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平安夜

第39章  平安夜。

大雪白茫茫一整片。

雪菜就坐在雪的中間。

像是小時候一樣, 第一次鬧脾氣,她蹲在家樓下的雪地裏,等着傑過來帶她回家。

可是小時候是什麽時候呢?

那個外面會下雪的家, 又在哪裏呢?

她不知道。

靈魂裏面空空的。

雪菜,不是一個會發出尖叫的孩子, 感知到疼痛的時候, 她只是露出一種茫然的表情, 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空氣, 好像并不知道現在自己正在經歷的就叫做痛苦。

好可憐。

好可憐好可憐好可憐啊。

真人遠遠看着她的表情,異色的漂亮眼眸中滿是憐惜和滿足——雪菜, 果不其然被人類傷害了。

天底下,會真正為她長出心髒的人只有自己。

被這樣窺視的少女像是察覺到了什麽, 有些不安地輕輕用手指碰了碰旁邊的那只龍。

那也是一只咒靈。

體型龐大,現在卻如同小狗一般溫馴,透露着哀傷和依賴, 就像是眷念着最後一絲溫暖的小鳥那樣,乖乖地趴在她的身邊。

Advertisement

它的鱗片閃閃發亮,在夕陽底下散發着耀眼的金色光芒, 她把手指觸碰上去, 那些就會鱗片張開、合上,含住她的指尖,像是在親吻讨好。

真人感到不能忍受。

——他也想被雪菜這樣觸碰。他也可以變出鱗片,去親吻、含.住她的指尖。

雪菜想摸咒靈的話,為什麽不來摸他?

只是幾個月不見,雪菜身邊就已經有這麽多別的咒靈了嗎?

沒關系, 只是一些沒有智慧的劣等品。他會全部幫忙清理掉的……

今天是平安夜,電影裏說, 這是要和戀人一起度過的日子。所以他放了羂索鴿子,跑來了這裏。

人類不行,咒靈也不可以。今晚除了自己,誰都不可以——如果有人靠近的話,通通殺掉。

抱着這樣的嫉妒心,真人慢慢朝她靠近。

被攔在半路。

淺色頭發的少年,暗青色的圍脖遮住半張臉。

真人眯起眼睛打量着他,評估着雙方戰鬥力優劣的同時,舉起手往後退,以表示自己的無害和退讓。

但是那個少年依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沒有因為他的行為而放松半絲警惕。

既然這樣,那就只能趁着他呼吸交換、心跳的間隙迅速朝他發動攻擊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向前掠進,只一眨眼就來到了少年身邊,朝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只要碰到!他的術式就可以改變對方靈魂的形狀,從而讓他的肉.體也産生變化!

但是抓空了!

一開始只是想擡起手臂抵擋他攻擊的少年,憑借着過往的戰鬥經驗和極其優秀的直覺在關鍵的一刻改變了主意,做出一個靈巧的後空翻,躲過了真人伸長的手臂。

“停下!”

他扯掉自己的圍脖。

真人的身形停滞了一下,接着臉上被砸過來一個東西,那是一個閃爍着奪目紅光的、貼滿了咒紋的咒具,看起來就極其不同尋常。

真人眼皮一跳,立即把自己的上半身縮小,躲過了這次攻擊。

咒具砸在地上,發出碎裂的聲音,但是少年并沒有露出惋惜的神色。

狗卷棘,咒言師家族的末裔,即使家裏反對血脈論,也對咒術師的傳承抱有悲觀的态度,但他依舊是整個家族當之無愧的小少爺,千年來積累的全部資源供他調遣。

更何況這裏是京都。

不僅是狗卷少爺家的大本營,更是神子的本家所在,雖然兩家人丁稀少,無法派出強有力的戰鬥力,但最不缺的就是咒具。

各式各樣的咒具源源不斷地冒出來,真人的逐漸感到棘手,但是在狼狽躲避的過程中,雪花落在他的臉上,他忽然又覺得自己從這樣的戰鬥之中領悟了一些什麽。

那是……成長的感覺。

他清晰地意識到,比起和漏瑚花禦他們互相研究,這樣有壓力的、和真正咒術師的戰鬥才更能夠讓他學到東西。

好興奮!

