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見
初 見
轉眼便到了啓程回G縣老家的日子。
除夕前一天,賀小蘭早早地起了床,一切收拾就緒,駕車來到和搭車人約好的地方,遠遠看見路邊一個身着紅色呢子大衣,長發飄飄,身形消瘦,神情緊張,還戴着口罩的女人,直覺告訴她,這就是搭車人。
賀小蘭将車停在女人面前,女人俯下身,望着賀小蘭:“是你嗎?回G縣?”賀小蘭點點頭。女人提起放在腳邊的藍色旅行包,快速打開車門,坐了進來。與賀小蘭塞得滿滿當當的後備箱相比,女人的行李實在少得可憐。
“我叫賀小蘭,請問你叫什麽?”賀小蘭扭頭看着眼前神秘搭車人,好奇問道。
“林慧。”女人慌張地回答,“謝謝你讓我搭順風車。”女人一邊說一邊緊張地不停向後張望,似乎在逃避什麽可怕的東西。
看着這個奇怪又緊張地女人,賀小蘭一臉疑惑。
女人見汽車遲遲未動,轉頭盯着賀小蘭,眼神充滿懇請,似乎在說:“快走吧!快走吧!”
賀小蘭這才注意到她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兩顆黑寶石般的眼珠鑲嵌在藍汪汪、深邃的眼眶裏,兩道烏黑的眉毛,又密又長,與眼睛渾然一體,相得益彰。只是不知怎地,如此美麗的眼睛,雙眸卻沒有一絲光澤,潺潺的哀思從眼底緩緩流出,綿綿不絕。
林慧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羞澀地避開賀小蘭的目光。她也沒想到車主竟是一位氣質優雅的美女,身上散發着知性女人特有的自信與從容,她坐在其側,心莫名地怦怦直跳,确又故作鎮定地系好安全帶。
賀小蘭莞爾一笑,重新啓動汽車,緩緩向前駛去。
夜色已完全退去,金色的陽光透過雲層,灑滿大地。賀小蘭的心情猶如天邊的朝霞——絢麗多彩。
她駕着陪伴兩年的愛車——卡羅拉,輕快地穿過熱鬧的市區,片刻後來到高速公路入口。通過ETC通道後,她熟練地關上車窗,打開空調,将車速飙到100碼,用餘光掃了一眼中控臺的時間,7:30,從後視鏡中看了看漸行漸遠,生活了快七年的城市,竟生出一絲不舍。
坐在陌生人的車裏,林慧有些不自在,緊緊拽着放在腿上的旅行包帶子,沉默不語,忐忑地盯着前方。
“你叫林——什麽?”賀小蘭首先打破沉默。
“林慧,雙木林,智慧的慧。”
“林慧,你可以把包放在後座上。”
“哦,謝謝。”
林慧側身将包放到後邊,感覺輕松多了。
“你到攀市多久了?”
看出林慧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賀小蘭只得找話題,畢竟山高路遠,時間還長着呢。
“我結婚後的第二年到攀市的。”林慧思索片刻,“應該是2015年。”
“你和你丈夫都在攀市。”
“是的。”
“他怎麽沒陪你一起回老家過年?”
“呃……”林慧心一沉,臉色突變。
“對不起,我是不是不該問?”見林慧惶恐不安,不知如何作答,賀小蘭連忙道歉。
“沒關系,他……他不想跟我回去。”
林慧說完,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摸出手機緊急關掉!
“你家在G縣哪裏?”賀小蘭轉移了話題。
“G縣平水鄉。你呢?”
