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碧鈴救場
碧鈴救場
碧鈴面色淡然恬靜,踏上最後一級階梯後腳步輕移上前而後緩緩站定,和李青琅對上視線後沖他眨了眨眼。
場上除了李青琅,其他人最多也就是遠遠瞥過一眼這位聞名在外卻不得見之的花魁,衆人不自主地噤聲,只見碧鈴指尖輕提衣擺、屈膝福身,一套行雲流水的禮行完後,緩緩啓唇道:
“楓鈴館花魁碧鈴,見過各位大人。”
那聲音像融冰從高山春來化水撞擊翠玉一般,叫人聽到他說話,都不自覺放輕自己的呼吸。
見周圍人都怔愣着瞧着碧鈴出神,李青琅莫名有種與有榮焉之感。
宋利先一步緩過神來,在他身邊那近臣的攙扶下箕踞而坐,他的那套說辭正準備再次掏出來應對,演技就緒之時,卻不期然和青衣花魁那月光清輝般皎潔透徹的目光對上。
“您醉了嗎,宋大人”
“我……我沒醉!沒醉!”
碧鈴勾唇笑了笑:“醉了的人一般會說自己沒醉,但是裝醉的人也知道這一點,于是假裝自己醉了說自己沒醉,宋大人是哪一種呢。”
“我……”
宋利一時語塞,至南的官員之前或安撫或理争,可眼前的這男子溫和委婉,他語氣中沒有任何鋒芒,好似真的是關懷他是否醉酒所以輕聲詢問一個答案一般。
宋利猶豫間,碧鈴輕聲打斷道:“您思考了。”
李青琅的眼裏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嘴角壓着狡黠的笑意看着碧鈴。
碧鈴繼續道:“您思考了,就說明您沒醉,醉了的人是聽不明白我剛剛那一長段話的意思的。”
“您聽懂了,并且思考要給出什麽樣的答案,這答案要夠合理又不落于刻意,以能證明您剛剛的言行并非是惡意找事而是真的酒醉胡言,但您的思考本身就已經暴露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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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這個份上,宋利面露一絲尴尬,齊北的使臣眼觀鼻鼻觀心。
碧鈴将他們的神色都收至眼中,接着含笑看向了至南的幾個老臣,幾位老臣對視後立刻笑開了,給齊北使臣遞出臺階。
“呀,宋大人還不夠醉,這說明咱們今日喝得還是不夠盡興啊,剛剛是小誤會、小誤會。”
“可不是!小誤會!快快快,宋大人快上座,正好李小将軍到場,碧鈴公子賞光,難得熱鬧!”
齊北使臣于是順坡而下,假笑堆上臉,附和着,回到席間,加了兩個座,碧鈴自然不會就座,他輕移步伐走到李青琅的身後,福身後伸手引李青琅就座,為他拉開雕花木椅。
李青琅坐下後,小心地感受着碧鈴從寬大的青白色衣袖中伸出的手指搭在自己肩膀上溫柔的力道,他的手不算小,但手指骨節分明,很是好看。
碧鈴含笑大方對席間各位官員道:“碧鈴得幸前來陪侍諸位大人,請諸位大人盡歡。”
離他很近,李青琅聞得到他身上熟悉的馨香。
接下來,碧鈴擡手招了招,對着樓梯旁候着的小厮示意,小厮于是下樓取酒,再麻利地上樓,恭敬地用托盤承上一物。碧鈴接過那托盤中的描金酒壺,為席間的各位官員斟酒,邊斟邊道:“此酒名為曲流觞,乃郢都名貴酒品,好酒配貴客,主客須盡歡。”他動作不急不緩、優雅從容,叫人只覺得那經他傾倒的酒液還未入口便已然能叫人心醉。
這酒局有着荒誕的開場,最後竟也在歡聲觥籌間結束。
每次碧鈴給李青琅斟酒時,都只給他倒一個淺淺的杯底,李青琅的坐席就在張又嶙旁邊,張又嶙聽得碧鈴俯身對李青琅小聲道:“曲流觞後勁大,青琅可能喝不慣,先少喝點吧?”
俯身間碧鈴攏在背後的幾縷發絲垂落,随碧鈴的氣息和俯身的動作在李青琅的手背上輕輕掃過,有些癢,李青琅耳尖發紅,眨巴着眼,神色不太自然。
張又嶙迷蒙着眼,撇了撇嘴想,還怪體貼。
他又看看李青琅,切,瞅這小子害羞那傻樣罷!
“哈哈哈!碧鈴公子還同李小将軍說悄悄話呢,說的啥!讓俺們也聽聽!”
高昌是個粗人,曲流觞醇香饞人,他這回真是放心地喝多了,于是大着舌頭揶揄起來。
李青琅有些尴尬地伸手撓了撓腦殼,碧鈴直起身,神色不變,手自然順着摸上了李青琅的耳後,方才李青琅着急間淩亂的流蘇纏在紅寶石耳墜上,現在一直沒理順。碧鈴的手指輕柔地穿梭在李青琅的發間耳間,生怕扯痛他般小心翼翼,邊理邊垂眼笑着說:“高将軍說笑了,碧鈴只是提醒李小将軍,陛下賜小将軍的那頭狼現下正在後廚饞嘴呢。”
張又嶙微醺的眼神幽深了一瞬,銳利地看向了碧鈴。
碧鈴有所察覺,目不斜視卻幾不可查地深了笑意。
不過是剛剛見日的事,賞賜狼的消息就傳到碧鈴那去了?
