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臧西之行
臧西之行
李青琅用了一段時間才稍稍平複情緒。
“再然後的事情,就是我帶着你和李良安回了臧西,因為他當時的年紀太小,倒也沒有人對你們有什麽惡意的揣測,李良安教你識字,教你馭獸,李姓太過響亮,所以你在臧西的時候,就叫青琅。”
李青琅改換了坐姿,他屈膝抱腿,像個七歲的稚童,夕陽已經遙遠,上弦月高懸,天色半暗不明,晚風吹過滿臉的淚痕,李青琅只覺得臉上冰涼。
“那後來為什麽我會什麽都不記得……”
“你不記得的其實只有我們,就算是那十年,你也只是在臧西開心地長大,我們從未告訴你當年的事,這對你來說太殘忍了……”
對于一個孩子而言,他出生的那一天就是全家人慘死火海與戰場的日子,他以後要如何去慶祝生辰,他要如何去面對孤獨的人生。
“所以後來發生了什麽呢,我為什麽會回到至南,為什麽會失憶……你現在,又為什麽要來找我。”
薩莉亞正了神色。
“你十歲那年,已經能熟練馭獸,跟着我參加臧西皇族圍獵的那天,我那一直懷疑你身份的皇姐擅自放進了一頭傷痕累累的至南森林狼試探你。”
李青琅倒吸了一口冷氣。
如果說至臧大戰他只是靠薩莉亞的語言描述去想象過往,倒也合理,因為那是十七年前他剛出生之時的事情,但現在薩莉亞說的這些,分明是李青琅自己曾經歷過的事,他的腦海卻一片空白,只能靠薩莉亞的描述填補,靠自己對薩莉亞莫名的信任去客觀得知自己的人生。
“你和良安都是我從至臧戰場回來後才出現在身邊的,皇祖在那一年去世了,臧西內部的奪權戰争達到頂峰。”
李青琅像是聽故事,偏頭看着薩莉亞。
“我……那個時候會馭狼嗎?”
“不,你不會,臧西沒有狼,你當時學會的是馭象,你是李家的後代,是馭獸的天才,李良安教你的很有限,但青琅有極高的悟性,你七歲的時候就無需借助笛聲也能馭象,但……也是這份才能給你招了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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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圖騰國度,馭獸本領有時甚至比政治才能更重要,當時母皇因為你,便對我非常器重,所以二皇姐出此下策。可你不會馭狼,你甚至到那時都沒見過狼,當時你身邊的象也被二皇姐引走了,那狼被激怒了,把你撲倒準備咬死你,我那二皇姐本已放下疑慮,但那森林狼在撲倒你之後,卻對上了你青黑色的雙眼。”
……青黑色的雙眼?
“這種特別的眸色遺傳自你的爺爺、你的父親,李良安後來跟我說,你們那種眸色可以在暗光環境裏仍有辨識度,狼能靠那種顏色變化認出你家的人,所以那狼認出了你,哀嚎了兩聲。最後它不僅沒有咬死你,還把當時逃跑扭傷了腳的你背回了大營。”
李青琅一愣,他突然想到他剛去邊境楊家軍營時,第一只領回來的狼就是在暗夜裏,和它對視後,那狼王也是突然就軟化了敵意。
李青琅曾以為是他的真誠,也被軍營的人謬贊為天分。
但現在才知,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這雙父輩的眼睛,這雙眼讓李青琅在山火後的歲月裏,毫無自知地通過眸色和對視讓狼群辨識出了他,就好像長輩們在最後的燃燒中,曾經真心祈願過、懇求過狼神與上蒼,請他們繼續庇護這眼的主人。
薩莉亞對上了李青琅青黑色的眼,抿了唇低聲道歉:
“你被臧西皇族內部的奪位鬥争波及,等我從獵場趕回營地時,你已經被母皇押着,母皇厲聲問我你的真實身份,我沒有想到更好的解釋,我說了實話,只為盡全力保下了你年幼的性命,但你因為會馭臧西之象,被母皇灌下了忘懷水,李良安直接被處死,我活泛了關節,最後讓他遮面度日,而你……我不想讓你清洗記憶後成為臧西奴役的異族馭象師,于是連夜把你送回至南,所以你最後昏迷着被那頭森林狼背回了至南。”
“我把你母親生前留給你的血書和你的名姓還給了你,我身上昂貴的珠寶也再次卸下來放在了你身上,只希望你被人撿到後,那人能拿着昂貴的珠寶給你富足的生活。”
薩莉亞伸出了手,遲疑着握住了李青琅的,發現也是同樣的冰涼。
“後來,我弟弟也死在了皇室鬥争中,我終于下定決心和我那些姐姐們對抗鬥争,如果我早一點狠下心,也許你不會受到傷害,你可以在臧西一直開心幸福,遠離這些事情。”
