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無可奉告

第8章 無可奉告

聞途點了點頭:“我明白您的思路了,我先回答一下您最後提到的問題,僅僅以事前糾紛來揣測嫌疑人當時的心理或許有失偏頗,人的心理是複雜并且持續變化的,李呈昊也可能在經過打鬥後自知沒有勝算,出于自衛心理進行防衛,怎麽能僅靠事前糾紛來排除他的防衛性質呢?”

他話音未落,一個黑色的影子從谌意的手中飛出來,在空中劃了個弧線,朝聞途的方向掉落下去。

聞途下意識閉眼,聽到東西墜地的聲響,他視線往下,只見那把玩具蘿蔔刀恰好落在自己坐的沙發前,原地轉幾圈後在他腳邊停住。

聞途怔了一秒,彎腰去撿蘿蔔刀。

谌意盯着他撿刀的動作,看他規整的西裝袖口伸出一截白皙的腕骨。視線往上,胸前襯衫随身子伏低的動作拉扯出褶皺,勾勒着飽滿的輪廓,以及那藏在襯衫下的、勁瘦的腰。

谌意不動聲色地眯眼,黢黑的瞳色如漩渦,似乎要把人吞噬進去。

分手前夜的畫面在他腦子裏作祟,他甚至起了一個沖動——将眼前的人按進會見室沙發,撕開他整齊的正裝,掐着他原本坐得板正的腰,把這些年洶湧的想念和恨意一并貫穿到他身體裏,然後在他意識模糊之際逼問他有沒有後悔。

聞途不知所以地起身,把蘿蔔刀遞回去,和谌意對上視線,頓時被這滾燙的眼神灼得心慌。

谌意愣了好幾秒,接過刀時指尖和聞途的相觸,幾乎是那一瞬間,兩人的掌心都冒了汗。

“不好意思,手滑了,您繼續。”谌意靠回靠背上。

聞途思路被打斷,他反應了片刻沒銜接過來:“沒事,剛剛講到哪裏了。”

谌意目不轉睛盯着他,托着下巴說:“互毆的延續。”

“嗯……關于互毆延續,我的意見相反,拿玻璃瓶的動機我問過我方當事人,他說他是害怕關賀再追上來,帶武器是防身用的,只是一個下意識的自衛動作,前一次鬥毆行為只是後行為的背景和緣由,并不必然決定後行為的性質,本案中無其他實質證據證明李呈昊具有繼續鬥毆的意圖。”

谌意答:“李呈昊沒有向我給出清楚的供述,您說的有待考證,退一步講,就算他第三階段構成防衛,他的行為也超過了必要限度,拿玻璃瓶擊打關賀頭部造成頭皮挫裂,多次用碎玻璃瓶造成對方手臂、脖子等部位軟組織挫傷,最後用刀刺入關賀腹部形成致命傷,直接導致了關賀當場死亡,反觀李呈昊受的損害,僅是四肢兩處輕微骨折,全身大小不一的擦傷和皮下出血。”

“我不贊同。”

谌意錯愕了一下,心道這人是鐵了心要和自己杠上了。

聞途看着材料說:“您列舉的都是損害結果,一旦出現重傷及以上的結果就被認定防衛過限,那是因為按照慣性思維大多數人只注重結果,這種事後的理性心态并不能還原當事人的心境,‘超過必要限度’和‘造成損害結果’在刑法第二十條中也具有先後順序,用‘結果’推導‘限度’我認為已經颠倒了立法邏輯。”

他思維清晰,語氣沉穩,卻始終沒有直視谌意的眼睛,倒不是因為怯場。

聞途也是摸爬滾打過來的,和太多強勢的檢察官和法官交過手,自然不會在工作場上畏手畏腳。

只因為這人是谌意,那個他有愧于心、不知如何面對的前任。

谌意食指輕擡,在扶手上點了幾下,慢悠悠道:“司法實踐證明,結果才是最直接的證據,都是我們接觸到的一手信息,只有完整的證據鏈才能為案件定罪量刑,而不是空談理論。”

聞途說:“我知道我說得有些空洞,為了節省您的時間沒法展開論證,這裏我歸納了四點理由,第一,關賀抽了刀,刀屬于殺傷力強的武器,暴力程度高,我方當事人生命受到威脅,符合特殊防衛權的前提要件;第二,關賀和李呈昊體型相差懸殊,二者實力明顯不對等,後者天然處于弱勢地位,不應對其防衛行為設置過高門檻;第三,關賀倒下時燈光昏暗,加上李呈昊高度近視,他有理由相信關賀會再站起來繼續行兇,從行為人角度來看不法侵害仍未結束;第四,他們所處的位置是街角,四周人少,可以說是孤立無援的境地,進一步提高了緊迫程度。關于正當防衛限度條件我給出了很詳細分析,都在我的辯護意見中,還有幾份類案判決書的附件,來自《最高人民法院公報》和《刑事審判參考》的指導性案例,希望您下去有時間能看一看。”

谌意随手撥了幾下聞途給的材料,裏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足足十多頁。

谌意說:“我以前和某些律師打交道,那些人往往自作聰明地留一手,然後在法庭上搞突襲,您現在把策略和盤托出,不怕在庭審中陷入被動?”

