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直上南閣

直上南閣

“青琅,你叫我好找。”

他語氣中夾雜的嗔怒不算多,像是撒嬌,又帶點埋怨。

這男子竟是花魁,又救了自己,還莫名出現在此……驚訝得頭腦都發懵,李青琅卻不合時宜地想起在張伯伯家裏時,他也聽沈氏這樣對張伯伯說過話,嫌他腳臭,怨他吃飯吧唧嘴,張伯伯都不生氣,還樂呵得很,直貧嘴說他聽得心都酥軟了,還上去讨嫌,又被沈氏打開。

但眼前這人的話少了許多帶着生活氣息的熟稔,他輕撩着頭發,眨巴着眼等李青琅回話,李青琅只覺得眼前人不似塵世人,像什麽碧衣仙子似的,夢一般落到他身邊,竟讓人忘記對他應該生起戒備和敵意了。

李青琅的手搭在圓圓身側,圓圓的背毛裏還藏着那只青鳥,那小青鳥見李青琅竟不說話,一副看呆了的模樣,便狠狠啄了它一口。

一陣刺痛,李青琅猛地回過神來,碧鈴把一人一鳥的小動作都看在眼中,往後稍了稍身子,避開了圓圓親近的舔舐,李青琅瞅着它滴答的口水,赧然地拽了拽它。

“青琅?”

不知是“碧鈴”這一名字的心理作用,還是“青琅”這名字本身就音節分明,李青琅總覺得他這名字被碧鈴念來真如鈴铛作響、珠落玉盤。

當然,很顯然不止是李青琅一人這麽想,花魁鮮少親自下樓迎客,一是因為花魁尊貴,也不是人人都能得見。二是能見花魁之人也尊貴,有些尊貴之人不便讓人知曉自己的駕臨,這才分南北單閣。

所以,這情景罕見,嫉恨的眼光也随着碧鈴一再的搭話射向李青琅。

今晚算是被人看習慣了,李青琅從初見這人的驚豔中緩了過來,想起解他于囹圄死局的小青鳥,以及随小青鳥之後來解圍的碧鈴,青鳥碧鈴,不會是巧合,這人救了他?而明明這館裏的另一個花魁要置他于死地。

不得不說,李青琅也算是明白為何楓泉沒有直接對他動手,見日就在一日之後,就算那青燈陣困不死自己,困上個兩日,錯過見日,也是抗旨的大不敬之罪。

“聽碧鈴公子所言,似是找尋此人良久,但此人可疑,竟從這夜宴圖後鑽出。”

說這話的,正是方才那位注意到李青琅的人。

言畢,附和之人不少,應酬間真注意到李青琅的人寥寥,但是現下嫉恨他得碧鈴青睐、想引起碧鈴注意之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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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這笨狼亂跑吧,是我同李将軍說想見見他這狼的,諸位大人莫怪。”

碧鈴悠悠行了個禮,李青琅的視線卻如利劍敏銳地盯向他。

果然,底下一片軒然:“李将軍?莫不是那一位?”

“帶着狼的,可不就是那位。”

“一晃多年,李家老小也是到了逛花樓的年紀。”

如此高調,李青琅也不知是不是好事,但是至少今晚,衆目睽睽之下,楓泉是不會再對他出手了。

碧鈴悄聲對他說:“這次我為你引路。”,示意李青琅跟着他。

“碧鈴失陪,各位大人盡興。”不再理會廳中或揶揄或嫉恨的目光,李青琅随碧鈴上樓。

端着昂貴酒水的小厮、衣着華麗但暴露的美人還有身量纖細腰肢盈盈一握的眼眸含春少年,見了碧鈴都紛紛行禮。

這裏人來人往,夜深了,樓上的生意更旺,李青琅随碧鈴又上了一遍樓,二樓依然絲竹溪水潺潺,三樓仍然青燈走廊雅間,只是嬌笑與笙歌亂耳,李青琅聽得邊耳熱邊皺眉,幾步湊近碧鈴:“咱們還得走一遍那走廊嗎?”

