鏈。

那一世又一世的重生,從來都不是神的獎勵,而是枷鎖與詛咒。

被毀掉的婚禮,投入河中的鑽戒,鮮血四濺的游戲,一廂情願的約會,布滿惡意的禮物,令人作嘔的初吻,荒誕諷刺的孝道,瀕死之時的告白,讓我痛徹心扉的不渝,拉着我陷入無盡輪回的新郎,散發着腐爛惡臭的真心,把我推向絕望深淵的驚喜,虛僞可笑的恩賜,擊垮我心智和身體的結晶,被虛假泡沫包裹的幸福,毛骨悚然的初遇,生生世世都無法散去的,要向他複仇的,初心。

合力,将我打入地獄。

那些看似浪漫美好的詞彙,拆開來後,都是地獄中一只只迫切想把我拽下去的猙獰鬼爪。

閻王說,只要認清罪孽,放下恨,嗔,惡,就能擺脫無間之苦。

于是,時遇就那麽放下了。

我勾搭男公關,和方谏開房,對他施暴,都沒有讓他動怒。

哪怕受再多屈辱,他也不再釋放殺意。

他似乎是在誠心悔過,贖罪,想做個好人。

那麽,我呢?

未來有一天,我也會像他一樣,徹底被馴化,妥協,認命嗎?

如果就那麽稀裏糊塗地過下去,我一定會漸漸沉溺于眼前的美好氛圍,會被家人、時遇、孩子的愛感化心軟,會從此老老實實地安穩度過最後一世,會在老了之後與時遇回首過往,感慨曾經的自己是多麽莽撞,愚蠢,可笑。

不。

我不要過那種人生。

我不甘心就那麽任由時遇擺布,最後還站在他那邊,背叛自己,嘲笑自己。

我寧願下地獄,寧願永世不得超生,也不要活在被別人操控的虛假幸福裏。

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殺掉小乙,用他的命,徹徹底底地,切斷自己的退路。

只要犯了殺忌,無論那兩年過得有多幸福,時遇有多體貼,王小狗有多讨喜,無論我怎麽掙紮,猶豫,感動,心軟,都回不了頭了。

時遇總說我和他是同類,可我偏要證明,我和他不一樣。

我比他更狠,更無情。

他可以因為一點情情愛愛就開始祛除戾氣,行善積德,而我,既然選擇了複仇,就必會一條路走到底。

從開頭,到結尾,決不改變。

我根本沒有指望小乙那個廢物能夠殺死時遇。挖眼,撞車,都只是用來折磨時遇的開胃小菜而已。

怎麽能讓他死得那麽輕松呢?

必須慢慢來才行。

曾經嗜血如命的變态殺人犯,在親生兒子面前,變成了一個溫柔好爸爸。

那麽,我就讓這位溫柔好爸爸,墜毀在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好了。

這一點,我可是從他身上學來的。

早就從我攥着挂號單站在婦科門口的那一刻起,計劃便已經開始。

當時遇一臉溫情地抱着剛出生的王小狗,像個正常人一樣,我就知道,我賭對了。

毀滅一個純瘋子,很難。毀滅一個試圖變成正常人的瘋子,卻輕而易舉。

我花了兩年的時間,假裝妥協,讓時遇學會正确去愛,學會愛惜自己,學會感受親情,學會孝順父母,讓他與王小狗産生密不可分的依戀與羁絆,讓他從鬼變回人。

然後,再一舉摧毀掉。

在他毫無防備之時,為這位昔日變态舉辦一場血腥盛宴。

還好,這是我們最幸福的一世。

因為,越是五彩斑斓的泡泡,被戳破之時,就越是絢爛奪目。

愛情,親情,財富,生命,全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讓時遇痛苦。

救贖他?不,我只想毀滅他。

殺了他兒子,殺了全家人,唯獨放過了葉瓊芳母女。

然後,再裝裝瘋,扮演一下人格分裂。

輕輕松松地,就擊潰了時遇的心理防線。

瞧,他臉上那心如死灰的表情,是如此動人。

我贏了。

徹底贏了。

哪怕正被他用項鏈死死勒住脖頸,哪怕心髒如被撕扯穿刺般疼痛不止,反正,我贏了。

這一次,為民除害的人變成了時遇。

我知道他沒有喝那碗下了藥的湯。

壞事做盡的惡人只需要誠心悔過,便能夠輕易得到憐惜和諒解,從此脫離深淵。

不,我偏要把他重新拉回黑暗。

他想抹掉以前作惡的痕跡,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說他愛我,再也不會傷害我,可最終,他還是又一次被我勾出了殺意。

