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回報憐惜

回報憐惜

李青琅有些尴尬,攏了攏外袍,遮了遮胸前,暗中祈禱這女子不要瞧出什麽端倪。

這女子快步上前,走到懸廊處,擡眼偷瞄了李青琅的俊朗面容後又立刻嬌羞地低下頭來,巧聲細語道:“小女繪顏,驚擾公子,還請公子留步,這懸廊再往前走則只能上樓,公子若要下樓的話,方向許是走反了。”

啊,她怕是以為李青琅是個走錯路的賓客,畢竟樓上便是花魁的南北兩閣了。

瞧眼前這名叫繪顏的女子說完後仍不落痕跡地打量着自己,李青琅暗忖可能是自己衣着樸素又單薄,她又覺得自己面生,大約不是花魁的客人,于是出言好心提醒。

所以李青琅先是道謝,然後闡明了自己的身份與來意。

一聽自己就是那位李家小将軍李青琅,這位叫繪顏的琴師瞪大了眼。

“公子……公子便是李青琅?那位李青琅?”

她驚訝得很,李青琅覺得有些好笑,左右碧鈴還在給自己找衣服,于是幹脆站在懸廊上與她攀談起來。

“怎麽了?我不能是李青琅嗎?”

她也自知失言似的,不好意思地沖李青琅笑了笑,輕移蓮步上前微微福身行禮,不覺間拉近和李青琅的距離,李青琅倒沒做出什麽反應來,只是瞧着她笑。

”抱歉小将軍,繪顏只是……以為您是那種粗犷魁梧之人,呵斥惡狼、統禦獸軍,不想您其實是……這般形象。”

這般豐神俊朗的世家公子形象,披散的濕發平添了幾絲慵懶的随意不羁,繪顏瞧着臉又紅了幾分。

這話把李青琅逗樂了,爽朗地笑了起來:“什麽呵斥惡狼統禦獸軍啊,說得我兇神惡煞的,不過我方才剛沐浴過,現下确實不太體面,叫姑娘你見笑了,總之多謝姑娘提醒,但我确實是要上樓去的。”

李青琅心思直,聽不出女子暗示般的譽美之意,大方地微一拱手,就要轉身上樓,繪顏見他不接話茬,于是又叫住了他,鼓足了勇氣般說道:

“小将軍識禮,待我們這些伶人琴師又溫和,繪顏在方才某位官大人的房中奏樂,被訓斥撫琴落俗、沒有美感,可否請小将軍指點一二,今日雷雨暴作,縱使君子行事也該躲雨避雷,請小将軍今日留于館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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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顏抱着那雕玉琵琶,又一次福身行禮,嬌小的面龐被半掩在琵琶後,羞赧的眼眸裏水光盈盈、惹人憐惜。

可惜,惹不到李青琅的憐惜。

他認真地聽完了繪顏的話,卻全然聽不出話裏暗示意味十足的邀請,房中的舞樂還是所謂君子邀請,落在李青琅耳中只是微風拂過,他有些懵地誠懇回應道:“可我也不懂什麽曲樂琴技啊,今日确實雨大,所以我準備去碧鈴那呆一晚再走,多謝姑娘關心。”

這郢都誰人不知李青琅與碧鈴花魁交好,更不必說同在一館的繪顏,只是李青琅能長久得見花魁,又生得俊美,為人還識禮客氣,向來心氣高的繪顏也生了截胡的心思。

可惜,這李青琅不解風情,見他又要行禮離去,繪顏打算直言相邀,卻在下一個擡頭看到李青琅身後的懸廊階梯上站着面色不虞的碧鈴公子。

“青琅跑出來做甚,頭發都沒擦幹,不是說衣服有汗臭味嗎,怎麽還穿,快進屋脫掉。”

碧鈴嗔怒,李青琅一聽他的聲音,也顧不上給什麽繪顏繪色繪畫的行禮了,轉頭就讪笑道:“還不是你太慢了,我就出來找你了。”

“是是,怪我。”

碧鈴斜眼瞪了李青琅一眼,萬千風情從眼尾洩出,夾着些不滿的嗔怒。

“怪我慢,所以青琅都和別的什麽人搭上話了,怎麽?今晚還回碧鈴那小小南閣嗎?”