但李青琅倒沒想到這一層,他有些慌張地坐起身,方才着急激怒間把那狼捆縛好就交給小厮了,差點忘了這狼餓了好幾天,放在後廚不會搞破壞吧。
碧鈴安撫着輕拍了下李青琅的肩:“幾個小厮栓了它之後解開了短帶,它現在應該吃得正歡呢,青琅安心。”
李青琅這才松了口氣,眼神卻不自覺地瞟向碧鈴撫着他肩膀的手,碧鈴的動作太過于熟人自然,而李青琅卻繃緊了肩膀。
他們不過才見第三面而已。
幾個眼光閃爍間,李青琅突然眼尖地看到碧鈴搭着他肩膀的那只手的手腕上系了條什麽東西。
碧鈴穿青淺色衣,那物卻深灰,在碧鈴的袖間有些顯眼。
似乎看清了那物,李青琅于是猛一甩頭,支起了胳膊,一手扶額把臉半掩進了手掌中,高馬尾甩在一旁,只露出通紅的耳朵。
他把臉背了過去,後腦勺對着碧鈴,通紅的俊臉和繃緊的下颌對着張又嶙,張又嶙被他動靜吓一跳:“哎呀你這孩子酒力這麽差嗎!一驚一乍的真失禮。”
李青琅埋着臉悶悶地道歉,心髒卻狂亂地瘋跳。
……碧鈴系在手腕上的,分明是自己之前拴在狼吻上的短帶,那短帶平時自己都扣在腰帶上,皮質、粗粝又結實。
結實的皮繩和碧鈴白皙纖細、不堪一折的手腕是幅很不搭的畫面,被手腕的主人藏在綿軟輕盈的衣袖間,若隐若現。
李青琅腦袋嗡嗡響,血液亂流,他本來嫌官袍寬大礙事,現在卻慶幸了起來。
自己還生宋利的氣,覺得他輕薄冒犯了那人,但自己這般,也是亵渎啊……
……
緩了好一會,李青琅才勉強平複心緒,散了席後他半扶着張又嶙順便去後廚領狼,炸毛在後廚吃得老香,李青琅堅持給珍馐閣付了炸毛吃的四只雞和兩塊牛腿肉的錢。
負責送齊北使臣回館築的幾位尚且清醒的官員先行告辭了,其他的官員也散了,在後廚拽狼付錢的李青琅落在了最後,張又嶙和碧鈴在珍馐閣門口等他。
張又嶙醉态已顯,曲流觞後勁确實大,所以張又嶙借着酒勁,話問得直白:“碧鈴公子不簡單,關鍵時刻出現給青琅解圍,三言搭兩語打破僵局,四兩撥千斤收拾殘局,最後千金換得一痛飲的曲流觞也被碧鈴公子拿出來大方宴請,還能這麽快就得到了青琅被賞賜的消息。”
碧鈴淡然地回望張又嶙,笑容的弧度都不改,嘴角的兩顆點翠在淺淡的笑紋上閃着,他緩慢地眨了眨眼。
“碧鈴公子,鬥膽一問,可是陛下的人。”
“這個自然,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好,那我還有一問,碧鈴公子為何而來,是為陛下,還是為青琅。”
張又嶙和沈氏沒有自己的孩子,把李青琅這傻小子當成自己兒子般疼惜,第一個問題是為李青琅的命問的,張又嶙向碧鈴應證他對碧鈴身份的猜想,碧鈴也已經給了回應。
這是出于李青琅的安危而小心提防,已經确認碧鈴是陛下的人,那他至少不會害青琅。
而張又嶙的第二個問題,則是為李青琅的心問的。
你這花魁已是閱人無數識人紛紛,李青琅這小子卻是個見狼都比見人多的生手。
見碧鈴意外地看了看自己,張又嶙嘆了口氣道:“我是老臣了,官說高也不高,見花魁不夠格,所以今日機會難得,借着醉意也想同碧鈴公子敞開着說亮堂話,李青琅這孩子太輕信,旁人說些風言風語他不理會,但你若盯着他的眼說緣分說愛意,他會信的。”
碧鈴掩在袖中的手指動了動,面上卻還是淡淡地不顯。
“所以,碧鈴公子,若你是為陛下而來,便別再對他說那些模棱兩可的話了,他不是你在楓鈴館得見的那些個熟稔的賓客老手,他是個還相信命緣邂逅的傻孩子,你道是随口調情,他道是閣中初遇,老臣在此謝過陛下暗中派你護佑青琅之恩,只是這恩重,李青琅能拿命還君報國,卻不能把心也搭進去。”
張又嶙說得誠懇,二人一矮胖一纖細,同立在珍馐閣外等李青琅,珍馐閣外是中南大街,到了下午,這南北走向的街被初夏的烈日曬了個通透,碧鈴卻感覺自己手心的汗發冷。