可笑至極。

我一點都沒有反抗。

反正我死了之後,他一定也會死。

畢竟,他可是追随了我生生世世的鄰居先生。

怎麽能讓他獨自留在人間呢?我們應該一起下地獄才對。

當時遇噙着淚将我勒死,卻發現那是我們的最後一世,必然會萬念俱灰,追悔莫及。

很好,很好。

再好不過了。

一想到時遇會如何懊悔,痛苦,至死都不得安寧,哪怕将滾燙的鐵汁灌入我口中,我也會開心地笑出聲。

“宋星玓,你真是執迷不悟。”

白胡子老頭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威嚴。

我抄起斧頭,面無表情地劈向他。

這一次,我成功将他的腦袋一分為二。

如同在切蛋糕。

沒有一滴血濺出。

“知錯就改的前提,是知道自己犯了錯。”我一字一頓,“而我,從來都沒有錯。”

老頭伸手将他被劈開的腦袋合上,嘆息:“你原本可以安穩度過一生,然後順利投胎轉世,結果被你親手摧毀了。”

我無動于衷:“誰稀罕什麽投胎轉世?人是由過往經歷組成的,轉世之後連記憶都沒了,等于是一個跟我毫不相幹的人,有什麽意義?我只想要當下的痛快。”

老頭問:“那麽,此時這個殺了全家的你,痛快嗎?”

我揚起明媚的笑:“痛快啊,非常痛快。”

老頭緩緩搖頭:“你比我想象中更無可救藥,竟然連自己都能騙過去。”

我皺眉:“我騙自己什麽了?”

“懊悔,痛苦,至死都不得安寧的人,難道只有時遇嗎?”

“你心中的那些悸動,情愫,拉扯,真的只是裝出來的嗎?”

“不要自欺欺人了。”

他臉上那副看透人心的表情,不像是閻王,倒像個心理醫生。

我冷笑:“閻王大人,無論你怎麽催眠蠱惑我,我也不會上你的當。你明明從頭到尾都是站在時遇那邊的,卻裝出一副偏袒我的樣子,就是為了逼我妥協和屈服。因為你讨厭不聽話的人,讨厭事态超出你的預期。區區一個渺小人類,居然敢三番兩次忤逆你,不把你放在眼裏,你一定氣壞了吧?你比時遇還惡心,只是想洗腦我,控制我,馴化我罷了!就算你把我挫骨揚灰,我也決不認錯!十七次重生中死掉的所有人全是拜你所賜!一個虛僞、偏心、不稱職的老畜生,有什麽資格審判我?!”

老頭怒目圓睜:“大膽!”

我大笑:“別廢話了,打算怎麽折磨我?直接上吧。”

讓我去好好體驗一下萬劫不複的滋味。

老頭咬了會兒牙,最終嘆氣:“宋星玓,折磨你的,從來都是你自己。”