碧鈴一來,哪還有什麽別的人,繪顏有些尴尬,二人的氛圍渾然天成般熟稔甜蜜,她插不進話,勉強地笑了笑:“是繪顏唐突了。”

說完很是失落傷心般地看了眼李青琅,擡手做出拂淚之态。

李青琅幾乎都要反思哪句話又引得這位姑娘傷心了,卻被碧鈴一搡:“還在這杵着,青琅快些回去換衣服。”

說罷把手裏層層疊疊的青衣往他懷裏一塞,擺着手趕他先走。

李青琅于是對那抽泣的繪顏點了點頭,又瞧着碧鈴的臉色,三步并作兩步地爬樓梯回了南閣。

見李青琅進了閣中,碧鈴收回了視線,方才的嗔怒和埋怨已經不見了蹤影,他臉色有些冰冷,繪顏正暗中可惜,瞥見碧鈴淬冰般的眼神正盯着自己,吓了一大跳。

她讪讪道:“抱歉花魁大人,我不知……”

碧鈴直接打斷,漠聲道:“有些人,你是絕對不能惦記的,這是忠告。”

繪顏吓得直接跪下了,琵琶磕在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暴雨夜濕冷的氣息透過她薄薄的紗衣浸入纖瘦的膝蓋,繪顏一個激靈,低下了頭。

有經過的小厮侍應好奇地探頭瞧,見繪顏姑娘跪在冰冷着絕世容顏的花魁身前,互相對視了一眼,都人精似的跑開了。

可見碧鈴花魁對那李青琅可真是喜歡重視啊,繪顏也是真膽大,竟敢挖花魁的牆角。

碧鈴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擺,餘光瞥見那些侍應已然散去,見目的達到,便緩了臉色,伸手将繪顏扶起。

無論如何,都不能有任何影響任務的可能威脅因素存在,不能讓這些人接近李青琅,李青琅不像之前應對的那些官員,陛下得到想要的之後,那些人就能棄之一邊,無所謂他人勾引拾惠,李青琅這任務是長線,雖然目前來說還算順利,但也難保人的那顆善變心。

拿今日這個繪顏當筏子來殺雞儆猴,至少在楓鈴館內應當沒有人敢惦記李青琅了。

繪顏被花魁扶起,本松了口氣,以為得到赦免,正要道歉,卻擡頭見花魁面色雖緩,嘴角溫柔地微微勾起,但眼神裏卻還是殺人般的寒芒。

察言觀色是他們這行必備的能力,繪顏戰戰兢兢,聽花魁寬慰自己,心有餘悸地點點頭,暗道這李青琅也是好本事,花魁的醋勁居然這般吓人。

……

繪顏拾起地上的琴離去,碧鈴也舒了口氣回到南閣,結果一推門看見李青琅衣衫不整地正對着大門在外間換衣服,他自己的青黑色外袍搭在椅背上,而碧鈴的月白色中衣和洗青色紗衣在李青琅身上團在一處。

“碧鈴你回來了!哎呀你跟那姑娘怎麽聊這麽久,你這紗衣我不會穿啊,快幫幫我。”

李青琅半邊肩膀露着,右邊的袖子被他亂塞的胳膊反着捅進了袖筒,碧鈴上前幫他理衣裳。

“你怎麽站在這換衣服,快去內室。”

“诶,之前你不是不讓我進去嘛,所以我看你還沒回來,就幹脆在這換咯。”

碧鈴的動作一頓。

李青琅渾然不覺,接着從袖筒裏抽手出來:“外頭吹了好一會風,好冷啊,我頭都有點暈暈的。”

他的頭發還半濕着,随着動作冰冰涼涼地掃過碧鈴的手。

為了給他理衣服,碧鈴稍稍挽起了袖子,李青琅眼尖地看到他手腕上還兩圈繞着自己送他的紅寶石發帶。

袖口剛掏出來,碧鈴正要繞過李青琅的肩背把衣服給他穿上,李青琅卻一把攥住碧鈴的手,驚喜道:“我上回在你的梳妝臺沒有找到它,我還以為你不喜歡,結果你竟一直貼身帶着呢。”

碧鈴依舊不發一言,沉默着給李青琅套好了衣服。

洗青色和月白色相配,銀線在領口交錯着,比起俊逸和野性并存的深青藍,淺色在李青琅身上叫人眼前一亮。

李青琅還看不懂臉色,喜滋滋地感嘆着碧鈴衣服好香好軟就跑去照鏡子,對着自己品頭論足一番。

“這洗青色挑人,還是碧鈴穿着有韻味。”

碧鈴給自己沏了杯涼茶,卻還是壓不住酸話。

“我有什麽韻味,那粉衣琴師才有韻味吧,她叫什麽來着?”