“我家在縣城。”
說完,賀小蘭擔心回答可能引起林慧不适,接着笑着說:“我知道平水鄉,你們那盛産蘋果。初二暑假,老師帶我們去社會實踐,去的就是平水鄉。那裏風景很美,蘋果也很美味。”
女人的心是最柔軟,最敏感的,賀小蘭更是如此,天生一副好心腸。
“家裏都有什麽人?”賀小蘭繼續和林慧聊家常。
“家裏有媽媽和弟弟。”林慧仍是簡潔回答,不多說一句話。
“你會開車嗎?”賀小蘭問了一個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不會……”林慧說完顯得局促不安,她或許明白賀小蘭問這個問題的意圖,而自己的回答卻令她失望。
賀小蘭暗自思忖:這八九百公裏的路程,自己一個人駕駛,安全起見,中途得多休息幾次,切不可疲勞駕駛,最好隔兩個小時就休息一下。她沒有因為林慧不會開車而失落。
因明日除夕高速才開始免費,所以現在路上的車輛并不多,賀小蘭将車開到最高限速,一路飛馳。
10點左右,賀小蘭将車開進服務區,下車活動活動,休息片刻繼續上路。
期間,媽媽打來電話詢問賀小蘭什麽時候到家,并一再叮囑她路上小心,安全第一。
一路上,林慧不怎麽說話,盯着窗外疾馳而過的風景發呆。賀小蘭專注地駕駛着汽車,不時地關注一下時速表和路邊的指示牌,享受着馳騁在路上的樂趣與快感。
時間就像此刻急馳的車輪,飛速向前,轉瞬間就到了午飯點。
賀小蘭将車停到一個較大的服務區,準備吃完午飯,休息一陣再走。
推開車門,一股寒風忽地灌進車裏,賀小蘭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伸手把後座上的黑色大衣拿在手上下了車。林慧也從車上下來,她裹緊衣服,緊跟在賀小蘭身後。
她們走進餐廳,賀小蘭徑直到前臺點餐,林慧則找了個偏僻的位子坐下來。點好餐,結過賬,賀小蘭坐到林慧對面,饒有興致地打量着林慧。
“謝謝你!”林慧再次發自肺腑地感謝道。
賀小蘭搖搖頭,表示不用客氣。
“本人賀小蘭。”她再次自我介紹,然後自嘲道:“是不是覺得我的名字跟我人一樣普通?”
“不!你一點兒也不普通!”林慧果斷、認真反駁,“我覺得你……你很美麗……善良……有氣質……”
賀小蘭開心地笑起來,倒不是因為聽到林慧對自己的贊美,而是看到她說客套話時一副嚴肅認真、一本正經的樣子,仿佛在講一件無比重要的事。
“你是感冒了嗎?”
賀小蘭止住笑,指了指林慧戴着的口罩,從出發她就一直戴着,一刻也不曾摘掉。
“沒——沒有。”林慧顯得有些尴尬。
“我是1988年的,應該比你大幾歲。你可以叫我小蘭姐,他們都這麽叫我。”賀小蘭将身子往後一靠,扭了扭有些酸痛的右腳。
“我是1992年的。”林慧說着拉了拉口罩。
餐廳吃飯的人不多,零零星星只有三桌。很快她們的菜就上齊了,林慧低頭取下口罩。
“呀!——你的臉!”