腳下忽然一空。

身體好似跌入了一團深不見底的黑洞。

細胞,血肉,五髒,六腑,每一處都在撕扯和翻滾。

不知下墜了多久,當我終于落地後,發現自己正跪在一個天臺上。

純白的婚紗在地面緩緩鋪開,沾染了血跡與灰塵。

我僵硬地擡起頭,與時遇四目相對。

他一身白色燕尾服,眸中帶着熟悉的殺意與冰冷。

那是第一世的時遇。

還沒有經歷重生的他。

我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舌頭仿佛被割了似的。

時遇勾起唇,掌心覆上我的肩膀,輕飄飄地随手一推。

悲慘的新娘又一次從天臺飄落下去,脊梁摔斷成無數塊。

痛。

好痛。

痛得就像我真的回到了第一世。

就像,之前種種,只是一場瀕死時的幻覺。

從天臺墜下的短短幾秒,我在腦內幻想了十七次重生。

幻想自己還有重來的機會,幻想出白胡子閻王的存在,幻想出各種不同的人生。

回歸現實後,我仍是那個在婚禮上被推下天臺的倒黴新娘。

無數路人圍了上來,用嘲諷的眼神打量我流了一地的腦漿。

唯一撲向我的人,是宋珸。

他顫巍巍地抱住我,眼淚一顆一顆落下來。

小叔。

他是那個愛我的小叔。

我擡起手,想摸摸宋珸的臉,卻發現他眼眶湧出的那些透明淚滴,漸漸變成了黏稠的血。

他眸中的溫柔與憐惜,随着眼球一起融化成膿液,整張臉都開始腐化脫落。

不。

不要。

根本不是幻想。

死亡是真的,重生是真的,疼痛是真的。

露出森森白骨的宋珸,沖我溫柔低笑道:“所以,你接受小叔了,對不對?”

我接受。

我接受了,小叔。

我迫切地想要回答他。

可我怎麽都開不了口,說不了話。

于是,宋珸扔下了懷中的我,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不要。

不要離開我。

我不顧渾身上下鑽心入肺的痛,艱難地從地上爬起,試圖追上他。

腦漿摻雜着鮮血從破裂的頭頂緩緩流淌下來,扭曲成畸形的雙腿搖搖欲墜地支撐着身體,還好有長長的婚紗裙擺遮着,不會被宋珸看見我殘缺的樣子,每往前走一步,身上斷掉的骨頭都會發出刺耳的碰撞聲。

宋珸的背影近在咫尺,我擡起血肉外翻的胳膊,想抓住他,牽起他,裙擺卻忽然被一只小手拉住。

我低下頭,看見了抱着編織娃娃的王小狗。

只不過,他沒有頭。

斷裂的脖頸處正不斷滲着血,四肢的肉皆被削去,露出還沒發育完全的骨頭。

灰撲撲的編織娃娃張開嘴,代替王小狗發出委屈的啼哭。

“媽媽,你為什麽要那麽對我?”

“媽媽,你好狠的心啊。”

“媽媽,抱抱。”

小小的身體試圖往我腿上爬,我下意識後退,避開了他的觸碰。

“為什麽,媽媽?”他啜泣着,“為什麽?”

因為你是時遇的孩子。

因為你摧毀了我人生中最後的希望。

因為我沒有一秒鐘期待過你的出生。

因為我憎恨那個懷上時遇孩子的自己。

“可我也是你的孩子啊。”稚嫩的童聲帶着哀怨,“我那麽信賴你,依戀你,那麽渴望你的關愛和懷抱,結果你殺掉我的時候,竟然沒有一絲猶豫。”

“媽媽,你竟然沒有一絲猶豫。”

他又湊過來抱住了我的腿。

我條件反射地踢開了他。

猶豫?

我為什麽要猶豫?

所謂的閻王,老天,神明,讓我淪落至此的時候,他們猶豫了嗎?

那具沒有頭的軀體踉跄着跌倒在地,哀怨的哭聲漸漸變成凄厲的笑。

我想離開,卻動不了。

一股無形的力量将我壓制住,分開了我的雙腿。

周遭的環境不斷變化,最後定格在了一間産房裏。

我正穿着病號服,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

王小狗一邊發出刺耳的哀嚎,一邊緩緩爬向我的兩腿之間。

“既然媽媽從一開始就不想生下我,那我就回到你肚子裏好了。”

他打算鑽入我的陰道。

小畜生。

我咬緊牙關,動用全身的力氣擺脫束縛,一腳踹開他,跳下手術臺,果斷跑出了産房。

走廊兩邊爬滿了無數編織娃娃,每一只都在對着我哀泣哭嚎,我沒有一刻停歇,拼了命地往前方奔跑。

可無論我怎麽跑,都找不到出口。

漆黑幽長的走廊,根本沒有盡頭。

最終,我筋疲力盡地癱軟在地,慢慢回過頭。

身後空無一人。

王小狗并沒有追上來。

然而,沒等我松一口氣,便聽見自己肚子裏傳來熟悉的聲音:“媽媽,怎麽不繼續跑了?”

