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燈走廊
青燈走廊
“喂!你怎麽不聽人把話說完吶!”未理會那纨绔公子在背後的驚訝與叫喊,李青琅徑直進了喧嘩鼎沸的楓鈴館。
他沒有受到什麽阻攔,館前阻門的清秀侍應與健壯的打手不發一言,直接讓出了一條路,李青琅面色微沉,頓了頓腳步,緊了緊牽狼的手,跟着個尋常小厮打扮的侍者踏入了館中。
門口或張望或糾纏着想進館的人,被打手們魁梧的身姿攔于門外,一個眼尖多話的男子故作風雅地擺了擺手中的扇子,嗤笑道:“剛才怎麽好似瞧見李家小将軍也進去了?山野呆着的人,确實不曾見識過館中美妙。”
他聲音不大,卻被幾個打手敏銳捕捉到,目光鎖定了他狠狠地擰眉盯着,一個侍應從打手身後扭身而出,“王大人,您說您瞧見了誰?”
說得話是客氣,可語氣分明是威脅,打手袖口裏有什麽閃過一絲冷光,這位王大人猛地退後兩步,風雅的扇子掉在了地上被慌亂踩斷,這王大人竟也顧不得了,打着哈哈轉身就離去了。
不遠處,那纨绔公子看着李青琅進入館中,一改醉酒的憨态,從寬大的袖中放出一只玲珑的青鳥。
那嬌小的青鳥啁啾了兩聲,徑直而上飛進了南閣不知何時推開的窗。
……
一樓是大廳,八仙大桌,珍馐琳琅,滿室的鼎食飄香,但圓圓只嚴肅而警惕地轉動着狼眼。
連它都顧不上饞嘴了,李青琅警惕着,仿佛這裏是什麽戰壕,有人時刻盯着他要放出冷箭。
侍者不發一言。
從側面的廊橋繞過大廳,李青琅打量着大廳內的人,他們身着華服甚至官服,身側伴着恬靜不語的伶人或小倌,觥籌交錯、應酬往來,李青琅瞧着他們客套的臉,轉開了目光。
跟着侍者上了二樓,雖是木質樓梯,進了二樓卻恍惚再聽不見大廳喧鬧鼎沸的人聲,二樓曲水流觞,絲竹悠悠,廳中竟彎曲着一條清溪,溪底鋪着大塊的青石,溪中墨色的鯉魚和赤紅的鬥魚在烏篷和亭臺下快活地游着。
這樣的建築,只怕造價不下萬金之數。
兩年前李青琅回郢都,未曾聽聞此地,但聽那纨绔公子之意,這館已經開了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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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花魁更替,這館也會更名,花魁更替可能恰巧是近年的事,所以兩年前自己許是聽聞過它其他的名字。自己向來對這些事不上心,今年這趟回郢都,反常之事倒多。
李青琅想着自己的心思,又跟着侍者上了三樓。
這層沒有大廳,只有隔間,雅致而小巧,隐約有琴聲傳來,跟随着侍者穿過曲折幽深的走廊,兩側青燈明亮,卻不知為何讓李青琅心中蒙上了陰霾。
這麽深,這麽靜,只怕自己死在裏面也不會有人知曉自己曾經來過這。
他揪了揪圓圓的背毛,圓圓安撫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他讓圓圓在經過每一個拐彎轉角時都刻意蹭下廊柱留下氣味,李青琅這才略微放心。
侍者在前,停下了腳步,示意李青琅走進前方的雅間,那隔間雖有屏風,卻大開着門,似有誠意,卻又故弄玄虛。
湊近這雅間的一瞬,李青琅掌下的狼背就警惕着繃緊了,李青琅知道,這雅間內便是方才那女子。
楓泉花魁。
李青琅對着侍者道了聲謝,侍者沖他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經過李青琅時的一瞬,距離拉近,李青琅看見了他凹陷得有些怪異的頸颏部。
……竟然是舌頭都被連根拔去了嗎,這楓鈴館到底是什麽地方。
“李小将軍何故在門前徘徊”,屏風後傳來那花魁的聲音,她嬌笑着說:“進來吧,我又不會吃了你。”
李青琅眯了眯眼,踩着短靴,大步踏進了雅間。
進門的一瞬,門便在身後重重地合上了,李青琅一驚,反應極快地立刻轉身試圖攔住門扉,他只一瞬就抽出腰後的短刀卡在了門縫間,接着他轉動刀柄試圖将刀刃橫過來,卻聽得“铮”得一聲,玄鐵的堅硬刀刃竟是破開了薄薄的一層木殼,與木殼之下銅鐵的門框相擊。
他喘着粗氣冷笑道:“當真是好大的手筆。”
“這個自然,楓鈴館的客人理應在此安心地享樂。”
李青琅繞過屏風,那位绛羅裙橙斜紅的花魁便安然坐在屏風後的茶桌的一側,一支黃翡翠釵斜斜地挽起發髻,她透過勾描得鋒利的眼尾含着春意地睨着李青琅,“李小将軍,我是渺煙,人群一瞥,對您心生愛慕,貿然邀約,将軍勿怪。”
她示意李青琅落座她對面的位置,若是平常男人,憑她這一眼,大抵也得愣上一瞬。
但卻聽得李青琅嗤笑一聲,毫不猶豫地上前一步,兩指捏起茶杯,湊到圓圓的鼻前,圓圓立刻扭開頭,噴出了嫌棄般的鼻息,李青琅便毫不猶豫地擡手将茶杯從左右大開的雅間窗牖向對面樓的某處甩了出去,只聽得一聲驚呼,回應李青琅的是透過窗射回的一支歪箭,箭羽上沾了幾滴茶水,現出腐蝕般的枯黑色。
