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被鳥看光
被鳥看光
當晚,齊北的使臣到達了郢都。
入了郢城關,夾道便是使臣的館築,禮部尚書蔡勇桦帶着張又嶙等人早早便在關隘口等候。
而明日見日才需出席的、仍在府邸中的李青琅,剛脫下外袍準備沐浴,他的兩頭狼在後院的撕扯着沈氏準備的毛氈窩,這兩日關在府邸裏,狼的精力和野性發洩不完,府中的小厮無奈地看着兩狼把嶄新的毛氈撕得稀巴爛。
在邊境倒還好,李青琅每日都得帶着狼滿山地跑,巡一趟鞍集山回來,狼都有點吃不消,這鞍集山陡峭,堪稱是天然國境線,山坡陡,馬跑不了,只能讓狼去巡。
無論是至南的狼還是臧西的象,都在精而不在數,所以臧西的百姓常笑言道:得個小象富全家,生個男娃苦哈哈。人在圖騰國度裏是最不值錢的貨物,但一頭小象若能被馭象師馴化出來,在鞍集山那樣的地形裏完全賽得過齊北的千軍萬馬。
同理,在至南,神出鬼沒、更為野性的食肉狼群,更難馴化也更加珍貴。
李氏全族陣亡而李青琅還沒長大之時,邊境沖突不斷,齊北之人常常尋釁滋事,邊境百姓苦不堪言,彼時大戰剛結束不久,狼軍受了重創,山野的狼都是未經馴馭的野狼,故楊家軍駐守邊關,軍中用的是齊北的馬匹,巡山得人力徒步。
那會別說是巡邊關、平沖突、救山野落難之人了,楊家自己的兵都丢了好些,在暗林裏再也沒走出來。
而有李青琅在,邊境巡關容易多了。
所以楊家駐邊大将軍楊城,也就是李青琅好友楊虔之父,為李青琅請封的折子是一趟接一趟地遞回郢都,陛下卻一直都沒有任何回應。
李青琅跟着楊城來邊關,本是和楊虔二人随軍鍛煉鍛煉,那個時候年紀小,玩性大,倆人趁守軍不注意,鑽進樹林子一晚上都沒回來。
晚上的鞍集山密林會吃人,貿然進去瞎找人只怕自己都難出來,楊城急得發火,一宿沒睡,結果第二天倆小孩自己回來了。
準确來說,是李青琅跟着一頭狼,那狼的背上馱着睡着的楊虔,口水都順着狼毛洇了一大片濕。
這頭狼,就是圓圓所在狼群的頭狼。頭狼一來,整個狼群也都被它帶了來,而後這個狼群的頭狼又帶着李青琅進山,李青琅再出來時又帶了一群狼。
它們排成一線,成年公狼在前,母狼小狼和老狼在後,頭狼和李青琅在最後,幾十頭狼進了軍營,李青琅請它們吃了軍中的幾匹好馬,群狼狩獵圍剿,軍馬也很快就倒地血流,脖頸上的血管被咬開碗口大的口子。群狼吃飽喝足後,頭狼選中了一只小狼留在了李青琅身邊,母狼不舍地熱淚滾滾,于是第二日,母狼便帶着它的兄弟們又從山中來軍營看望。小狼逐漸長大,它的兄弟成了新的頭狼,便重複這樣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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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頭小狼在軍營裏長大,就代表李青琅在這些年得到了多少狼群頭狼首領的認可,這些在軍中長大的小狼又形成新的狼群,生下新的小狼,又再次壯大。
這就形成了一小支狼軍。
野狼群的首領在李青琅的統禦下也會帶着巡山救人平亂,但是如果真的有什麽危險,野狼群的頭狼首先想到的是保護自己族群的狼。
但養出來的狼軍不會,它們會為至南人,戰鬥到死。
而以上這些個操作,不知道是誰教的李青琅,軍營的人只目瞪口呆地看着李青琅同野狼說話、打手勢,甚至必要時上手鎮壓頭狼,與野狼群打架,他手上、身上都有陳年的咬痕和牙印。