我低下頭,發現自己的小腹不知何時隆了起來。

那圓圓的形狀,就像是,一顆人頭。

掀開衣服,我的肚皮上正印着一張熟悉的,孩童的臉。

眼睛像時遇,鼻子像我。

突然間,我很想笑。

無力,頹喪,自嘲地笑。

寶寶,如果你真的愛媽媽,為什麽不能老老實實消失呢?

你的存在,無時無刻不提醒着我,我是如何懷上你,又是如何生下你。

滔天的惡心,與滔天的恨,每分每秒都在侵蝕我。

即便死了,也要爬到地獄裏吵我,鬧我,纏着我。

我知道,你只是想要媽媽的愛而已。

我知道,你有多麽委屈,多麽無辜。

媽媽知道的。

我将掌心貼上隆起的小腹,溫柔地撫摸了片刻,然後屈起手指,以指甲為刃,硬生生撕開了自己的肚皮。

疼痛讓我抑制不住地尖叫,手上的動作卻始終沒有停止。

撕開肚皮,撕開子宮,掏出那顆小小的人頭,捧在手心,與他對視。

寶寶,媽媽知道你有多難過。

可是,對不起,任何與時遇有關的東西,我都必須銷毀,清除。

包括我自己。

我垂下手臂,扔掉了那顆人頭。

人頭滾了一圈又一圈,慢慢遠離了我的視線。

這一次,他終于對我死心了。

那些喜歡我、在乎我的人,最終,一定會對我死心。

無所謂。

敞開的小腹裏空落落的,我将掉出來的肉塊和髒器一一塞回去,可還是很空。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沒走幾步又倒了下去。

跌倒在地時,我手上似乎摸到了一團黏膩的軟肉。

擡眼望過去,面前是一張被捅了無數個血洞的臉。

他倚靠在冰櫃旁,渾身上下沒有一處皮膚是完好的,布滿腐肉與蛆蟲。

冰櫃?

我環顧四周,發現這裏是公寓404室。

這是我第一次重生後,殺了時遇的場景。

那個時候,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從客廳拖到廚房的冰櫃旁。

然後,我坐下來,凝望着窗外的夜空,告訴身旁的屍體,自己有多麽恨他。

原來,距離那一世,已經過去了那麽久,那麽久。

縱然時遇現在已經是一具腐爛的屍體,我還是不想與他同處一室。

起身走向玄關,我試圖開門離開這間屋子,可門把手卻紋絲不動。

明明沒有上鎖,但無論怎麽拉拽踢踹,都撼動不了這扇門一絲一毫。

門外突然傳來說話聲。

我透過貓眼朝外望去,看見了宋珸。

他正緊緊抱着逃出莊園的妻女,壓下眼底的哀痛,柔聲安撫她們。

葉瓊芳在哭:“她殺了所有人,老公,她殺了所有人。”

宋歡葉也在哭:“爸爸,姐姐是世上最可怕的惡魔!”

宋珸說:“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宋星玓這個侄女。”

他在恨我。

他讨厭我了。

他将宋星玓這個名字,從宋家徹底抹去。

再也不提,再也不念。

再也沒有存在過的痕跡。

直到,很多年後,歲月流逝,愛恨皆被稀釋,鬓角發白的宋珸來到我墓前,掌心撫上我的墓碑,輕聲問:“星星,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要那麽做?

為什麽要親手毀掉自己的幸福?

