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身世半顯
身世半顯
随着夏日漸深,即使天色已近傍晚,等李青琅跑到使臣館築時,也還是跑出了一身汗。
他到臧西使臣館築前,豆大的汗珠挂在腦門,李青琅正順着氣,館築前的官員看到李青琅時有些許意外,還未上前詢問,館築內蛇族大臣身邊的兩位随臣卻從館築內走了出來,徑直走向李青琅,似乎早已知曉李青琅的不請自來。
“李小将軍,我們殿下在內恭候,請。”
李青琅心道果然,便跟着身着蛇紋服飾的随臣進入館築內。
郢都內設建的使臣館築是一大片院落,但是彼此不通,齊北的館築在臧西館築的後方,卻要繞過正片館築建築,從另一邊的門才能進入。
館築內的裝飾與陳設無功無過,用的是至南皇室素來喜好的深色,在炎熱的天氣裏,進了館築入目是層層疊疊的行廊和回字形露天花園中種植的杉樹,花園有水榭,水榭後大片的濕地潤土,上面趴着只時不時無聊地甩着象鼻的小象,象鼻偶爾噴出杉樹根旁吸來的水,在炎熱的天光下映照出清涼的彩虹色光,四方的冰鑒裏裝滿了大塊晶瑩的冰,讓李青琅長舒了一口熱氣,因為狂奔和不安而亂跳的心髒稍稍平息。
随臣帶着李青琅繞過回廊進了最大的主屋,在簡單的禀報後恭敬地為李青琅推開了門,李青琅不意外地擡頭看到主屋內僅有薩莉亞和那個象紋白袍人靜立在屋內。
李青琅進入屋內,随臣便将門在他身後關上了,他還尚未開口,薩莉亞立刻就迎了上來。
之前李青琅看到的懷念神色并不是錯覺,此刻私下裏沒有旁人的使臣館築裏,薩莉亞毫不掩飾的熟稔讓李青琅十分不習慣,比起男女間的親近,薩莉亞甚至包括那象紋白袍人,給李青琅的感覺都更像是張又嶙和沈氏,直覺上都更像是來自長輩自然的關心與愛護。
薩莉亞走近後擡手,為李青琅擦去了頭上的汗珠,動作幾乎是溫柔到小心的程度,下一秒,她說出的話幾乎讓李青琅在聽到的一瞬就緊緊攥住了手裏的紅寶石發帶。
“你還跟小時候一個樣,一遇到事就急得很,跑得這麽急做什麽。”
李青琅瞪大了眼,猛然擡了頭,狠狠地緊了拳頭,不敢置信地望着薩莉亞,震驚的視線在薩莉亞和白衣人之間來回打量着,卻思量不出頭緒。
相比于薩莉亞的溫柔堅定,白衣人的情緒則更加激動,他在白袍下遮蔽的胸腔大幅度起伏着,像老舊艱澀的風箱,最後他竟直接就摘了兜帽,露出面容,深深地望向李青琅。
比起臧西人,他的膚色明顯白皙過頭了,兜帽下露出了他的裝束,他頭上未着琳琅寶石,只有一枚樸素的發冠和木釵,身上的簡裝束袖并無任何蛇蟒象猴的臧西特色紋路,是最尋常的至南男性的模樣。
他的相貌是李青琅未曾見過、絲毫沒有印象的陌生,他的臉上有可以稱得上是清俊的五官,卻有着被痛楚深深刻印般的雙眼,這樣有歲月有故事的雙眼此刻通紅着,而後,他便在李青琅全然警惕與震驚的目光中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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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哽咽了一下,喉頭發緊般說:“……參見少主。”
少主……
像血液一下湧上五官頭竅,嗡鳴聲讓李青琅站不穩似的晃了晃。
那白衣人沒有等李青琅的任何回應,又立刻難掩激動般擡起頭起了身,單手拉過李青琅,一把就将李青琅摟進懷裏。
他失聲痛哭。
在震驚中,李青琅做不出任何及時的反應,他感覺那句泣血含淚的少主從他的左耳繞到右耳,打了個彎繞幾個圈才明白過來是什麽意思。
這偌大世界裏的人們,有親昵叫他青琅的,有客氣叫他李小将軍的,有懷念叫他馭狼李氏遺孤的……
可唯有李家的人,才會稱呼他為少主。
一切疑惑就此得到了解釋。
……