這些話就算說給李青琅聽,也絲毫沒有喚起李青琅的任何回憶,他像是旁聽了自己的事跡,發現對于現在的他來說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幫助,于是只輕輕地對薩莉亞搖了搖頭。
原來他丢失了十年的記憶是因為藥物,話本子裏常說的一句話是,人是靠記憶和過去堆疊而成的現在,所以李青琅有時會被楊虔或者張又嶙笑罵太單純、缺根筋,現在李青琅才後知後覺有些委屈。
你看,他有時缺根筋也不是故意的,丢失了十年的記憶之後只清醒地在人世活了七八年,那些再也讨要不回來的記憶讓李青琅徹底缺失了自己的一部分,所以很多自然産生的快樂、欲望對于李青琅而言都還需要重新學習,似乎這麽過日子也不錯,不這麽過也可以。
這種得過且過的憊懶心态還是在回到郢都認識碧鈴後才消失不見的,好像愛上一個人之後就學會了開心和傷心,學會了嫉妒和幻想,好像就不再執着于迷茫的過去和無所謂的未來了。
所以李青琅摸了摸兜裏的紅寶石發帶,想到了碧鈴,沖着薩莉亞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
“真的不必道歉,雖然我不記得你了,但是謝謝你,薩莉亞殿下。”
薩莉亞在他的淺笑中愣住了,天色徹底晚了下來,田野裏的牛回了棚,雲也劃過了好幾波,薩莉亞終于和這個孩子陌生地重逢了,她到此刻才有勇氣問他:
“青琅,你過得好嗎……”
“我過得好,我知道我叫李青琅,後來我還是學會了馭狼,我認識了現在的朋友和新的家人,這段時間我也有了喜歡的人。”
聽上去他在往前看,他很開心,他不是年幼的青琅,他現在是李青琅,他已經靠自己迷迷糊糊跌跌撞撞地重新活着了。
李青琅擡起頭看月亮,身後的小象伸出鼻子,越過李青琅的肩頭和他玩了起來,小象快活地發出短鳴。
于是薩莉亞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她原本接下來打算說的話了。
李青琅卻接過了話頭,瞥了一眼薩莉亞後自然說道:“所以殿下還沒有回答為什麽來找我的問題,如果只是為了澄清軍象一事,維持和至南的友好通商,只需要那位加吉大人來就夠了吧。”
青琅小時候,幾乎所有的知識與技能,李良安都只需要教青琅一遍,他就能學會并且不再遺忘,薩莉亞知道,青琅一直是個非常聰明、敏銳的小孩。
薩莉亞有些語塞,李青琅輕輕摸了摸象鼻,從月亮看向薩莉亞的臉:“所以殿下來,本就是要同我說這些過往的,我小的時候,這些事你沒法說出口,但我現在大了,那場戰争的事情就可以告訴我了,我相信你的所有話,但殿下很顯然沒有告訴我全部,比如說當年那場明顯是人為的火,到底是誰放的。”
薩莉亞吸了口氣,而後屏住了呼吸般,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拳。
李青琅輕撫着象鼻,想着薩莉亞的話,如果當年真的是他們李家打算火攻,那麽就算軍中情報外洩被臧西得知,鞍集山只有靠至南的那一側有湖泊水源,也不難料到薩莉亞得到情報會到至南的後方挖渠引水。
但據薩莉亞所說,她當年遇到的人是截殺李良安的,不是阻止她引水救火的,所以那些人很顯然就不是至南派來的。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故意布出疑陣,放出火攻的消息,讓臧西出動能夠開渠引水的馭象師和珍貴的象軍,盡可能用山火重創臧西和至南的所有力量,甚至得知李家将軍夫人戰場分娩,都守在戰場邊緣,将他們李家趕盡殺絕。
李青琅想到這,擰了眉頭,強行壓下強烈到陌生的恨意,沉吟片刻道:“……是齊北對嗎,二十年前,齊北還只是北方的一個人治小國,二十年間,卻借着至南、臧西兩國休養生息和通商借道的中間價用貿易帶起了國內經濟,發展起了人治之力,農業、軍事、制造業全部都在這二十年趕超我們兩國,若說那場山火的最大受益者,很明顯是齊北。”
李青琅頓了頓,似乎是在思考:“……所以,殿下對我說的這些,一方面是想與我相認,但更重要的是聯合我馭狼之力,共同應對齊北?雖然齊北目前并無戰意,但你我都知道,齊北不斷強盛,中間價也要得越來越高,逼戰是遲早的事,青琅沒有不敬之意,但是殿下遲早會繼位臧西女皇,如果至南狼軍能聯合,那兩國尚且還有同齊北一戰之力。”
難怪齊北先一步趕來,潑盡臧西的髒水,幹盡挑撥之事。
