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礽帝召見

礽帝召見

當晚,李青琅帶着狼,三魂丢了七魄,輕飄飄地從南閣裏出來了。

被青衣侍女恭敬地送出南閣時,李青琅還覺得今晚的殺機、轉機,都跟夢似的,現下只記得碧鈴嘴角那兩顆點翠,随着他的言語笑聲忽閃着。

而圓圓也飄飄忽忽,被溫柔的手從頭到尾巴都摸摸撓撓了個舒坦。

追問、疑慮像一團亂麻似的,李青琅找不到線頭,沒法梳理,而碧鈴的嘴也像個滑溜溜的剛從水裏撈出來的蚌殼,李青琅想認真撬開,問出些答案,他卻從蚌殼中遞出滑潤微涼的蚌肉,叫李青琅摸到後臉一紅立刻又縮回了手。

今晚幾次三番都是這樣!叫人氣悶,又叫人時刻想着。

“我就說那個楓鈴館不能去,不能去!這沒見過世面的單純孩子去了還不得被手段老練的壞女人勾了心魄!”

沈氏也不說話了,擔憂地瞧着半夜回來後就坐在院裏發呆的李青琅。

本來,倆人晚上沒看見李青琅和圓圓,起先以為是出去玩了,結果都到亥時了還不見人回來,派出去找他的人倒是很快就有了信兒,說他在馬車道,而後去了将軍府,最後在中南大街上有人看到了他,然後就不知去哪了。

眼瞧着快到了子時,張又嶙夫婦倆急得團團轉,李青琅卻自己回來了,恍恍惚惚的,說了句讓伯伯和伯母擔心了,就帶着狼進了後院坐下了。

張又嶙忙追了上去,問他去了哪。

“楓鈴館。”

時間也不早了,倆人催着他回屋趕緊睡覺,也沒有繼續多問了。

……

恰,日前。

“公子,陛下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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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宮?何時?”

“現在就進宮,李青琅來得比陛下預計得快。”

于是碧鈴立刻從榻上起身,換上了身洗青色的低調衣衫,取一青紗覆面。

正極殿西廂有一隐蔽的廂房,房門正對一條直窄的小路,那路兩側有高大的玄色宮牆,在這小路上擡頭望天,只覺天似一線。

這路的盡頭是一扇不起眼的小門,這路夾在正極殿和憩心殿的圍牆之間,旁人只以為這宮殿的牆外只是另一座宮殿,不想別有洞天。

這般隐蔽之處,供至礽帝與他的暗部聯絡為用。

碧鈴剛進那林子,還沒走幾步遠,只是摘了面紗低頭理了個衣擺的功夫,突然被一股蠻力狠狠地撅到了地上。

尾骨結結實實地坐在了土路上,這下好了,衣裳也不用理了,塵土沾了滿身不說,這誰人的大狗還把他的衣裳撓破了。

一時間沒忍住,碧鈴有些惱,開口諷道:“狼神大人在上,就算是二十年前戰火再臨至南,您也不必帶着狗跑得這麽不要命。”

不想,這撞着他的人正是陛下提到的李青琅。

他确實來得太快了,是身後那只更壯一點的狼嗎?确實,足趾寬大,肉墊結實,帶着人還這麽能跑。

碧鈴匆匆起身,瞧了眼這人淩厲青澀的眉峰和微抿的唇角,本該是俊朗又帶着些孤獸般疏離氣質的少年将軍,卻有着溫和擔憂的眼神,清亮的青黑色眸子好看極了,流蘇和紅寶石耳墜也精致好看,襯得他邊境趕來的風沙氣息帶了些異域風情。

可惜沒空耽擱了。

碧鈴匆匆覆面離去,聽得身後的李青琅也走遠了,這才找到熟悉的小門,摘掉了身上叮當作響的金鈴铛,取下鈴铛中的鈴舌,再将金鈴铛系回了腰間,碧鈴将那摘下的鈴舌別在一枚缺了齒的鑰匙上,再将鑰匙捅進玄色的實心鐵鎖,而後進了小門。

小門無聲地在身後掩上,外頭有暗衛重新上了鎖,裏頭的暗衛檢查了碧鈴的身份和攜帶的武器,碧鈴只笑笑說:“漓泉,我根本不會武功,自然啥也沒有帶。”