“小将軍,你這次踩着碧鈴的衣擺了,”李青琅忙跟燙了腳般跳開,那看着就不菲的碧色浮光蠶絲緞錦上沾染了些許塵埃。

“将軍怕是和碧鈴的衣服有仇吧。”

李青琅聽得這話,臉一個爆紅,頭頂都要冒煙了。

碧鈴卻渾然不覺般,瞥了眼李青琅,順手理了理他耳邊青黑色的流蘇穗子,提了提下裳,“自三樓起,賓客都從外圍的廊梯而上,小将軍這邊請。”

李青琅不覺回頭看了眼幽深的青燈走廊,那走廊像張吃人的大口。

跟着碧鈴從楓鈴館外圍盤樓而建的廊梯層層而上,“四樓是賣場,奇珍玩物靜待有緣人,五樓是賭坊,接受任何代價,只要等值,就能交換抵押,六樓則是官房、頭房,不同于三樓的雅間,六樓的客人會自帶奴仆下人,有的客人甚至會久居于此,是我們楓鈴館的貴客。”

聽着碧鈴的介紹,李青琅打量着整棟楓鈴館,從三樓起,客人若想要出入,必然要從外側的廊梯經過,而每層的廊梯都有打手守門,看上去密不透風。

但李青琅知道,裏面實則別有洞天另有機關,那些只能上不能下的樓梯,那些會變化位置的雅間,以及雅間裏身懷絕技的殺手。

但眼下不是詢問碧鈴的時候。

李青琅默不作聲地跟在碧鈴身後,層層而上,碧鈴邊說着話邊帶着李青琅上樓,氣有些喘不勻。

剛過六樓,還有一層,碧鈴停了下來,額上冒出了微汗,晶瑩得像晨起雲露。

“小将軍,容碧鈴歇歇。”

随着碧鈴走動便會叮鈴作響的金色鈴铛,現下随着碧鈴的喘息叮鈴作響。

“碧鈴,你什麽時候能把你那金鈴铛拆了,大老遠就能聽見你走動的動靜,吵得我頭疼。”

“抱歉楓泉,只是同你那琥珀釵一樣,也是花魁的标志物件。”

聞得七樓上傳來一個俏麗慵懶的女聲,李青琅立刻緊繃,圓圓擺出防禦的姿态,而碧鈴一邊回着話,一邊回頭沖李青琅眨了眨眼,似是安撫。

李青琅于是按住不動,手卻已經移到了腰後的短刀上,碧藍色的眼睛斜向上看着,楓泉的腳步聲從正上方移到了樓梯口處。

“你怎麽下樓了,今晚有貴客?那我也不能失了禮。”楓泉含笑說着,輕巧着步伐走近,現身于樓梯口後,和碧鈴背後的李青琅對上了視線。

楓泉的臉色立刻一變,沉了下來。

楓泉看向了碧鈴,似是要讨要什麽解釋般,李青琅也看向了碧鈴線條優美的側臉。

碧鈴恍若未覺般,笑着說:“李小将軍迷了路,碧鈴看見,就把他帶出來了,怎能叫客人在我們楓鈴館被怠慢了呢。”

碧鈴喘過氣來了,又帶着一人一狼一鳥接着上樓,楓泉站在樓梯口,美豔的面龐冷硬如雪,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她沒有回碧鈴的話,皺了皺眉。

在碧鈴靠近後,終是嘆了口氣,把路讓了出來。

自始至終,李青琅都不發一言,直至進入南閣。

楓泉盯着他們的背影,在一行人消失于南閣之中,看到外面的青衣侍女關上了閣門後,楓泉擡起手,沖着閃在窗邊的暗影低聲道:“碧鈴已經行動了,之後按照他的法子來吧。”

影子動了動,像一滴水跌入水池中。

……

南閣裏都飄着碧鈴身上那股馨香,聞着就叫人心曠神怡般舒适,讓人放下心來,碧鈴也神色溫柔、眼眸幽深,好像在這就能找到吾心安處,讓人放心地對他說出真心的秘密。

“沒想到這麽快就見面了,小将軍坐吧,折騰了一晚上呢。”

碧鈴在榻上水綠色的圓墊上盤腿而坐,過長的衣擺垂在了地面上,圓圓很是不見外地趴在了他的衣擺上,碧鈴被逗得咯咯直笑:“你好像很喜歡我?那天初見時就一直盯着我看,那你要不要跟我走呀?”