他回過頭,朝狗卷棘露出一個挑釁的笑容,他看得清楚少年身上的咒力——一個二級咒術師而已,沒什麽好怕的,只要把他的咒力耗空……

但是這個咒術師沒有再追他了。

狗卷棘,平日裏比大多數青少年還要鬧騰脫線,但是在關鍵的時刻,他不會超出界限一分一厘。

已經夠了。

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最大限度的、能夠離開雪菜的距離。

所以拿出了手機。

在撥通電話的那一瞬間,真人臉上如同孩童般肆意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瀕臨死亡之時,每個生物本能的預警和驚恐。

會死的!

絕對會死的!

雖然不知道即将到來的是什麽,但是他知道等那東西到來,自己一定會死在這裏!

所以逃走了。

他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粒球,慌張地用小手小腳扒開積雪,鑽進下水道裏,順着水流焦急地跑走了。

狗卷棘看了看面前空空如也的雪地,低下頭,挂斷了撥給五條老師的電話。

接着,他又從懷裏拿出來一個咒具。

一條長長的透明管子,裏面儲存着許多黑色的氣體,這是剛才那個咒靈身上的殘穢印記,儲存在裏面,永遠也不會消散。

他垂眸看了這個咒具一會,把它塞回去,然後回過頭,看向雪地裏的那個少女。

小小一只,正在露出很可憐的表情。像是一直走丢了的小狗,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一直一直等在雪地裏,等主人把她接回家。

雪下得深了,她的肩膀也積上了一層薄雪,那些雪片順着衣領飛進脖子裏,空氣從袖子裏面鑽進來,雪菜覺得好冷。

身體上面好冷好冷,心裏面也好冷好冷。她覺得自己忘掉了什麽東西,可是她不知道去哪裏把這個東西找回來,這個地方全部都是雪,厚厚的雪,上面一個腳印都沒有。

會有人過來嗎?

讓她的心裏面變得空空的那個人,會朝她走過來,抱抱她,把她的心重新填滿嗎?

她要一直一直等在這裏。就算變成一個雪人,一個雕像,一只被凍死在雪地裏面的小貓。

聽見了輕輕的踩雪聲。

有人朝她走過來了。

淺色頭發的少年,暗青色圍脖遮住半張臉。

“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她慢吞吞仰起臉看他,帶着哭腔,像是弄丢了翅膀的小鳥:“你會接我回家,然後再也不把我丢掉了嗎?”

少年朝她笑。

接着,他蹲下來,朝她輕輕張開手臂,問她要不要抱抱。

積攢的眼淚在這一刻全部都掉下來,她撲進他的懷裏,幾乎快要把他撲倒,少年摸摸她的腦袋,笑了笑,幹脆躺在了雪地上。

在黃昏和黑夜的交界,塵世間的一切都籠罩上了一層深灰色的陰影,天空暗暗的,在灰蒙蒙的世界,灰蒙蒙的天地之間,兩個人擁抱,在純白的雪裏。

**

東京的晚霞很漂亮。

乙骨憂太抱着刀,一個人呆坐在雪地裏,聽見了踩雪的聲音。

按照天氣來說,今天的東京是沒有雪的,可是雪花就是這樣不講道理地落下,落在這個白發男人的身上。

這是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

熟悉的是他身上黑漆漆的教師制.服,他優越的身高身材,和磅礴力量帶來的壓迫感。

讓憂太感到陌生的,是這一張臉。

這一張看起來和十六七歲的高中生沒有什麽區別的臉,足夠讓天底下所有男人在他面前感到自卑、随手拍一張照片發到ins上面明天就會有星探找上門跪着求他進入演藝圈的臉。

還有已經美麗到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那雙眼睛。

“呀?”