聞途回答:“在開庭之前檢察官就相當于法官,只要我的辯護意見對當事人有利,那麽完全沒有保留的必要。”

谌意盯着他看了幾秒,眼神微動:“實話說,這個案子辯護空間不大,因為目前有線索需要補充偵查。不過我會看您給的材料,至于采不采納,案子起訴前還得上會讨論,還有市檢的人跟進,我一個人說了不算。”

“好的,這裏還有一份我去看守所的會見筆錄,李呈昊說您去會見的時候他很害怕,有些話沒表達清楚,我這份供述相對更完整,請您查驗後再決定是否作為證據使用。”

谌意道:“他怕什麽,我很可怕嗎。”

聞途說:“我去見他的時候,他精神狀态很差,因為壓力不敢說話也正常,明明是勇于和不法作鬥争的自衛行為卻要付出沉重代價,換位思考一下,誰都會覺得冤屈。”

“知道了。”谌意合上材料淡然道,“我看了之後會抽時間去見他,然後再作判斷。”

“辛苦您,有任何問題都可以随時聯系我。”

“行。”他說完擡起眼皮,眉頭微不可察地壓低了些許,“還有什麽要聊的嗎?”

聞途視線往下,有些不自然:“沒有了,謝謝您今天抽時間出來,希望沒打擾到您。”

谌意點點頭,卻沒有要起身的意思,他将資料放至桌面,手指交叉惬意地擱在大腿上,那雙姣好的眸子目不轉睛盯着聞途看。

“你說完,該我說了。”

突然換掉的敬稱給聞途一種不好的預感,面前的谌意威嚴凜然,語氣冷冽,仿佛正在給他施加無形的鐐铐。

“聞律師,李呈昊怕我,你也怕我嗎?”

聞途表情僵在臉上。

“從開始到現在,你的眼睛都沒有直視我,會見時雙方進行眼神交流是基礎的禮儀吧。”

“抱歉。”

“擡頭看我。”

“……”

審訊犯人的時候,逼迫犯人和審訊者對視是一種精神上的威懾,說謊者會回避,心虛者會躲閃,逼迫直視,從精神上施壓,所有謊言将無處遁逃,達到不打自招的目的。

谌意很适合用這招,他的眼形很鋒利,眼尾偏長宛如利刃,眼瞳漆黑如墨,冶豔而極具攻擊性,不怒自威。

他這是拿出審問嫌疑犯的那套來了。

聞途深吸了口氣,揚起眼皮,對視的一瞬間,谌意的視線如一顆擦槍走火的子彈直穿心髒。

谌意的上身離開靠背,微微前傾,那張好看的臉也靠得很近:“那天在二樓樓道,裝作沒看見我,怎麽了聞律師,五年前你一腳把我踹開的時候可沒這麽慫。”

聞途沒料到他會說得這麽直白,還是在莊重的工作場合。

隔着門板,聞途能聽見走廊傳來的腳步聲,他手指蜷縮起來,隔了好幾秒鐘才答:“工作時間我不想談私事。”

“工作已經聊完了,你的意見我也都記着了。”谌意看着表,“離約定的十分鐘還差三分半,你有時間回答我的問題。”

“不好意思,無可奉告。”

聞途提着公文包起身,快步走到會見室大門去擰把手,卻發現怎麽也擰不開。

他胳膊一僵,加大力道又擰了幾下,大門紋絲不動,這才回想起來谌意進門的時候拔掉了鎖孔裏的鑰匙。

室內變得出奇的安靜,背後傳來腳步聲,一下一下朝自己逼近。

他全身麻木了,伫立在原地沒有回頭,像逃不掉的獵物,坐以待斃任由獵人換彈上膛。

門板上的黑影将聞途籠罩,谌意在他背後咫尺的位置停下,伸出右手,微涼的指尖觸碰到面前人的耳垂。

聞途顫了一下,手将門把捏得更緊,身子被嵌在空氣裏動彈不得。

他感覺到谌意的手指從自己耳尖滑到後頸,很癢,很輕,卻有很強的壓迫感。

谌意忽然把手往前伸,抓住他下颚,将他整個人往自己的方向一帶,聞途失重後仰,悶哼一聲撞入谌意堅實的胸膛。

“知道辯護人是你後,我很期待你見到我會是什麽反應,沒想到你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

谌意的氣息很近,身上熟悉的味道将他包裹,像是清淡的橘子香。

那枚檢徽硌在他背後蝴蝶骨邊沿,混亂的呼吸聲和門外的談話被無限放大。

“就這麽讨厭我嗎,聞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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