圓圓背上的小青鳥也鑽了出來,停在了碧鈴纖薄的肩上,整理着自己的羽毛。

反而在這馨香一室中,警惕的李青琅倒格外不識趣了。

李青琅暗道此人的厲害。

楓泉殺人,鋒芒畢露,刀刀致命,而這碧鈴若想殺人,可叫那人死到臨頭都不覺大限将至。

“抱歉小将軍,适才碧鈴在大廳只是替小将軍解圍,才叫得那樣熟稔,是碧鈴失禮,但小将軍不必對碧鈴懷有敵意。”

他梳理這圓圓頭頂上的毛,圓圓靠在他的腳邊,舒服得直眯眼。

“你瞧,你的狼都沒有察覺到我的敵意,小将軍何不把刀放下來呢。”

李青琅怔了怔,松開了在背後緊握刀柄的手。

“坐嘛,小将軍應該有很多疑問吧,碧鈴會努力解答。”

李青琅沒有動,這南閣的四面都是輕紗青帳,屏風後隐約能看見床榻,屏風前的碧鈴倚在坐榻上喝茶。

“這是什麽地方。”

碧鈴愣了下,随後輕笑了聲,鈴铛随動而響:“楓鈴館。”

“我是問你,楓鈴館是什麽地方。”

“自然是煙花之地、消遣之地、買賣交易之地。”

李青琅眯了眯眼,他對郢都知之不多,今晚發生的一切都讓他難思得其解,但是碧鈴送上門的答案,他卻也不知道該不該信。

碧鈴是個,看上去太無害太安心所以讓人更警惕的危險存在。

“沒想到,公子竟然就是,那位碧鈴公子。”李青琅的語氣冷硬而警惕。

碧鈴瞧着李青琅的模樣,哪裏會不知道他在懷疑,于是他嘆了口氣:“我要想殺你,我還救你做什麽,把你丢在那青燈陣,你死在那也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真笨。”

李青琅本思索着那青燈迷陣,冷不丁聽到眼前這絕色之人半帶撒嬌般的抱怨,驚得瞪大了眼。

碧鈴知道他想知道什麽:“煙花之地,怎麽會有殺陣,小将軍想問我這個?”

“……啊?啊,是。”

“自然是有人想要你的性命,剛剛都說了,楓鈴館是交易之所。”

“人命,也能交易?”

“這個自然,而且動用了楓泉,買你命的人有大來頭。”

“是誰!”李青琅壓低了聲線,危險地盯住了碧鈴。

他和他的初遇,如此看來,是否也是設計……短短回郢兩日,接連遇到旁人萬金難得一見的兩位花魁,李青琅危險地眯了眯眼。

但是這邊的笨狼圓圓,它那神氣剽悍的狼頭已經在碧鈴纖細帶香的手中化成了一灘軟肉,半伸着老長的舌頭,李青琅濃眉一擰,青藍色的眼睛盯着碧鈴,碧鈴卻聳聳肩,揪起了圓圓的狼耳。

“你看你主人,他對我好兇啊……”

李青琅像是被誰用鈴铛在耳畔猛震了下似的,愣了下神後臉騰得紅了個透。不知道為何,碧鈴在他面前全然不似那日的随性自然,倒像是欽慕自己般嬌憨作态……

想到這竟吓了他自己一跳,碧鈴花魁怎的會見了一面就欽慕自己呢,但是為何要救自己,又為何這般語氣對自己撒嬌埋怨,啊對了,他是花魁,花魁對男人,向來如此……

想到這,李青琅莫名感到一陣氣悶,他可不是什麽花魁的賓客。

不過方才在廳間,外人怕是都這麽以為吧……

思緒間,李青琅沒有應下碧鈴的撒嬌,他神色略帶惱怒,但是微紅了的臉已經出賣了他,碧鈴看到後,眼神劃過一絲了然。

他斜睨了李青琅一眼,半撒嬌半命令道:“過來。”

……我嗎?

李青琅被他半命令的語氣叫得一懵,不自主地就要擡腿過去,心跳像突然撒開栅欄的野豬,心悸奔豚不受控,氣上撞心,像狼紋戰鼓一樣隆隆在胸腔作響。

結果竟又有只小青鳥從他背後向着碧鈴飛了去,那小鳥擦着李青琅的耳朵飛過,落在碧鈴的指尖,和原先那只小青鳥啁啾對着叫喚。

……

李青琅立刻停了腳步,失落地眨了眨眼。

他緩緩道:“你為何……為何救我,不是有人買我命嗎,你這不就壞了自己館裏的生意。”

李青琅問得慎重而小心。

碧鈴逗弄着手裏的青鳥,心不在焉地說:“小将軍如此純情不經逗,碧鈴确實也舍不得小将軍死。”

李青琅沉默着不說話,靜靜地看着碧鈴。

碧鈴嘆了口氣,擡手讓小青鳥飛離:“……楓鈴館是交易之地,有人買命,也有人買情報,看誰價高。”

“所以有人出更高價買我的情報,所以你要留着我的命。”

“你比你自己想得要值錢,別這麽輕敵了。”

李青琅聽得這解釋,也不知是該失落還是該松口氣,他想追問碧鈴只是這樣嗎,又不知自己為什麽想這麽追問。

“不管怎麽說,我也算是救了你,将軍準備怎麽回報我的恩情呢?”