賀小蘭一聲驚呼。
林慧吓得驚慌失措地用手捂住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對不起!……對不起!……”
意識到自己失态,賀小蘭連連道歉,一時尴尬到極點。
她們開始低頭吃飯,都盡量不去看對方,也不說話。
林慧那張紅腫的臉和淤青的嘴角卻在賀小蘭腦海揮之不去,那分明是被人打的!難怪她一直戴着口罩。賀小蘭既擔心又氣憤,卻又不便過問,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她非常沮喪。
匆匆吃過午飯,賀小蘭到便利店買東西。回到車上,她将一瓶冰凍的礦泉水遞給林慧,又貼心拿出自己的毛巾示意她用毛巾裹着冰水來敷臉消腫。
林慧接過水和毛巾,別過臉去,不想賀小蘭看到自己噙滿淚水的雙眼。這麽多年,林慧第一次體會到被人細心呵護的滋味,而且還是來自剛認識的人。她攥緊手裏的毛巾,強忍着淚水,把滿腹的委屈和感動硬生生咽回肚子裏。
長久以來,賀小蘭有午睡的習慣,此時睡意正濃,她打了個哈欠,将座椅調低,準備小憩一覺。
“我睡一會兒,你呢?”賀小蘭輕聲問林慧。
“我不用。”林慧搖搖頭。
過了好一會兒,感覺賀小蘭睡着了,林慧這才轉過頭來,悄悄觀察着熟睡中的賀小蘭。之前一直不敢直視她,此刻賀小蘭躺在座椅上,身上搭着黑色大衣,睡得安詳。她的臉龐白皙,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忽而閃動一下,唇瓣微張,呼吸平穩恬靜,過肩的秀發光澤潤滑,自然流暢地飄逸在肩頭。她是如此美麗,全身彌漫着成熟迷人的魅力。林慧看得癡迷,一時忘了所有的傷痛。
忽地,賀小蘭輕輕動了一下,蓋在身上的大衣差點滑落下來,林慧趕忙拉起大衣溫柔地蓋在她身上,她的手不小心觸碰到賀小蘭光滑的臉頰,一股暖流瞬間傳遍全身,讓她感到一陣顫栗。
林慧心虛地再次轉過頭去,不敢多看賀小蘭一眼,她拿起冰冷的毛巾敷在火辣紅腫的臉上,也敷在滾燙彭拜的心上……
半個小時後,賀小蘭醒來,她們又朝着家的方向駛去。
經過一番心裏鬥争,林慧清了清嗓子,緩緩說道:
“我……我的傷是……是我老公打的。”
賀小蘭沒想到林慧這麽信任自己,将自己的傷痛講出來。雖然她看到林慧受傷的臉的一瞬間,已經猜測到她被家暴了,但聽到她親口說出來,還是無比震驚。
“他為什麽打你?”賀小蘭不解的問道。
“我想……回家過年,他……他不同意。”
“就因為這個?!”
“打人需要理由嗎”
林慧黯然神傷地反問。
“……”
賀小蘭無言以對,想安慰林慧受傷的心,竟不知道說什麽,一時語塞。
“我是偷跑出來的,”林慧小聲說,“要不是遇到你,我肯定是回不了家的。”
“放心!我一定将你平安送到家!”
賀小蘭緊了緊握住方向盤的手,目光堅定,心中一股強大的力量暗暗湧動,她真心想幫助陷入困境的林慧。
“他叫羅震,”林慧盯着前方,面無表情,“我老公——羅震,我們是在深市打工的時候認識的。”
賀小蘭一邊慎重地駕駛着汽車,一邊聽林慧漫不經心地講述自己的故事。
2010年剛高中畢業,林慧便踏上了南下打工的列車。
在深市那幾年,她進過電子廠,當過服務員,做過收銀員,幹過導購,整日忙忙碌碌,不辭辛勞。
2014年,林慧到一家商場手機專賣店做銷售,認識了當時是店長的羅震。林慧年輕、漂亮,勤勤懇懇,很快俘獲羅震的心。他瘋狂地迷戀她,狂熱地追求她。雖然羅震比她大10歲,但在他強大的攻勢下,他們很快确立了戀愛關系。戀愛中的他們也曾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羅震也曾信誓旦旦發下誓言,要愛她一生,護她一世,永不變心。
半年後,見過雙方家長,羅震和林慧走進了婚姻的殿堂。新婚燕爾,琴瑟和鳴……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2015年,在羅震親戚的勸說下,他帶着林慧來到攀市。
攀市是一座移民城市,對外來人員持開放、包容、友好的态度。他們在攀市起先是跟着親戚幹室內裝修,慢慢的,羅震逐漸摸清其中的門道,便出來單幹。恰逢攀市樓市紅火,羅震承攬的裝修業務越來越多,收入也日漸豐厚。