他的哭聲半晌未歇,李青琅沒有推開白袍之人,但已經稍微從震驚中緩過神來,薩莉亞和李青琅對上視線,定定地沖他點了點頭,對李青琅說:
“出去走走吧。”
李青琅這才從白袍之人的懷抱中脫身,白袍人重新戴上了兜帽,遮住了面容,強壓着泣聲:“……失禮了。”
李青琅沖他點了點頭,然後轉身跟着薩莉亞出了主屋。
薩莉亞從纖細外露的腰間摘下了一根鑲嵌着數枚彩色寶石的笛子,簡短地吹奏了幾個音,杉樹下趴着玩水的小象起了身,靜靜地回望着他們。
“就算臧西坦蕩處事,但有些話也确實不能讓齊北人或至南人聽見,這頭象年紀尚小,但是耳朵已經足夠大,像蒲扇一樣,它會帶我們去個足夠安靜的地方。”
李青琅點了點頭。
兩人跟着小象從花園後方穿過,出了館築的側門,側門不大,剛好夠小象擠出去。館築就在城郊,郢都不算大,有一半都是皇城,有四周的商鋪官府與林野拱衛着,使臣的館築靠近關隘,小象甩了鼻子扇扇耳朵,二人無言跟随着,一直快走到上次李青琅和碧鈴去過的草坡。
小象停了下來。
還是和那日差不多的光景,斜陽映紅了一半山坡,薩莉亞看着這樣的日光,卻嘆了口氣。
“二十年前的那場大火,火光也是這樣映亮了一半的鞍集山。”
李青琅幾乎屏住了呼吸。
他混沌的腦子終于在此刻清醒地意識到,他終将直面他的過去,他無人知曉、無人關心的過去。
薩莉亞坐了下來,她本是個李青琅降臨世間快十八年未曾謀面的陌生國度的陌生皇女,卻因着熟悉的動作舉止生生讓李青琅生出莫名的信任感,這份信任感從宴日便莫名産生,在薩莉亞坐下的時候,這份違和的信任感到達了頂峰,讓李青琅決定無條件傾聽并信任這個陌生的女人。
草坡上,朝向城外的一邊就是下坡,走下草坡是低矮的民房和田地,這個下坡不陡,所以不需要大量種植樹木防止水洪和泥流,開闊的草坡沒有什麽樹,坡頂開始才有密林,一直延伸到郢城邊緣。
在這樣的草坡上,薩莉亞找到了一個裸露的樹根,年輪百圈,薩莉亞似乎準備說許多話,于是幹脆猴坐在那樹根上,一只腿豎踩着,一只腿伸直了。
李青琅微微瞪大了眼。
這個坐姿,是他自己在侍郎府後院不自覺猴坐在石凳上的不雅坐姿,還被沈氏罵過。
他突然想起,臧西木材匮乏,甚至需要大量從至南通商進口,所以哪怕是皇室,臧西都很少用桌椅,而是席地而坐,坐在精織的蒲團草墊上,所以這種猴坐一般的坐姿,在臧西不是不雅,而是一種常見的、常用的坐姿。
薩莉亞看着遠處的田野,眼神悠遠、放空,似乎還在想從何說起,李青琅卻怔怔地說道:
“殿下,我曾經在臧西生活過,對嗎?”
薩莉亞有些驚訝,看向了身旁的李青琅,點了點頭。
李青琅從鼻子中苦笑着哼出聲來,在薩莉亞帶着詢問的目光裏也自然地猴坐了下來,小象湊了過來,在李青琅身後趴下,李青琅順勢一靠。
薩莉亞仿佛看到了十年前,臧西皇宮裏,午後喚來大象準備靠着午睡的,七歲的李青琅。
她鼻子一酸,夕陽下,淚眼被照得很清晰。
“你在我身邊生活過,并且準備一直這樣生活下去。”
李青琅靜靜地看着她,準備從頭聽起,無論是紅寶石、母親還是記憶,因為直覺上的熟悉,李青琅都決定相信。
薩莉亞于是從頭說起,故事開始的版本和李青琅已知的內容沒有什麽不同,二十年前的戰争,出征的全家人,還有出征後才發現自己有了身孕的母親。
“這些事,是李良安,也就是剛剛那位白袍之人告訴我的,他世代為你們李家的府軍,原本姓梁,後來被你爺爺賜了李姓,你爺爺那時的李家是至南最為倚仗的世家,李家巅峰時期的榮耀,有着萬千至南山頭都能一呼百應的李家狼軍,一聲月下的狼嚎,可以一座接一座山頭響徹一個月夜。”
“至南靠着這樣的李家,才能在四五十年前割據紛争的大陸上占據一席安穩。二十年前至南和我們臧西的那一仗,只是邊境紛争,不是世仇,所以母皇和皇祖告訴那時僅有十八歲的我,至南準備在山林密集的鞍集山用火攻,我根本就不相信。”
“在鞍集山用火攻?”