這語氣比碧鈴想象得還要陰陽怪氣,心裏冒的酸泡泡連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幾分來自嗔怒,幾分發自真心。

李青琅愣了愣,立馬收斂了嘚瑟的表情,比碧鈴壯了一圈的薄肌身材穿着洗青色竟然穿出了幾分委屈。

“啊?……她好像叫繪顏。”

“奧,繪顏,明明就是會演,青琅來我這裏,她差點要掉眼淚呢,那我也日日哭,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李青琅大氣不敢出。

“你說你頭疼?沐浴完就頂着風吹當然頭疼,但是你冷也要和你的繪顏琴師聊天,真好,是我打擾,她不是叫你賞琴嗎,你去啊,你還在我這換什麽衣服,你直接去她那好了,你還不進內室,跟我客氣得很。”

外頭鳴雷滾滾,雨聲躁擾,室內的燭火和月燈跳了跳,燈光氤氲不明間,碧鈴的神色也變了變,最後好似眼角都紅了。

李青琅忙得走上前,碧鈴矮他幾分,洗青色的長袍未拖地,他走路生風,一臉擔憂和心疼,碧鈴卻側過臉。

“不就是演嗎,我也會演,我也叫賓客欺負了,小将軍來疼我嗎?”

李青琅撫上碧鈴的眼角,感受些許濕意,更是不知所措到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我不疼你疼誰啊,你這生的哪門子氣,她叫我,我就同她說了兩句,半分沒有逾矩的呀。”

“那我就是不叫你同她說話,我就是要生氣,你還吹了風,你若生了病又惹我心疼,所以你就是存心的,你就是叫我吃你醋,你好得意。”

李青琅聽得出來,除了剛開始的幾分怒意,剛剛這話倒是撒嬌意味更多些,聽不出生氣了,他于是從一邊換到碧鈴偏頭的那一側,輕聲細語地道着歉。

“我怎會故意叫你吃醋呢,你心裏難受我更心疼啊,是我有錯,我以後不跟她們說話了,好嗎?”

李青琅也懵了,碧鈴之前都是溫和從容的,同他說話也包容克制,李青琅也拘束,偶爾得意忘形了對碧鈴撒嬌兩句,回去了還得惴惴不安擔心自己冒犯。

他其實心裏也打鼓,碧鈴最開始待他的态度完全看不出有多麽喜歡,但是他又确确實實地笑着對自己說好感,這份好感像無根的花,美得不切實際,李青琅不敢信任但是心不受管制地想要去相信,所以就強行為自己心裏每一分為碧鈴的狂喜和愛意找盡借口。

而現在,看着碧鈴別扭着耍小性子、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李青琅忽而意識到,或許從一開始,碧鈴也和他自己一樣,他們都想要給對方留下個好印象,所以格外克制格外禮貌,都希望對方覺得自己完美。

所以李青琅哄人,哄着哄着,便笑開了。

碧鈴瞥見,又是一陣氣悶,皺了眉就要摘那紅寶石:“你還笑……沒有放在梳妝臺,因為那日起我便随身戴了,我都說了喜歡,青琅卻不信呢,那我現在就摘下來。”

李青琅哪能讓他摘,輕輕地握了碧鈴的手,有些強硬地十指相扣,直白地盯進了碧鈴的眼眸。

碧鈴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李青琅一直是羞赧克制的,清晨來、傍晚走,從不對自己有任何索求,以至于前幾日陛下不滿,遣信來過問。

碧鈴既慶幸李青琅君子做派,又暗中心急。

而這頓小脾氣一發,李青琅倒強硬起來了,他緩緩湊上前,親了親碧鈴的眼尾,然後又退回來,濕發随着李青琅的動作垂落,碧鈴幾乎要閉上眼了,卻聽見李青琅溫柔地說:

“狼是專情的動物,一生只有一位伴侶,若是配偶離去,剩下的狼在苦澀的思念中對月長嘯,所以孤狼嘯月除卻凄涼孤寂,還有思念亡愛之意,碧鈴比我博學,怎會不知這個典故呢。”

碧鈴在李青琅的注視中愣住了。

見他呆呆的,李青琅沒忍住輕掐了把他的臉:“叫碧鈴吃醋是我不對,以後我跟她們都保持距離,別生氣了?嗯?”