當李青琅滿手是血、手中板着一狼尖利的犬齒、用他那青黑的眼珠盯着眼前的頭狼,與之對峙時,旁邊的楊家軍都不敢出氣,才驚覺平日裏自己看着長大的、不愛說話的半大少年,真的是那個神話般李家的遺孤。
楊虔問他時,李青琅也不藏私,他只覺得馴野狼養狼軍這像吃飯喝水般自然且簡單容易,不想旁人卻連與狼直視都不敢,
但不知道這是本能還是別的什麽人教過他,因為李青琅十歲之前的事他自己都記不清,如果不是身上帶着的布帛上用血寫着他的名字和年歲,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張又嶙家有個熱氣騰騰的、石頭打的大浴池,比在邊境用的木盆好,那木盆只夠李青琅自己洗,但是每次其他狼見了李青琅沐浴也都愛往裏跳。
玩水是調皮的本性。
所以李青琅本來都脫光了中衣下了浴池,想起後院正在搞破壞的倆小祖宗,生怕那倆精力過于旺盛的狼進來撲騰,就又從池子裏起身,準備把門鎖上。
結果聽得窗沿上一陣窸窣聲。
窗戶只開了一條縫透氣,李青琅回頭一看,那窗縫裏正擠進來一只小青鳥,尾羽泛藍,還是中午碧鈴派來給他送信的那只。
它本來因為中午李青琅放狼欺負它的事生氣,但是無奈還是被主人派遣來繼續送信,氣得直啾啾,對李青琅的态度很是不耐煩。
好不容易挨個飛過這府邸的屋舍終于找到李青琅,小青鳥擠進這小窗縫,撲面而來又是一股水汽熱浪,讓這小青鳥只想快點完成任務就離開。
于是它立刻飛到了李青琅的眼前,叽喳叫着。李青琅本只是起身鎖個門,現在就想扯過外袍套一下,但是這小鳥叽喳個不停,态度很是惡劣,小翅膀直撲騰,李青琅只好擡手供它停歇降落,又想單手去扯挂在架子上的衣服。
但小青鳥一如中午般,沖着李青琅撅起了屁股翹起了尾羽,接着又開始叽喳,催促李青琅看信,催到後面急了似的啄了兩下李青琅的手,骨節分明的手指上立刻現出兩道紅痕。
李青琅只好解下信,搓開。
本來沒穿衣服就有點尴尬,李青琅又是個馭狼的,只覺得萬物生命都有靈性,看了碧鈴信裏的內容,更是羞熱得腦門上的煙都直竄。
“青琅怎麽不理我,還欺負我的小鳥。”
其實張又嶙夫婦是過分心疼他,倒也不能說是完全不知人事,李青琅十歲後就在軍營裏長大,軍營裏的男人嘴上沒有把門的,李青琅确實是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但是聽了不少豬的動靜了。
少年李青琅不知動心不識愛情,見着軍營裏的男子有思念愛慕之人,也會跟着那些将士圍着篝火靠着營帳,聽他們夜深酒醉、思念心儀女子時,對月傾心承諾的酸話。
但是那些個亂七八糟的情愛之事也聽了不少。
所以,這紙條上的字像害眼睛似的,加上李青琅被小青鳥綠豆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光溜溜的身子,他一陣害臊,本就被沐浴熱水蒸得通紅的身子現在是從臉到腳紅了個透,連耳尖都是滾熱的。
于是他把那紙條往外袍裏一揣就立刻三兩步進了池子縮進了熱騰騰的水裏。
還停在他手上的小青鳥躲閃不及,被他魯莽的動作濺了一身水,氣得它歪歪斜斜地飛回窗沿甩着腦袋和身子直哆嗦。
而李青琅縮在池子裏感覺自己像個快被蒸熟的大閘蟹,一邊羞惱一邊自我嫌棄。
人家碧鈴那句話肯定也沒有別的意思啊。
下作!李青琅你下作!
身後窗沿的小青鳥見李青琅縮池子裏裝王八,身上半幹後展了展翅膀,也不等回信就飛走了。
氣死了!再也不來給他送信了!主人給多少苞谷粒都不來了!