少年将軍倚在象身上,神色放松又篤定,言語之間,從自己的悲慘過往裏找到了可用信息并對現在的政事戰況作出精準判斷,薩莉亞幾乎要為這樣的少年喝彩,青琅是真的長大了,盡管他的眼角還挂着剛才的淚水,他的眼神卻已經像夜幕裏的狼一樣,堅定又睿智。
但是,薩莉亞雖然沒有對青琅撒謊,卻隐瞞了很多。
比如,前段時間她在臧西偶然抓到了一個人,那人是至南的探子,叫清泉,卻分明和十七年前火海旁截殺李良安的“清泉大人”是同一人。
比如,她從那位清泉大人嘴裏得知的可怖真相。
比如,她來這裏的目的确實是相認,确實是想和李青琅聯合,但是劍指的對象卻不止是齊北。
薩莉亞看着眼前溫和淺笑、眼神篤定的李青琅,看了眼他眼角的淚痕,想到了他剛剛說起家人、朋友還有喜歡之人時亮亮的眼神,最後只是回以一個同樣清淺的笑,她摸了摸李青琅的馬尾,感嘆着青琅長大了。
卻沒有對李青琅的話作出回應。
……
兩日後,辭日将近,齊北先臧西一步告退,齊北此番來至南有兩個目的,一是試探至南深淺,但是狼神之力在至南式微一目了然,李青琅見日、宴日都列于官員末席也是事實,這李青琅也确實有本事,值得齊北再下功夫。
二是挑撥至臧關系,但是臧西緊跟其後,自然不了了之。
至南不想要這狼神之力,大力發展商業和人力,也被臧西側面證實了,但他們齊北卻實在缺乏這些圖騰力量,象軍商用之時,齊北必然會插一腳象軍貿易,但是難以馴服的狼軍卻需要李青琅的才能。
李青琅……
宋利在關隘外深深看了一眼李青琅,心道:
他日再會,李小将軍。
而臧西完整地參加了辭日典禮,未曾提前離去,全程恪守禮數,卻只在最後提出了個不情之請。
加吉撫心行禮:“至南礽帝陛下,相信您也知曉此番臧西前來的不易與誠意,現在已是鞍集山的暴雨季了,初夏已過,盛夏将至,我們臧西這支使臣隊伍已經在來時折損了一支小隊,回去時要經過暴雨區,可否請礽帝撥一支隊伍護送。”
這個要求并不過分,或者說,就算臧西不提,也本就應該有一隊禮部押伴官,一路護送臧西使臣,直至出了至南國境。
更何況這裏面還有個薩莉亞皇女,幾乎可以說是下一位臧西女皇了。
于是至礽帝幾乎是立刻同意:“這個自然,這個本也無需蛇族加吉大人擔憂。”
加吉卻再次行禮:“礽帝陛下,不同于齊北一路北上的坦途,我們臧西将要經過的路線是晟城、栖霞郡,出了栖霞郡就是丘陵區,丘陵區後就是濕地、林區,穿過長段的林路和骨鯉池,才能到鞍集山。丘陵暴雨,難以成行,我們殿下的安危沒有護衛保障,雨中迷失路線,也沒有狼軍帶路,請恕加吉無禮,可否請陛下出動小隊狼軍,護送我們安全到達邊境。”
辭日這種場合,張又嶙自然也在殿上,李青琅這個閑人一大早就去楓鈴館找他相好去了。
張又嶙聽完加吉的話心裏一咯噔,眼珠滴溜轉着想心思。
本來李青琅這趟回郢都,就是因為齊北非要見李青琅鬧的,現在齊北也走了,李青琅本來也該回邊境了,正好臧西也去鞍集山邊境,多麽順路。
而且臧西使臣姿态如此之低,來的時候也确實是波折艱難,被劫殺了一隊的人不說,還迷了路,單靠押伴官的話,安全确實難以保障,人家來的時候就經歷這些了,回去的時候要求有護軍也很合情理。
最麻煩的就是這個薩莉亞!她來也沒幹什麽重要的事啊,這位尊貴的皇女也太給至南面子了吧!把她全須全尾地送回去也是個技術活啊。
所以下一秒,朝上有官銜有爵位的武将都互相看了一眼,然後開始推舉李青琅。
張又嶙心想,就知道你們這群人沒憋好屁!
他們也不願意在暴雨季進丘陵濕地和林地啊,尤其是骨鯉池,暴雨時的骨鯉池水位暴漲,一夜之間就能淹死一個駐紮的小隊。
最麻煩的是,他們都是郢都的官,送完臧西使臣後,他們還得頂着暴雨回來,把臧西這群人安全送到就算了,要是這尊貴皇女出了啥事,他們可不想擔責。
李青琅馭狼本事了得,暴雨的林區裏迷路了也能靠狼走出來,而且他去了也不用回來,反正他都要去這一趟的。
所以他們推介李青琅的話說得非常誠懇,礽帝也覺得不算個事,幾乎沒有什麽猶豫就指派了李青琅去護送。
張又嶙也說不出個反駁的話。
薩莉亞起身盈盈撫心,一切都照着她預想發生。
……
此刻,楓鈴館南閣。
李青琅搓了搓胳膊,對碧鈴道:“……怎麽回事,從剛剛開始就老是一陣陣惡寒。”
碧鈴臉色并不好看:“受涼了?活該!誰讓青琅那天晚上跑去跟那個薩莉亞殿下吹什麽晚風的。”
“哎呀碧鈴你怎麽還在吃醋啊,我都說了她是小時候我認識的人,她那天晚上跟我的對話我剛剛也一五一十跟你交代了,你怎麽還罵我啊……”
“因為你為了她收回了送我的禮物。”
“那個發帶剛剛已經還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