微風吹起宋珸的白發,再也沒人能回答他。

貓眼外的畫面飛速轉換,最終停在了一對陌生夫婦身上。

他們看上去很善良,很恩愛,丈夫正溫柔照顧着大肚子的妻子。

很快,妻子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寶寶。

那是王小狗的轉世。

夫婦倆毫無保留地愛着他,他們會為他起一個好聽的名字,會教他叫爸爸媽媽,會陪伴他,擁抱他,讓他成為一個幸福、快樂、健康的孩子。

總之,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所有畫面一一消散,外面只剩下一片漆黑。

沒有人,沒有物,沒有光,只有一望無際的黑。

我轉頭望向屋裏的窗戶,窗外也是一片昏黑的夜空。

屋裏唯一的光線,正照着冰櫃旁的屍體。

他的臉被尖刀捅了無數下,早已辨不清面容。

眼球,鼻梁,舌頭,争相融為一體,化作淌血的肉塊。

醜陋不堪。

我突然明白了閻王的目的。

既然我并不害怕什麽扒皮抽筋,那他就讓我去面對自己內心真正懼怕的東西。

我最懼怕的,就是無法擺脫時遇。

可現在,我被困在時遇的房子裏,站在時遇家的地板上,對着時遇爛掉的屍體,出不去,逃不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必須面對着他。

永無止境,永無停歇。

永永遠遠,被困在這裏。

這便是,我的第十八次重生。

真正的,永久的,最後一世。

不。

我不要。

時遇胸口正插着一把刀,那是我留在他身體裏的。

我上前将刀拔出來,攥緊刀柄,把整根刀刃都捅入了自己的脖頸。

雖然痛得全身都在痙攣,可是一滴血都沒有流出來。

意識依然清醒,四肢仍可以正常活動。

我甚至連昏過去的權利都沒有。

我想閉上眼睛,可是做不到,眼皮不受我控制。

目光也不受我控制,總是落向那具屍體,落向那些腐肉。

我轉身背對着它,卻發現屍體又出現在了我的正前方。

無論轉向東南還是西北,屍體都會準确無誤地呈現在我的視野裏。

我徒手挖下自己的兩顆眼球,視線卻沒有受到半點影響。

似乎過去了好多年,又似乎只過去了幾秒。

窗外始終是夜晚,這裏沒有太陽,沒有時間,沒有盡頭。

我一遍遍地用刀割喉,割腕,刺入心髒,劃開胸膛,無盡的疼痛,無盡的清醒。

憑什麽?

該死的閻王,憑什麽?

憑什麽要如此針對我?

不。

并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與我一起犯下殺忌的,還有時遇。

在他親手勒死我的那一刻,先前的贖罪便瞬間清空,不再作數。

他跟我一樣,一定也正在遭受懲罰。

如果這裏是我的地獄,那麽時遇的地獄是什麽樣子?

他最害怕、最恐懼、最不敢面對的東西,會是什麽?

總之,他一定正在陷入痛苦,絕望,萬劫不複。

這就夠了。

夠了。

我俯視着冰櫃旁那具屍體,幸災樂禍地笑出了聲。

笑着笑着,我忽然發現,屍體的腦袋好像動了一下。

怎麽可能?

應該是眼花了。

我聞着充斥鼻腔的腐爛氣味,踩上蠕動到我腳邊的蛆蟲,彎下腰一眨不眨地緊盯着面前這具屍體。

“時遇?”我試探地叫了一句。

屋內一片死寂。

腐屍渾身上下早已血肉模糊,面目全非,連眼球都不再是原來的形狀。

可我總覺得,他正在注視着我。

當我望向他的時候,他似乎也在望向我。

當然,那只是我的錯覺。

他只不過是一具屍體而已。

又一次割喉失敗後,我扔下刀,坐到地上。

我擡頭看向窗外的夜空,輕聲說:“我沒有做錯,對吧?”

每當我覺得幸福、開心、滿足的時候,腦中就會有個聲音冷冰冰地提醒我:不,不可以。

幸福是妥協,開心是背叛,滿足是麻木。

因此,我必須找個東西恨一下才行。

恨誰呢?

老天?閻王?命運?

渺小如蝼蟻的我,怎麽鬥得過他們?

于是,我只能去憎恨同為蝼蟻的你。

恨到賭上自己的人生,毀掉你,也毀掉我。

無所謂。

反正我本來就應該恨你。

所以,我沒有做錯,對吧?

整個世界沒有一丁點聲音。

窗外也根本不是夜空,而是壓抑的,詭谲的,一望無盡的黑。

沒有星星,沒有月亮。

什麽都沒有。

肩上忽然一沉。

倚靠在冰櫃旁的屍體,忽然身子一歪,腦袋靠在了我肩膀上。

就像是,在回應我似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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