……
沐浴完,李青琅頂着個紅臉出來了,頭發濕漉漉的披在身後,被沈氏看見了讓他趕緊擦幹怕他着涼。
“張伯伯還沒回來嗎,齊北的人應該已經進關了吧。”
“也快了,上回去接臧西的女使臣也是這個點,畢竟這種場合需要禮部尚書在場,寒暄寒暄肯定磨叽,加上蔡勇桦大人是個結巴,說話那麽慢,估計老張肯定在心裏罵他呢。”
老蔡幹得漂亮啊,再慢點再慢點,氣死這個齊北使臣!就得熬着他們!
“這……這趟這……這麽遠,宋……宋大人,太太……太辛苦了。”
這話說了第三遍了,齊北這次使者團的總使宋利,連假笑都快笑不動了。
齊北後頭的使臣團舉着儀仗和幡旗,擡着見禮,腿抖手酸、困得在後頭打哈欠,但他們總使和這個至南的結巴大官還沒說完話。
“不辛苦不辛苦,一路風塵而來,只為明日得見礽帝陛下,勞您帶路,下榻館築,我宋某與蔡大人一見如故,明日定與蔡大人深交細聊!”
“行……”
齊北使團仿佛聽見希望般亮了亮眼神。
行,快帶我們下榻館築,想就寝了!
“行……行路難啊!從齊北……一……一一路南下,這才得見……嘶嘶……宋大人!”
張又嶙憋笑憋的圓肚子都在抖。
蔡勇桦這個德行,陛下不是不知道,但是他是朝中的老人,懂禮講究,又結巴,面相和善,用于接待使臣外賓最為合适了。
至南現在主打一個避戰主和的對外策略,對臧西要友善,對齊北要示弱,所以接待使臣時,他們兩個禮部侍郎,也有不同的做法。
接待臧西,那就讓老蔡啰嗦兩句,然後就由張又嶙打斷他的結巴客套,利落地帶臧西使臣下榻休息,安頓好使臣,作出替臧西使者解圍般的熱情模樣。
而接待齊北,就作出這懂禮客套又畏懼的慫樣,接下來就等齊北使臣挂臉發火,就該張又嶙出馬演戲了。
結果這次,齊北也這麽客氣,臉色都挂不住了,還硬是壓着火氣客套。
蔡勇桦已經進行到了哭窮那一步了,總而言之就是舉全國之力替齊北打點上下,表達接待齊北的誠意,弱勢做得十成十。
齊北的使臣也開始假客套,說着都不容易,貿易政策牽一發動全身之類的鬼話,好似獅子大開口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高至南貿易的過路費的不是他們齊北。
明明站在關隘之外都能看到中南大街珍馐閣和楓鈴館南北閣的華美彩燈,這哭窮的鬼話也沒讓他們掉臉子。
這可不行啊,張又嶙轉了轉眼珠,終于逮到宋利身後的副使翻了個白眼。
于是張又嶙便開始了表演,他跟唱戲似的哆嗦了一下,看似小心實則篤定地打斷了蔡勇桦:“蔡……蔡大人,齊北使臣想是累了,站在這風口多失禮,咱們有話日後還有的聊呢,您、您說是嗎,是我們招待不周了。”
張又嶙看着宋利身後那個副使問的,他這話一說,齊北後頭的使臣都松了口氣。
總算能歇着了,至南的這個官員還算有眼力見。
于是蔡勇桦終于讓開身,像是頓悟般又開始了一輪道歉,戰戰兢兢恭恭敬敬,半佝偻着把齊北迎了進來,姿态擺得低極了,誠惶誠恐,叫齊北使臣臉上都多了些神氣和鄙夷。
除了總使宋利,他深深地看了眼給蔡勇桦搭戲臺的張又嶙,便帶着使臣團進了館築。
館築中規中矩,不寒酸但也不豪華,質樸但舒适。打造這樣一個館築都傾盡全國之力,這哭窮是真的有效,至少進了館築後,齊北的大部分使臣都面露鄙夷。
……
但是回去的路上,至南一衆官員想起了宋利的态度,心都深深地、沉了下去。
齊北,一個本就國力強盛、軍備充足,且一直瞧不上圖騰國家的人治傲慢之國,這次卻硬生生扼制着傲慢也這麽客氣。
還點名要見李青琅。
張又嶙和蔡勇桦對視了一眼,倆人遣散其他官員後,又直直沖着皇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