叫賣往來的百姓不絕,琳琅閣的老板嫌日頭大會把皮膚曬黑,支了個大黑棚子搖着扇子乘涼躲蔭,碧鈴盯着她手中的扇子骨瞧,眼神裏卻空洞洞的。
他捏了捏手心,指甲戳進了掌心。
将門李家的舊疴是皇室的秘密,宮門之外的人只需知道宮門之內的人希望他們知道的版本就行。
碧鈴聽見自己道:“承陛下之命是始,而後碧鈴為他而來。”
張又嶙于是松了口氣。
……
李青琅好一會才和珍馐閣的廚師大叔拉扯完畢,炸毛吃得多,李青琅要付錢但是大叔死活不收,說李青琅跟他太客氣太生分。
拉扯完了李青琅準備解開這狼的束縛準備綁好嘴再領回家,卻突然想起那束縛短帶還在外頭碧鈴的手脖子上系着,李青琅本想出去讨要,但又莫名扭捏不好意思。
最後竟是找了後廚裏捆螃蟹的繩栓了狼,那繩子氣味腥鮮,炸毛聞着口水又下來了,後廚的幾人一聽這狼來自齊北平原,沒見過溪流小川,又給它開了倆螃蟹給它吃。
折騰了一大通這才出來,本以為外頭只有張又嶙,結果碧鈴也還在等他,二人似乎聊了些什麽,氣氛也不尴尬,李青琅撓撓頭。
“抱歉,我不知你也在等我,在裏頭耽擱了。”
張又嶙一聽急眼了:“我也在這等你呢,怎得不見你跟我道歉!”
碧鈴卻是被這平原狼吸引了注意,他也見過圓圓,森林狼機敏野性,有種山林丘川的清靈之性。
但是眼前這狼,眼神裏透着狠厲和粗犷,毛發粗硬體格碩大,不修邊幅般,有種平原荒漠的決絕感。
“無妨,等青琅的話多久也等得。”
李青琅一聽,臉又是一燒,他吓得趕緊瞟了眼張又嶙的臉色,見他沒說什麽,只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臭着臉鼻子哼出了狠氣,才稍微放下心來。
碧鈴似乎是不覺得自己的話叫人誤會,又更像是刻意叫李青琅誤會,不自覺染上了笑意,看着李青琅的紅臉,換了個話題。
“這齊北的狼确實不同,有曠野淩冽之感,既已賞給青琅了,青琅可取名了?不會又是圓圓那種敷衍的名字罷。”
“怎的叫敷衍,軍中大字不識的将士有許多,名字起得晦澀他們記不得,而且在許多将士眼裏,狼跟狼長得都差不多,但是狼都知道自己的名字,所以根據特征起名,可以叫将士們都能叫對它們的名字,戰場上才能更好發號施令。”
原來還有這麽一說,張又嶙和碧鈴都眨着眼聽李青琅說着,也端詳起了這頭齊北狼。
“所以這狼也是青琅根據特征起的名?叫什麽?”
“……唔”
起得時候随意,但是說給眼前的青衣花魁聽,不知道為何感覺有些羞恥。
“……叫炸毛。”
碧鈴的耳朵像玉似的,白潤又透明,碧鈴的聲音也像玉似的,隽永又高雅。
李青琅這下才理解為何有句話叫“賤名恐污了尊耳貴口”。
張又嶙和碧鈴齊齊陷入語塞。
張又嶙睨了眼羞恥得抓耳撓腮的李青琅:“……你這名取得,這狼好歹是齊北見禮、陛下所賜啊。”
“哎呀張伯伯,我讀書不多,我不愛讀那些個詩詞,在軍中起名得實用,我哪想過那些。”
有好感之人在場,還被家長揭短,李青琅扯嗓子叫喚起來,他說完又覺得自己跟撒嬌似的沒男子氣概,偷偷瞧着碧鈴臉色。
卻只見碧鈴還盯着炸毛的眼睛瞧,炸毛也回望着他。
嗯,碧鈴天人之姿,叫生靈萬物都要仔細端詳欣賞的。
碧鈴撐着膝蓋輕輕俯身思索着道:“來自齊北平原的話……萬壑至此平,天地一色清,叫它清平可好?炸毛這名字,作為至齊見禮,恐有輕慢之疑,齊北最能找事了,還是別留話柄了青琅。”
張又嶙也點點頭,白了李青琅一眼:“好名字,天地渾然一體的原野,你瞅瞅人家這文采。”
李青琅的耳朵裏除了碧鈴叫他名字和詢問他意見時的尾音,其餘的啥也沒在意,什麽輕輕平平的,都行。
“嗯嗯,聽碧鈴的。”
……
張又嶙翻了個白眼。
合着我叫你改,你就說你少讀詩書,你就跟我不耐煩,這漂亮花魁叫你改你就滿口答應是吧!
兒大不中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