被喚作漓泉的女殺手聽得碧鈴悅耳慵懶的玩笑,微紅了臉,還是從頭到腳把他檢查了一通,只在他破損的衣袖處頓了頓。

又有一人進了小門,是楓泉,她把開門的鑰匙,也就是頭上的一枚琥珀釵重新插回了發間,再将身上的武器系數交給了身側的碧恒,脫下了灰色的長袍,露出了绛色的衣裙。

“楓泉,你怎的還穿得這麽顯眼。”

“沒有你顯眼,碧鈴,你把鑰匙裝在鈴铛裏,真是又吵人又高調。”

楓泉這才看到他狼狽的模樣,嗤笑出聲:“比鈴铛更高調的是碧鈴公子這相貌,怎麽,沒有覆面,在街上被人調戲了?衣服都成這樣了。”

碧鈴笑了笑,只說是被狗撓的,便同楓泉一齊快步進了廂房,恭敬地跪在廳中,等待至礽帝駕臨。

碧鈴心想,陛下快點來吧,屁股有點疼。

不消一會,玄色狼紋靴出現在二人跪伏低頭的視野,至礽帝踱步而入,緩緩開口道:“起來吧。”

“謝陛下。”

楓泉利落、碧鈴清脆的聲音一齊響起,二人立刻起身,恭敬地站着。

至礽帝本嚴肅的表情見着碧鈴後破了功,上下打量他了一番,“碧鈴這是翻山越嶺來見的孤?楓鈴館離皇城千山萬水啊。”

碧鈴遮掩了下破損的衣袖:“讓陛下見笑了。”

廂房內的裝飾建議,不同于外面亭臺水榭、錦鯉流泉的雅致與奢華,至礽帝坐在了質樸的木桌後,收斂了笑意,低沉的聲音響起:“三件事。”

“第一,流泉死了,被人殺的,黃泉部其他人發現他的時候已經斷了氣,一擊斃命,割喉血盡,殺手所為。我們埋在臧西的探子不多,盡快補上,并且查明流泉的死因,我們與臧西友好通商多年,流泉老了,孤只是派他探聽臧西的貿易政策動向,何以會被滅口。”

這事屬于管理境外殺手探子的黃泉閣,于是楓泉立刻抱拳欠身,恭敬利落道:“屬下領命。”

“第二,碧鈴,禦史臺劉斌舞弊案查得怎麽樣了。”

“是”,這事則屬于在內上察百官、下視群民的碧落閣,碧鈴拱手欠身答了話,語速不快,聲音悅耳,像是吟詩又似調情,“說是舞弊,實為鬥氣。禦史中丞劉斌所言屬實,侍禦史殷本謙,糾察違失卻過分嫉惡如仇,劾狀用詞嚴苛,引起被劾之官不滿,故連而上書。這是殷本謙其人性格過于剛直所致,而非被他彈劾的諸位官員确有失職,劉斌也是查明這點之後才未将諸位官員對殷本謙的劾狀上報于大夫和陛下。”

“那幾位被彈劾的官員酒量都不好,被屬下灌了兩輪就什麽都說了,他們确實只是氣不過,覺得殷本謙說話太難聽,結果接到劾狀的劉斌大人并未把此事鬧大,也沒有嚴懲殷本謙,這才怒告劉斌舞弊,誣告他定是收了殷本謙的好處而包庇下屬。”

至礽帝垂眼聽着,碧鈴說完,他只嗯了一聲,道:“孤心中有數了。”

碧鈴想,陛下洞若觀火,許是和陛下猜想的一致。

“第三,孤把李青琅叫回來了,齊北的人點名見他,早朝吵個沒完,不過是猜齊北心存挑撥,沒新意。”

碧鈴、楓泉二人皆不作聲,他們無需給陛下提任何建議,只需執行陛下的命令。

“狼神,不能留。孤受夠了過去執行決策還得過問狼神、請求狼巫占蔔的可笑日子,三十年前祖爺爺除掉了狼巫家族,二十年前父皇除掉了馭狼的将門,現在,到了孤,這李青琅,也不能留。”

靠自己、靠人力才能強大,齊北就是好例子。至南沒有臧西得天獨厚的氣候條件,森林随着開墾砍伐也總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竭盡,如果仍然迷信于狼神,齊北虎視眈眈,至南被侵略只怕是近在眼前。

二十年前,至獻帝皇榜白紙訃告,馭狼将門李家滿門忠烈,百姓感懷、歌頌功績。至獻帝在宮門上悲泣,大聲向郢城、向至南的百姓宣告,至南會強盛起來,讓李家忠骨安息,沒有李家馭狼,至南人也能自己強起來保護自己的信仰!