這位帥哥看了看他,又看了一下裏香剛剛消失的方向,露出一個很輕的笑,擡起手,慢悠悠地給他鼓掌。

“恭喜你,成功解咒了哦。”

“……你是、五條老師?”

“嗯?腦袋被傑打壞啦?眼角膜受損?”

“沒有……”

乙骨憂太下意識站起來。

“只是老師、解開繃帶之後……沒想到會是這樣。”

“哪樣?”

……老師在明知故問吧。

“就是,就是有些帥過頭了。”

“哦呀,那真是不好意思。眼睛不痛吧?老師這是天生的,沒有辦法哦。來呼呼?”

“……倒是也沒有到把人眼睛帥痛的程度。”

“哎呀。憂太就是這一點很不來勁呢。”

“……抱歉。”

他做不到像棘那樣肆無忌憚地玩鬧,也接不上有趣的笑話和梗。

想到這裏,憂太不由得又有些自卑地低下了頭顱。

由狗卷跟去京都保護雪菜,是所有人不用商議就得出來的一致決定。

他沒有狗卷棘那樣的出身,對京都不熟悉,對于各種咒具的使用也一竅不通。

他也沒有狗卷那樣讨她喜歡的笑容,沒有和她相稱的身高體型,沒法像是狗卷那樣輕而易舉地讨她笑……

這些全部都明白。

可是還是會嫉妒啊,還是會無法忍受啊,還是會翻來覆去睡不着,甚至出現‘如果世界上只有他和雪菜兩個人就好了’,這種陰暗的想法。

這讓他感到更加自卑了,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甚至沒有狗卷棘的那一份心胸。

——在暑假的時候,自己明明也是用‘我的老家在仙臺’這樣的理由,從狗卷那裏拿走了跟在她身邊的機會,不是嗎?

那時候狗卷同學可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用滿是善意的目光送別他,自己為什麽做不到呢?為什麽呢?

“咒力亂糟糟的快冒出來了哦?在想什麽呢?”

“……沒有。”

甚至沒有直接面對的勇氣,乙骨憂太扯住自己刀袋的帶子,下意識轉移話題:

“今天那個詛咒師,好像認識雪菜……還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

“比如?”

“其他的倒是都能想明白大概,可是有一句……那家夥用很讨人厭的語氣問我:‘你以為你是佐助嗎?’”

乙骨憂太皺起眉,露出困惑的表情:“老師,這是什麽意思?”

“你以為呢?”

“……火影忍者?”

五條悟低頭看着他,語氣實打實的有些驚訝。

“《春琴抄》,沒看過?”

“……沒有。”

“嚯……谷崎欸,7次諾貝爾獎提名,在日本這種小地方算得上是要被寫進國冊的人才了,沒看過?——不是吧?那你們初中文化課都在學什麽呀?”

……

乙骨憂太被說得有些擡不起腦袋。

雖然他的學習能力很強,可是在學校裏一直被霸淩,根本沒有辦法靜下心來好好上課。

“對不起……老師,我會回去好好研究的。”

“嘛。裏頭那家夥很吓人的哦,小朋友還是不看為好。”

“哦……”

會有多吓人呢?

乙骨憂太打算把這本書買回來看看,因為這是關于雪菜的事情。

“老師……雪菜那邊有什麽消息嗎?”

“沒太關注哦。倒是你,聲音都像是小狗尾巴一樣耷拉下去了欸,不是終于解咒了嗎,心情不好?”