可金錢讓人心生傲慢,變得自大,失去人情味和道德觀。随着財富的增長,羅震變了,不再是從前那個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好丈夫,變的花天酒地、縱情享樂。在金錢面前,愛情不值一提,他對林慧的感情也一落千丈,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對林慧惡語相向,破口大罵。
一次醉酒回家,無故對林慧拳腳相加,大打出手。一旦暴力成為情緒宣洩的窗口,家暴也就成為了習慣。
可憐林慧也曾抗争過,她報警求助警察,可施暴者只是被批評教育一番,承諾不再打人,便草草結案。林慧反抗換來的是羅震變本加厲的毆打和折磨。她向母親哭訴,母親卻讓她忍耐,仿佛女人挨打本就是婚姻的一部分。
人道是:道德的複雜性在于,沒有人認為自己是不道德的。
羅震永遠都不會覺得自己毆打女人有錯,自然也不會停止施暴。面對家常便飯似的毆打、辱罵,林慧的世界崩塌了,仿佛墜入黑暗的深淵,只有無助和絕望相伴。
說到傷心處,林慧的身體不由自主顫抖起來,她雙手用力壓在腿上,竭力想要保持平靜,可這是多麽徒勞啊,此時的她,宛若一朵嬌弱的花,無助地在暴風雨中搖曳。
賀小蘭為林慧的不幸感到難過,心情沉重,想起一位作家說過:面對殘忍的人生,任何安慰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她輕輕打開車載收音機,一陣輕松悅耳的歌聲傳來,在美妙舒緩的音樂聲中,林慧漸漸平靜下來。
基于對法律的熱愛,賀小蘭利用業餘時間學習法律知識,并順利通過了司法考試,去年四月取得了法律職業資格證書。她依稀記得2017年,國家頒布了第一部打擊和預防家庭暴力的法律——《反家庭暴力法》,這部法律明确規定了家暴的概念、适用對象、保護措施等內容。抽空一定好好研究一下這部法律,以後可以更好的幫助林慧,賀小蘭暗下決心。
汽車越往北氣溫越低。當越過南北方交界線後,映入眼簾的是山坡上、田野裏、道路兩旁白茫茫的積雪,空氣中彌漫着化也化不開的薄霧,路面變得濕滑。賀小蘭不得不降低車速,小心翼翼地握緊方向盤,全神貫注觀察前方路況,一會功夫,手心竟滲出汗珠。
晚上8點半,汽車緩緩停在賀小蘭家樓下,爸爸、媽媽早已等候在此,翹首以盼。由于雪天路滑,夜間駕車不安全,在征得林慧同意後,賀小蘭決定明天送她回家。媽媽不知道林慧會在家留宿,沒有收拾客房,安排她們住一起。
晚飯後,賀小蘭拖着疲憊的身軀和林慧走進自己的房間,房間裏的一切還和從前一樣——溫馨、溫暖、一層不染。家,永遠是游子疲倦時的港灣,徘徊時指路的燈塔,煩憂時心靈的慰藉。
賀小蘭脫掉外套,走到坐在書桌前的林慧身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溫柔地說:“別多想,洗個熱水澡,早點休息。”
躺在舒适的床上,想着今天的經歷,林慧思緒萬千,晚飯時,賀小蘭一家和睦幸福的一幕,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可為什麽自己苦心經營的生活卻讓自己生無可戀?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上天要如此懲罰她。
想着想着,耳畔傳來賀小蘭輕柔細膩的呼吸聲,林慧側過身,盯着昏暗中賀小蘭模糊的臉,眼前這個女人,雖初次相見,但她就像寒夜裏一團溫暖的爐火,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她身上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在她身邊,你會覺得安心和踏實,這種感覺讓她着迷。
夜色漸深,萬籁俱寂,困意襲來,林慧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