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宴日暗湧
宴日暗湧
李青琅并不難認,他的紅寶石耳墜和耳骨上的青玉流蘇就是他的個人标志,而因為它們,李青琅近些時日也已然是習慣了旁人對他的打量。
但那人的眼神卻不同,李青琅本和旁邊吏部的官員說笑,卻猛然住了嘴敏銳地看向了那象紋白袍之人。
那人匆匆收回眼神,只在兜帽下與李青琅匆匆交接了一眼。
大部分人對李青琅投去的都是單純的好奇或好感,眼神小心又輕盈。
而這人的眼神卻沉重,像是穿越了歲月而後找尋鎖定,又帶着些不忿與憤然。
這時候恰好陛下駕到,百官起身,一齊行禮。
齊北和臧西使臣也以各國禮數或躬身或撫心,低頭的一瞬,無論是宋利還是薩莉亞,眼中都劃過一絲深沉。
李青琅旁邊的吏部官員還在小聲蛐蛐着:“這臧西以女性為尊還真是名不虛傳啊,且不說這薩莉亞如何地位顯赫,就光是出使時還帶着近臣這一點就叫人啞然了,她還真是不怕他人議論啊。”
“近臣?”
“是啊,都不叫別人瞧見他的容貌,難道不是她的近臣男侍嗎……”
李青琅盯着那人打量,直覺那人的身份沒有那麽簡單。
至礽帝宣布開宴後,李青琅壓下疑慮,且不論那人身份如何,這宴日都不會安然順利地度過,今天這宴長着呢,在長夜中逗留的鬼怪,自然會顯露出模樣來。
果然,樂師的宴賓曲還未奏完第二章,看似平靜的水面就被刻意刮過的妖風吹皺了。
殷本謙喝多了,突然大着嗓門指責起了坐他正對面的、行商司的宿本大人。
本來一開始殷本謙還只是話裏夾槍帶棒地暗諷宿本喝酒不爽氣,但殷本謙這人的德行大家都知道,宴日這種場合見他還不知收斂,衆人卻只是翻了個白眼,沒人提醒他陛下臉色已經十分地不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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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本大人這樣一滴滴細品着飲酒,當真是比楓鈴館的侍酒伶伎還客氣。”
這話難聽,宿本幾乎是強忍着怒意,瞥了眼他對面似笑非笑的宋利一眼,硬是擠出了個渾不在意的笑:“殷大人喝多了,竟開始胡扯了,這酒量真是丢了咱們至南的人啊。”
連低頭和吏部官員講小話的李青琅都聽出宿本話裏解圍和提醒的意思了,但這殷本謙給臉不要,居然跟點燃的炮仗似的,一拍桌子,怒目圓瞪。
樂師被驚到,崩得談錯了音,錯誤的琴弦發出刺耳的異響。
“是我丢了至南的人還是你宿本丢了至南的人!臧西軍象民用的事被齊北的使臣在見日說出來羞辱我們,你宿本一直對此事全然不知情,我們這麽被動,不是你失職嗎!”
殷本謙似乎是喝多了,拍桌而起後怒吼完這一句還晃了晃身子,宿本被氣得手直抖,幾乎是指着殷本謙的鼻子罵道:“行商司縱然有失職,也輪不到你殷本謙在賓主宴日百官齊聚之時教訓我!陛下還在呢!”
“你們還知道孤在呢!”
至礽帝臉色徹底陰沉了,酒杯筷箸一時全停了,至南百官起身跪地,臧西面不改色,齊北笑露諷刺。
至南的君臣,演得真好啊。
齊北一幅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模樣,加吉如蟒的綠瞳打量着齊北,再環視着至南跪了一地的官員,最後看向了高臺主座之上一臉威怒的至南礽帝,不期然和至南的這位君王對視了。
至礽帝于是在餘怒中擠出假笑:“殷大人不勝酒力,友邦近鄰的宴日上贻笑大方了。”
加吉本想裝看不懂至南君臣這場看似荒誕不經、實則質問臧西的戲碼,皇女薩莉亞卻坦然地喝了口酒,理了理紅寶石發帶,看向至礽帝,直接笑出了聲。
“礽帝陛下,我虛長你十歲,也許你還不夠了解臧西皇室的作風,我們坦蕩到有話就直說,軍象民用确有其事,軍象商用也是遲早的事,只是就算商用,這筆生意也只對內不對外,既然我們不打算和至南、和齊北做這筆生意,嚴格來說這也算臧西內政,就算是友好通商,恐怕也不需要向至南彙報吧。”
至南諸位官員在礽帝的示意下起了身,宿本也反應過來,同其他行商司的吏部官員交換着眼神。
“拙劣的戲碼,實則是因為不好向四殿下開口詢問,殿下海涵。”
薩莉亞坦然一笑,舉起酒杯示意,卻聽得正對面的宋利陰測測地開了口:“臧西今天這筆生意不對外做,也許明天就做了,所以也不怪咱們提防臧西吧。”
這個“咱們”說得暧昧,就像見日時齊北已經和至南談妥了似的。
薩莉亞直勾勾地看向宋利,黑玫染過的指甲一下一下地、點着矮桌的桌面:“不必挑撥,臧西人向來不喜拐彎抹角的齊北做派,你們齊北無非是怕臧西同至南軍事協同、象狼聯合,威脅到齊北的地位,而至南則是怕我們臧西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畢竟一旦象軍開始商用,錯綜複雜的買賣路線遲早會讓象軍流入齊北、甚至本國的私人買家手裏擁兵自重。”
薩莉亞說的話太過亮堂,李青琅聽着,眼裏劃過欣賞。
隔了老遠,就看到這位皇女的紅寶石發帶,雖然和母親的二十年前時興的寶石發帶款式全然不同,寶石的成色卻有些相似,都是血一般濃郁的紅。
只為這一點相似和對她莫名的親近感,李青琅對她有種天然的信任,連李青琅自己都不知道這種感受從何而來。
薩莉亞這話讓至南官員沉默着,齊北宋利狠狠冷笑了一聲:“畢竟各為各國、各為各君,我們的思慮不是沒有道理,臧西如何保證象軍商用後不會進入他國市場,重利之下必有勇夫,軍象民用、商用一事還是早早作罷!”