二十年前參與那場戰役的人幾乎都死光了,李青琅又丢失了童年時十年的記憶,對于二十年前全族慘烈陣亡的那場戰争,他現在是一無所知。
“那個時候的我和你現在差不多大,我把戰争和政治都想得太過于單純,我覺得我們兩國沒有世仇,不至于用火攻這種魚死網破的法子,所以我只是帶着象軍在大後方開渠,就算李家用了火攻,我也能立刻引水滅火。”
“……但是那場山火還是燒起來了。”
“是的,那場火起得很蹊跷,而且火勢幾乎一瞬就蔓延開了,鞍集山盆地的至高處被火油圍了個遍,無論是臧西還是至南,都沒有撤退的路徑,包括你,都沒有逃出去。”
“……包括我?”
薩莉亞垂下了眼:“李良安那年十三歲,他還有個姐姐,他們二人負責帶着你逃出戰場,那一天,就是你的生辰……你母親在戰場上生下了你,她是個勇敢的、機敏的人,她似乎是早早就覺得不對勁,但是她沒有讓李家軍撤退,她生下你後,和你父親、和你們李家所有人,一直守到最後……”
李青琅只覺得像是在聽別人的事一般,他似乎應該傷心、應該哭喊、應該痛徹心扉埋怨世界責怪命運,但他動用全身力氣似乎都只能緩緩眨兩下眼睛。
“……然後,我在大後方遇到了帶着你逃出來的李良安,他姐姐已經死在了路上,他懷裏抱着你被人截殺,我救了他,那群人穿着至南的軍服,關鍵時刻,他把你托付給我,用命引開那群人,最後跌進沼澤。”
薩莉亞似乎全然陷入回憶中:“但是沼澤對于臧西的象軍而言并不是什麽難事,象足淺涉,象鼻一卷,李良安那個時候甚至都沒有喪失意識,救下他之後,我就讓他趕緊帶着你下山,往鞍集山腳至南的村落跑,但他沒有跑出去多遠山火就蔓延開了,就在他眼前,像一條早已埋好的引線似的,先是一點火,再順着火油線包圍了鞍集山,最後……是一片火海。”
薩莉亞深吸了一口氣,有些不忍地看着李青琅,艱澀困難地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那不是象軍引渠就能救的火,從一絲火光到一片火海,也就是幾個呼吸間的事。我幾乎是拖着哭喊的李良安上了象背,把他和懷裏的你背出了最外緣的火線,我們動作及時,但我的象軍也活活燒死了五頭……我們站在盆地邊緣的高處,看見盆地裏的至南人、臧西人都不再厮殺了,至南狼一身的火,繞着山找出口,每一匹經過我們的狼都在哀嚎着狂奔。”
夕陽越接近傍晚,就會越暗、越昏黃,但是沒有雲遮擋的時候,萬裏橙色的霞光就會毫無遮擋地映紅天空,像被沖天的火燒紅了半邊。
薩莉亞看着這樣的天,回憶道:“救不了……象群一開始還背着人往外逃,但是沒有用,後來只要是有樹的地方,火順着林木而上,參天的樹成了參天的火牆,無處可逃竟成了當時最小的絕望,更大的絕望來自沼澤,火星蹦進沼澤,引燃了沼氣,鞍集山深處的爆炸聲和燃燒聲不斷,最後人、狼、象聚在一處,象和狼圍成牆,把人護在裏面……”
李青琅不知道什麽時候,眼前已經被淚水模糊,薩莉亞的語氣平淡,沒有半點苦難災厄的渲染,她只是回憶,卻依然讓李青琅在十七年後的夕陽下重新經歷了一遍焚燒與烈火。
“三天後,山火無水自滅,因為鞍集山內已經燒無可燒了。四天後,鞍集山開始下雨,這個時候無法進山,因為樹被燒光了,雨勢變大會形成泥石流。七天後,雨停了,山上光禿禿的,人、象、狼仍然保持着圍成一團的姿勢,但是輕輕一碰,就全部都碎成了灰,混在一起,被積水一沖,成了污泥……還有一個月,這場戰争就過去了整整十八年,而鞍集山現在林木蔥蔥,狼群積聚。”
再過一個月,就是李青琅的生辰。
至臧戰争打了兩年,二十年前開始邊境沖突,十八年前山火兩敗俱傷,至今,連李府前哀悼的花都焦枯了,李青琅卻在今日,成了這場戰役最後的受害者。
被薩莉亞哄孩子般輕拍上顫抖個不停的後背時,李青琅才意識到,從剛剛就一直能聽見的哀怮哭聲,其實發自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