“邀約?不知何時得罪過姑娘,姑娘請明示,何以處處殺機,更名改姓。”
李青琅輕易化解這雙重殺局,楓泉似乎毫不意外,姿勢都未改分毫,卻聽得最後的“更名改性”後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難道不是嗎,楓泉姑娘。”
聽得眼前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楓泉才坐起身子,玲珑的曲線在绛色的薄紗之下舒展,她捂着嘴嬌笑出聲:“不愧是李家後人,我小瞧你了。”
她接着一轉語氣,透出些許殺意:“回郢城後竟能在二三日之內将我的臉和名號對上,算你有本事,能殺了你這樣的人,是我楓泉的大功績。”
李青琅立刻防備着,卻聽得他本卡在銅門之間的刀“當啷”一聲在身後落地,圓圓原本和李青琅一齊警惕着身前的危險女子,卻突然扭身面向背後,低吼着龇了牙,李青琅徹底松開了束縛帶。
這是圓圓的警告,雅間門外,有什麽在接近。
“好聰明的狼!可惜認錯了主。”
眼前的女子突然起身:“你不該跟着我過來的,別怨我,紫茉莉算我祭你和你全家了。”
還未等李青琅反應過來,一股散着奇異香味的煙突然彌漫在他身側,楓泉帶着笑意的紅唇勾了勾,随後便隐匿在了這煙霧之後,不見蹤影。
身後洞開的門成了唯一的退路,盡管圓圓已經警示過李青琅了,但是已經沒有別的路可選,李青琅一手以袖掩鼻閉氣,一手撈起地上的匕首,一個翻滾出了這雅間。
他剛一出來,雅間的門就關上了,那股異香也被隔絕在了門後,但是李青琅絲毫不敢放松,他能感覺到,這條青燈走廊和他剛來時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他本放心于圓圓留下的标記,卻見旁邊的圓圓流着淚水,在旁邊打着噴嚏,焦躁難耐地抓撓着走廊的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音。
這是真的有備而來處處殺機,如若在門口便扣下圓圓和自己的武器,自己必然是不會随侍者深入,只有帶着狼帶着刀,在衆人的視線中進入館中,李青琅才能放心地踏進雅間。
而當下,就算有刀,敵人卻在暗處,不正面交鋒,就算帶狼,也被預先準備好針對狼的異香所迷。
輕敵了!本意只是來追問紫茉莉的隐情,卻不想身陷囹圄桎梏,步步殺機。
齊北使臣要見自己,自己卻死在見日前夕,是誰……又為何要阻撓自己見齊北之人……
當下不是琢磨這些的時候,李青琅警惕地半跪在地面,安撫着旁邊的圓圓,他壓低了身體,想透過牆壁試圖聽到些什麽。
腳下的地板本應聽得二樓大廳的流水聲,卻只聽得一片寂靜,怕不是整條走廊都用銅鐵打造……但是當時進入走廊時,分明聽得琴聲陣陣。
李青琅在原地用刀刻下标記,憑借自己的記憶,順着拐彎穿過一條條幽深且類似的走廊。
他順着記憶走了七八個轉角,琴聲并未出現,耳邊一片寂靜,青燈跳躍着,李青琅在下一個轉彎看到了什麽,瞳孔猛地一縮。
那是他之前刻下的标記!
四方的走廊,壓抑逼仄的環境,青燈如鬼火,李青琅的呼吸微微急促,卻不太慌張,現下有兩條路選,一是等迷煙的藥效過去,圓圓恢複嗅覺,二是嘗試推其他包廂的門。
後一種李青琅暫時不想嘗試,他回憶着路線,想着自己是哪裏出了錯,卻見圓圓在走廊盡頭的柱子聞了聞,又去另一端盡頭聞了聞,然後焦急地跑回李青琅身邊,狠狠地噴了鼻息。
李青琅這才生出了些許慌張的情緒,圓圓的這個意思,是無論哪個轉角,都并非他們來時的路。
冷靜,冷靜,夜已經深了,自己這麽晚不回,張伯伯也會發現的,路上那麽多人見到了自己,總有人看見自己進了這館。
圓圓已經嗚咽出聲,它的眼淚洇出了兩條淚痕,舔鼻子的頻率越來越高,可見那迷煙對狼有多厲害。
至南視狼為圖騰,不會有人專做害狼之藥,而就算是在二十年前與至南交惡、戰争不斷的臧西,也不曾使用會傷害狼的藥物,臧西以女子為尊,視象的慈悲與母性為至高無上的品質,行事磊落。
這種作風,是險惡的人治之國才有的低劣手段。
李青琅隐約有了猜想,這楓泉,可能是齊北的人。
齊北點名見自己,自己卻在見日前死了,到時候齊北會生出什麽事來,可就說不定了。
似乎想明白了其間的關竅,李青琅更是下定決心要活着逃出去。
仇家幾乎沒有,李家人已經死得就剩他一個,他活到現在加起來認識的人一只手也就數得過來,更遑論私仇。能苦心孤詣做這麽大排場的殺局,李青琅咬牙直嘆這齊北的細作竟已經深入到這種程度了,若他能活着出去,這皇城腳下的楓鈴館都會被徹查!
李青琅嘗試着別的方向,依然會莫名回到原地,邪門的陣法他也在兵書上見過,卻不想真的能遇見,不同于在森林裏迷失,這裏的氣味類似,又沒有自然植物參照,圓圓難受得倚在李青琅腳邊,李青琅心疼地為它擦淚。
得找別的路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