薩莉亞聞言未理宋利,卻是看向了至礽帝,目光中透露出些許冷意:“所以臧西急忙趕來了,只為澄清。臧西試圖将皇室之象的力量供給民用,利益最大化,而至南則是選擇打壓、式微狼神之力,我們圖騰國度都在自尋出路罷了,只是選擇了不同的方式,臧西沒有置喙至南的選擇,至南與齊北也無權質疑臧西的動機。”
薩莉亞這話也像方才錯了音的琴弦,在李青琅的腦海裏崩得一聲回響。
……什麽叫式微狼神之力?
薩莉亞話音剛落,全場寂然,而後嘩然一片。
至礽帝的臉色這次不是做戲,是徹底地垮了下來。
全場幾乎是所有人,包括齊北使臣,都不由自主地瞥向末席的李青琅,而不少老臣的臉上在短暫的疑惑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其實李青琅也隐約知道自己不受重用這一點,他曾以為是李家沒落,自己沒有功勳,無權襲爵,卻從未想到狼神的層面上去。
狼神,那是至南的國徽與标志,是鞍集山燃盡的山火裏,那群燒成灰的将士最忠誠的信仰,雨水将人與狼的骨灰混雜,重新成泥成土,變成鞍集山新的土壤與山坡,築成國境線,于是他們得以死後都能守着邊關。
想到李家褪色的大門和零落的悼花,在李青琅的心裏莫名刺了一下。
那象紋白袍之人也看向了他,李青琅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麽表情。
薩莉亞不顧嘩然,繼續道:“齊北必然拿出了些好處與你們至南交換吧,畢竟雖然狼之國向往人力,而人治卻渴望野獸之靈,象教會了臧西慈悲與知足,人卻永遠貪婪。”
她向後靠向椅背,雙手交疊,象紋白袍之人輕洩出一聲諷刺的冷笑。
薩莉亞的話讓李青琅迷茫,他盯着窄窄杯口裏自己深深的倒影,隐約知道薩莉亞說得對,至礽帝的臉色也給了李青琅答案。
雖然李青琅本來也就沒想過光複馭狼李氏,更別說恢複狼神與狼軍的榮光,在邊境帶着狼巡山跑坡,他自由寬廣而鮮活。
但李青琅還是想問一句,為什麽。
張又嶙臉色沉如深水,而齊北的宋利看着李青琅的側臉,也回過味來。
這人、這狼,是一枚至南為未來準備的棄子,當下炙手可熱,但注定會被放棄,只是這枚棄子暫時還不能落到外人的手裏。
至南不想要狼軍沒事,他們齊北想要啊,英雄只缺施展拳腳的舞臺,狼軍也只缺可以奔跑的戰場,至于他們所為何主,自然并不重要。
本來齊北是想借臧西的事挑撥至臧關系,再借機拉攏至南,犧牲小利換取李青琅馭狼之術,現在看來倒是不必,只需挑唆李青琅和至南礽帝的關系,争取讓李青琅為他們所用。
就算争取不來也沒事,只要讓李青琅與至南離心,至南的軍事實力也自然被削弱。
畢竟有些東西,自己有沒有其實沒那麽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自己沒有的話,別人也不能有。
不過臧西那位皇女薩莉亞當着這麽多人面說出這種話,可能打的也是這種主意。
衆人各有心思,李青琅卻發起了呆。
宴日的絲竹不知何時再次響起,觥籌談笑間,李青琅摸了摸領口,在那件灰色官袍裏,碧鈴為他裁制的鼠灰色中衣切實地貼在他的身上。
大約,狼神與李家都像一種有些遙遠費解的情緒,一個是十七歲少年擔不起的使命,一個是十年空白記憶裏未曾謀面、活在傳聞裏的家人,有時渴望家人渴望關系,似乎只是邊境浸入骨髓的孤獨使然,而非對真正家人的思念。
但朦胧的這些情緒裏,這件鼠灰色冰絲中衣帶來的觸感卻像想起碧鈴一般,欣喜得很清晰。
旁邊吏部的官員在瞟了李青琅的神色第三眼後終于再次湊了過去與他講小話。
“沒事吧小将軍,別理那個臧西女人,誰知道她說得真假啊。”
李青琅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吏部官員小心地端詳李青琅的神色,看不出他的情緒。
“你想啥呢,別瞎想了,那可是狼神啊。”
李青琅眨了眨眼,紅寶石耳墜動了動。
“啊?我想花魁呢。”
……
那位吏部官員沖李青琅翻了個大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