舉國悲痛,默哀數日,狼巫漸少,行狼商隊式微,人們放歸群狼重回山林,不再舉行儀式請狼出山帶路打仗充軍,探路墾荒種田行軍開始靠人力、馬力、牛力進行,牛馬不是神,是物件,可供貿易購買,又帶動了邊境和國內貿易。

可是,李青琅長大了,還學會了馭狼,這馴狼之術是李家人血脈裏的本能嗎?這狼軍,引齊北忌憚,還讓本國人懈怠。

盡管至南的商業不斷發展,軍需卻越來越低,軍商少了、士兵少了:“我們重新擁有狼軍啦!有李小将軍在我們還打什麽仗,別送死別送死,回家娶老婆!”

李青琅十七歲那年,至礽帝即位,黃泉碧落也更替了新的有才之人,碧鈴初次接任碧落閣,收集軍中的這些情報并彙報給至礽帝時,他氣得掀了這廂房裏的石桌。

那石桌四分五裂,而後換成了現在這實木桌。

至南的人,好不容易才逐漸擺脫愚昧的思想,如果從李青琅開始,李家振興,李家的狼軍重新壯大,那他們這麽多年計謀算盡地消滅狼神對百姓意識的影響,努力推動人治之權,豈不都白費!

李家确實對至南的貢獻極大,和臧西的象打了那麽多年,如果沒有李家,至南的太平只怕早早就被打破了,但是今時不同往日,至南要發展下去,李家注定就只能是時代的灰燼。

不否認你的貢獻,所以要殺了你,再把你當成神來祭拜供奉。

所以,至礽帝每年都會叫人替至南皇室給李家送一束紫茉莉。

邊境的花,送給邊境永埋的忠骨,意在告訴他們:

別回來了,神不該奪回屬于人的權利。

所以至礽帝對楓泉說:“殺了他,既然齊北忌憚李青琅的狼軍是人盡皆知的事,那就殺了李青琅,再懷疑是齊北所為,這樣,我們接下來和齊北的談判,就已經占了上風。”

碧鈴手臂上被狼爪劃過的傷跳動般地抽痛,想着方才那人的紅寶石耳墜和擔憂的雙眼,他鬼使神差地開了口。

“陛下。”

碧鈴跪在了地上,旁邊的楓泉沖他露出了擔心又見鬼的眼神。

楓泉,就當我是犯病了吧,我只是為了至南。

“陛下,留着他的命,留着狼軍,也是張應對齊北的好牌。若是現在就除掉他,以我們目前的兵力還無法單獨與齊北一戰,除非向臧西借兵,但是清泉大人的死,說明臧西對我們的态度不再明朗。”

碧鈴接着說:“至于陛下擔心的,李家狼軍壯大的問題,屬下有一計,陛下要聽聽看嗎。”

至礽帝沉吟半晌,碧鈴看不見陛下的神色,但餘光可以瞥見楓泉緊張地攥緊了自己的衣袖。

“你說。”

碧鈴聲線不移,音量沒有一絲波動,平靜地說:“若李家遺孤心甘情願地愛上了一個男人的話……則無需他死,李家也自然無後。”

碧鈴聽見楓泉在旁邊,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氣。

而至礽帝愣住一瞬後大笑出聲:“哈哈哈哈哈哈!碧鈴啊碧鈴,這招太陰了……那你說說看,這個男人是誰,這麽有本事,能叫李青琅死心塌地愛他一輩子,心甘情願不娶妻不生子,讓馭狼之術為了這個男人徹底地、永遠地斷送在他手裏。”

至礽帝的語氣說着說着就陰沉了下來,醞釀着風暴,說到最後,一怒之下竟然拍碎了這木桌。

楓泉也立刻“咚”地跪了下來。

他是帝王,他不會相信有男人會為了愛而不生子,他的後代本來就不純粹是因為愛而産生,後代是有用的,尤其是李青琅這樣的男人,至礽帝就更不相信了,這是一個讓本國、讓別國都忌憚的男人。

馭狼之術,多好的本事!