碧鈴下意識點了點頭,李青琅笑了笑,準備松開手,卻被碧鈴一把握住手腕,他用臉蹭了蹭李青琅的掌心。

“那你為何日日都要走,從不曾留下呢。”

李青琅有些奇怪,怎麽今日一個兩個的都要自己留下。

“前幾天天氣好啊,侍郎府也不遠啊,我留下來打擾你做甚。”

看李青琅不似作僞的疑惑,碧鈴也愣住了,而後噗嗤笑出了聲:“噗……李青琅,你但凡去茶館聽聽戲也知道我是什麽意思吧,也知道……我今日在氣什麽吧。”

“叫你留宿是委婉的說法,實則是邀你同寝,交頸而眠、魚水相歡。”

李青琅的表情陷入了一瞬的空白,碧鈴還在蹭他的手,他卻猛一抽回。

“啊——?!!”

……

屏風上除了那只經常給李青琅送信、已經習慣了他大動靜的那只小青鳥之外,其餘的幾只被這一嗓子吓得亂竄亂飛。

碧鈴輕輕皺了皺眉,然後搖頭笑道:“所以,那琴師是在邀你……同她歡好。”

“不行不行不行,那哪行啊!我心悅于你,她這……這是不忠的行為,這是感情的背叛啊!”

李青琅見碧鈴聽完這話沉默了片刻,反思了一下自己之前的表現,心虛道:“那……那也難怪你會生氣,我還以為她真要叫我聽什麽曲,我還尋思我不識曲樂呢。”

碧鈴搖頭笑出了聲。

“那我也邀青琅同寝,青琅同意,原來就只是因為天氣嗎?”

“啊?是……啊不是不是不是。”

可是說了不是顯得自己想跟碧鈴同寝似的,李青琅穿着碧鈴的衣服,碧鈴的氣息圍繞着自己,他也一陣心亂,最後憋出來一句。

“伯母說,我還沒及冠,不能成親娶妻……”

李青琅瞧見碧鈴瞪大了眼,又急忙道:“是吧是吧,是有點太早了太着急了對吧,而且你那麽好的人,我……我不是要跟你成親,我意思是,不是現在成親,那種……夫妻之禮不是成親之後才能做的嗎,所以我今晚,我回去抱清平睡比較好吧……我不想冒犯你。”

李青琅說着說着就頂着個大紅臉準備跑路,卻見碧鈴冷笑一聲。

“那你走吧,抱清平去。”

見他冷臉,李青琅也不知道到底是該冒犯碧鈴還是不該冒犯碧鈴了,他以為自己把碧鈴當心上人,但碧鈴這是把他當成……賓客了?

想到這,心像猛然揪起來似的,針紮一樣疼,李青琅有些苦澀道:“我以為珍惜心上人的心,你能領會……我并不把碧鈴當成陪客的花魁。”

碧鈴聞言心一震,猛然錯開眼。

良久,李青琅沒有得到回應,垂了眼準備告辭。

碧鈴卻開口說道:“而我以為想和心上人親近的心,青琅也能領會,我是陪客花魁,但我不賣身,這身子也值錢,若要被楓鈴館拿出去拍賣,也能拍個萬金一夜,但是除了這個,我拿不出像樣的東西給你了。”

這話是真的,碧鈴眼裏閃着觸動,他說得誠懇,想要留下李青琅,卻不想李青琅卻氣狠了,不敢置信地回頭看着碧鈴。

“我心儀你,是圖你給我這個當回報嗎,你瞧不起誰呢!”

碧鈴語塞,李青琅氣得胸廓起伏着,青色紗衣的廣袖被他猛一甩就要推門離去。

見他氣急,碧鈴想到日間收到的陛下信件,閉了閉眼:“你就陪我一晚不成嗎?”

碧鈴的聲音顫抖,這話說得有些傷自尊,雖然知道李青琅不會辱他放浪,卻還是有些惱怒。

陛下今日下午只問他進展,想來近日是齊北逼得緊,陛下也心煩,急于把李青琅确定牢固地握在手心,其實後來想想,碧鈴日前提出的這個法子真是妙極,若是成了,李家至此不費兵卒刀劍、不見血影刀光,就能徹底湮滅。

而更深的一層,也是碧鈴近日才發覺的,因他不曾真正愛過人,他不懂真正喜歡的模樣,所以他一開始并沒有意識到,若李青琅真的如任務所願深深愛上自己,那麽碧鈴本身,就可以成為李青琅的軟肋,作為人質被牢牢握在至礽帝手裏,脅迫李青琅做任何事。

他後知後覺生出些不忍,經過這段時日裏和李青琅的相處,碧鈴這才明白當時為何楓泉會那麽生氣,最後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動心。

不動心嗎……就算很難,也要盡量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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