“……”

乙骨憂太沉默了一會,又回頭看了看裏香消失的地方,輕輕攥住肩帶,嘴角抿起來。

“雖然知道這是讓裏香獲得解脫的唯一方式,雖然……雖然違背了結婚的誓言,但裏香是我過去十多年的人生中,唯一一個的朋友。”

“我知道這是無法挽回的事情,也知道因為我的自私,讓裏香受困了整整六年,可是、可是……”

五條悟沒有說話。

乙骨憂太看了他一眼,垂下眸,收斂了那些情緒。

“抱歉,自顧自地說了這些話。在老師聽起來,或許有些可笑吧……失去朋友的心情,老師可以理解嗎?”

五條悟白色的睫毛顫了顫。

“為什麽會覺得老師沒有辦法理解呢。”

“因為這些都是弱者的情緒……老師這樣強大的人,內心是不會感到孤獨和寒冷的吧。”

“這樣的話很傲慢哦。”

“傲慢?”

“對呀。擅自給人貼上自己揣測的标簽。”

一張學生證被塞進他的手裏。

“老師也有摯友哦。此生唯一的一個。”

“欸……?”

乙骨憂太低頭看了看手裏的學生證,又擡眸看向他。

“老師的摯友……從來沒有聽您提起過呢,他也是咒術師嗎?”

不知道為什麽,從五條悟的臉上,憂太捕捉到了一抹哀傷。

頓了頓,他問:“那個人,現在在哪裏呢?”

“是詛咒師來着。”

五條悟看了他一眼,語氣沒什麽起伏地說道:“五分鐘前,那家夥被我親手處決了。”

**

被接回了家。

雪菜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房子,古樸而又典雅,整個院子都安靜得不得了,她看着中央積滿了白雪的庭院,有些沒有辦法想象狗卷棘在這裏長大的樣子。

想到這裏是狗卷棘長大的地方,她就覺得好漂亮,哪裏都漂亮得不得了。

慢吞吞的,他們的步調一致,沿着長長的廊橋往前走,少年牽着她的手,挨個見過了家長,那些大人有些會鞠躬朝他們行禮,有些會無言地朝他們露出笑容。

[這是我的院子。]

走進室內,有溫暖的炭盆,屋子裏的溫度被調整得剛剛好,室內點着聞起來很舒服的熏香。

兩個人剛在雪地裏打過滾,渾身濕漉漉的,看見自己的鞋子踩髒了地上的毯子,雪菜有點不安地把腳縮回來。

忽然出現幾個大人膝行着爬過來,雪菜被吓了一跳,有些局促地往狗卷棘身後躲,少年像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侍奉,極其自然地張開了手臂,讓那些人把他的外套脫下。

這時候,他好像從一個普通的男孩變成了矜貴的世家公子,讓雪菜覺得有一點點陌生。

直到他回頭看過來,朝她露出和以往一般無二的、溫暖的笑顏。

像是意識到有外人在這裏會讓她感到不安,少年看了那些人一眼,那些人立即帶着外套離開,院子裏又重新安靜下來。

他幫她解開拉鏈。

衣服被一件一件脫下來,直到只剩下貼身的長袖。

他眼睛眨了眨,紅着臉停下來,又往院子外面看。

“……不要。”

雪菜抿緊唇,緊緊揪住他的袖子,表情不安極了。

“不要走,不要別人……只要你。”

狗卷棘愣了一下,輕輕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手心寫字。

[讓仆人姐姐幫你換好浴衣,我們去泡暖暖的溫泉,好不好?]

她立即皺着臉搖頭拒絕,聲音又帶上了哭腔,慢吞吞蹭過來,蹭到他的懷抱裏面。

“不要別人……”

貼着他的脖子,她抽泣着、小小聲,說:“只要你,要和棘在一起……不要別人進來。”

沉默了十幾秒。

他低下頭,再次輕輕握住她的手掌。

[不可以哦。]

他說:[不要因為害怕和不安對一個男生說這樣的話,雪菜,你會被吃掉的。]

“被棘吃掉也沒有關系。”

她仰起臉看着他的眼睛,慢吞吞、哭着說:“想要、想要躲到棘的肚子裏面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