但碧鈴是花魁,他才能想到的這種辦法,而這法子如果能奏效自然是最好。

李青琅死,弊在當下、功在千秋,但若李青琅不死,用碧鈴的法子,不僅當下的弊可以規避,而若他真沒有後代,那至南的千秋之功也可保。

至礽帝于是有了決斷,他拍了拍手中的木屑,起身踱步至碧鈴的身前,掐住了碧鈴的下巴後擡起了他的臉。

碧鈴被迫看向了眼前的帝王,他正認真地打量着自己,碧鈴被李青琅的狼撞倒後還沒來得及梳理的、散亂的烏發披在肩頭,一雙眸子倒水得發亮,讓人又疼又憐。

“旁人做這事我不放心,也不覺得有把握,但是如果是你,這法子或可一試。”

說完,他加大了掐住碧鈴的力道,微笑着威脅道:“他愛上你,你法子奏效,皆大歡喜,他若不愛你,未來某一天抛棄你,又跑去生孩子有了後代,孤還是會殺他,殺他很容易,但是那個時候的你,也要為這個計劃付出代價。”

“孤很欣賞你的這個思路,去做吧,我們至南的花魁,配他,足夠了。”

門外傳來了內官的聲音,說李小将軍已經過了衛軍的核查,正向內宮來。

至礽帝撒開了手,碧鈴摔坐在地。

“去花園見他。”

碧鈴和楓泉便一齊行禮告退:“屬下遵命。”

出了廂房,碧鈴的嗓音有些沙啞,脖子和下巴上還留有至礽帝泛紅的手印,楓泉猛地上前揪住了他的領子。

“你瘋了!那李青琅死就死吧,你何必把自己搭進去!”

碧鈴看見她激動的模樣,淡然地笑了笑:“我怎會搭進去?我只是讓他愛上我,我又沒有要與他成親許終身。”

楓泉呆了呆:“那,那如何能……”

碧鈴握住楓泉的手,讓她松開自己的衣領,低垂着眼,輕聲說出了有些殘忍的話:“讓他愛上我,心甘情願為我做這些不就好了,愛得夠深,自然是給予而非索取,他愛我,就會給我想要的。”

這話裏的薄情有些直白,雖然和殺手出身的自己不同,碧鈴本就是玩弄人心獲取情報的碧落閣首領,但還是讓楓泉愣在了原地。

她和碧鈴一同長大,碧鈴看上去溫和好說話,卻是個犟的,而她看上去鋒利跋扈,卻最易心軟。

楓泉瞧着碧鈴輕描淡寫的、有些冷情的背影,想到了替陛下送紫茉莉時那凄冷的将軍府,有些不忍。

若真讓碧鈴得手,這李青琅還不如死了呢。

楓泉追上了碧鈴,惡狠狠地說:“碧鈴,你最好如你所說,讓他對你死心塌地,你牢記,你只是在完成陛下的任務,同你調查殷本謙沒什麽兩樣。你若不小心對他心軟,那就有你受的了。”

“你說這麽多做什麽,我這樣,他至少不會死,我也算是救了他,對他自己、對咱們至南,都是好事啊,你怎麽了這是,這樣激動……”

碧鈴無所謂地聳聳肩,已經走出了小門,到了宮外,二人都戴上了遮面之物。

楓泉心想,碧鈴,你沒有愛過誰,所以你才會把這件事想得這麽簡單。

心比命,其實更難做交易。

但是楓泉沒有再說什麽了,當晚,楓泉沒有按照碧鈴的法子行動,她還是動手了,雖然她還是沒能阻止碧鈴,還讓碧鈴在李青琅那撈了個救命的大恩情,意外推動了碧鈴的計劃。

……罷了,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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