語氣這麽輕佻……又來了,這人總是這個樣子。

李青琅于是刻意板着俊臉,只一抱拳,疏離客氣道:“若是能夠提供的情報,青琅便不藏私,替碧鈴公子成了這一單交易,但若是軍中事物,抱歉,請碧鈴公子另提報酬吧。”

碧鈴卻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抱着狼就哈哈大笑了起來,李青琅疑惑地看着他,心裏卻道,真的有人可以笑得這樣好看,像微風吹過的櫻樹,落得一地櫻雨般好看。

“你能……哈哈哈你能有什麽值得楓鈴館出馬的情報嗎,李小将軍。”

“還軍中情報……哈哈哈哈哈……”

李青琅也想不明白,他連身世都是別人告訴他的,他如何能有什麽情報,至于軍中,他一人馭狼為戰,就是一支軍了,哪有什麽情報……

那不然,難道是因為……他眼睛亮了亮,心中生出了些不明所以的希冀。

“是,我沒有什麽情報值得你出馬,那你為什麽要救我,我的狼還撞了你。”

說什麽就信什麽,不帶一絲懷疑,碧鈴越發篤定自己阻撓了對李青琅的殺局是正确的選擇,既然用他的方法一樣可以達到目的,又為何還要殺了李青琅這樣有趣可愛的男人。

多可惜。

“自然是因為碧鈴和青琅有緣。”

李青琅只覺得自己的心又被人攥住了般,他低了低頭,挨過一陣酸澀。

罷了,這人是花魁,這些話他怕是日日都跟別人說,別跟圓圓似的沒出息,他救自己,總歸有別的目的,只要是目的,他總會提的。

只是這些話,別再信了,別再認真回應了,李青琅。

李青琅這樣勸着自己,沒有應答,他背對着月光,碧鈴只能瞧見他挺拔的馬尾随着他負氣偏頭的動作甩向一側的肩,他微微抿着嘴,半張臉陷進月色的暗面,紅寶石襯得他貴氣,月光襯得他憂郁,像孤月下孑然一身的孤獨青年。

這是……不高興了?

不喜歡自己這麽輕佻嗎,也是,很多賓客都不喜歡,他們不喜歡熟練的,喜歡青澀的,碧鈴也會為了達成各種各樣的目的做成他們喜歡的模樣,然後向陛下交差。

只是這人,誠懇得很,生得是旁人勿近的俊朗面龐,心裏卻是好接近的狗狗少年。

碧鈴不合時宜地想到了今晚派去跟蹤他的人彙報的內容。

“陳二娘去問了他的居所,也打聽了何人在他身邊,無果。他說很少在郢都居住,将軍府無人,陛下派去的人被他以不習慣為由推拒了,想來是真話。”

“除卻邊境楊家營中與他一同長大的楊虔将軍外,朝中他只與禮部侍郎張又嶙親近。李小将軍平日裏身邊除了狼,別無他人,這條路走不通,讓楓泉直接動手吧。”

聽得碧深的彙報,碧鈴倚在美人榻上,良久後,說:“讓碧冼先去館前等他,必要時給他透露點情報,他若沒那麽蠢,倒也不必将李家人趕盡殺絕。”

“是。”

……

說不清當時出于怎樣的原因,也許是聽到他身邊除了狼,別無他人時莫名的恻隐之心酸澀了一把,覺得救他也不是不行。

那可是李氏啊,為至南守太平死于非命的李氏,他本該是世家貴子,驕傲的小将軍,現在卻是個鬼魂不居的李府遺孤。

出于莫名的心軟,碧鈴直直地看向了李青琅,他終于收斂了輕佻的笑,接着剛才的話輕聲地說道:“青琅,念着可不是像極了情郎,怎麽不是有緣呢。”

馴狼需要些動物性的直覺,李青琅像是終于從水霧中看清了月亮般敏銳看清了眼前人的眼,這句話裏似真似假的三五分真心,足以讓初識人間感情的青年倒吸了一口氣。

李青琅只覺得自己不受控般,從碧鈴溫軟的懷裏拔出了沒出息的圓圓,帶着它從南館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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