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刑辯邊界
第12章 刑辯邊界
聞途來見李呈昊的時候,看到他臉色灰白,眼神空洞無光。
“聞律師你終于來了,檢察官剛剛說的是真的嗎?我沒辦法成立正當防衛嗎?我該怎麽辦?是不是沒有無罪的機會了?”他一個接一個的問題抛出,聲音帶着顫顫巍巍的哭腔。
聞途神色冷靜,他知道這種情況下不能自亂陣腳,否則會讓當事人陷入更絕望的境地。
“你應該清楚檢方的意見了,這次補充偵查,檢方收集到了很關鍵的信息,目前情況對我們确實不利,我需要時間審查新的證據,然後調整辯護策略。”
聞途語氣沉穩,讓人安心:“要不要簽認罪認罰,取決于你的意願,我和檢方意見存在很大分歧,不能向你保證檢方認定的事實一定正确或錯誤,認罪認罰簽了後,法院會在檢察院的量刑建議基礎上給你判得更輕。雖然律師辯護權是獨立的,但當事人的認罪一定程度上會限縮律師的辯護空間,如果你相信我,等我先把新的辯護思路整理好,我們讨論之後再做決定,你看可以嗎?”
李呈昊說:“我一切都聽你的,你讓我認我就認,你讓我怎麽說我就怎麽說,我相信你。”
“好,謝謝你的信任,我也向你承諾,作為你的律師我一定盡我所能,最大程度上保護你的合法權益。”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現在能指望的人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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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途本科時參加學校“灋術杯”學術論文競賽,小組在導師溫語梁的帶領下從一群碩士生隊伍中殺出重圍,取得第二名的成績,于聞途而言,溫老師既是良師也是益友。
溫語梁五十歲的年紀,在F大刑事司法學院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也是景恒律師事務所的高級合夥人。
溫教授最近随F大赴國外交流項目團隊去往德國訪學,一回國就要處理大量工作,聞途的請客被排到了兩周後,這天晚上聞途提前到達了餐廳。
他接到老師的電話,下樓去迎接,發現溫語梁身後還跟着一個人。
視線交錯的剎那,秦徽朝他笑了笑。
聞途頓了片刻,微笑着回應,朝他們走過去:“老師,我這頓飯請得晚了些,實在慚愧。”
溫語梁雙手握着他的手說:“這是哪裏話,你才到景恒來,各種事務應接不暇,我還尋思着會不會耽擱你,怎麽樣,在景恒還習慣嗎?”
聞途回答:“景恒氛圍很好,已經習慣了,多虧您給了我這麽好的平臺……”
他和溫語梁許久沒見,有很多話要說,聊了一會兒聞途道:“老師,外面天氣熱,我們上去慢慢說吧。”
“小秦剛和我參加完座談會,我想着你們也熟,就讓他一起過來聚一下。”
秦徽微笑着說:“師弟,我來蹭個飯,你不介意吧?”
“怎麽會介意,我很高興師兄能來。”
溫語梁道:“小秦也在考慮退身紅圈了,估計你們還能繼續做同事。”
聞途愣了一下,看向秦徽:“師兄也打算來景恒嗎?”
秦徽說:“如果溫老師肯收留我的話。”
“你又是說的哪裏話?”溫語梁打趣道,“都是我的親學生,我一視同仁地歡迎,就看你們嫌不嫌棄了……好了好了,我們別在這站着,趕快上去吧。”
聞途側身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老師您先請。”
上樓入座,聞途吩咐服務員上菜,便和溫語梁漫談起來。
溫語梁性格随和,語氣談吐溫柔而知性,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她問起十裏街的案子,聞途表情沉了幾分:“這個案子挺讓我頭疼的,目前案件的焦點是正當防衛的時間條件,我檢索了一些類案,各地法院的判定如出一轍,因此我在考慮要不要放棄無罪辯護。”
溫語梁說:“目前檢方掌握了哪些證據?”
聞途大致列舉,而後看到溫語梁眉頭緊鎖,他說:“老師,您也覺得不太好辦嗎?”
溫語梁答:“司法實踐中認定正當防衛是相當困難的,一旦造成死亡結果,法院就會提高警惕,為防止被害人家屬鬧訪,以及考慮到社會影響,法院往往會把符合要求的防衛行為認定為犯罪。”
旁邊的秦徽說:“全國的無罪判決率不到萬分之五,想得到法院的寬容不是易事。”
聞途點點頭,溫語梁又道:“大多數律師不敢做無罪辯護,怕風險,怕麻煩,但我向來都建議學生,作為律師分析案子,一定要先設立無罪辯護思維,刑事辯護的邊界是什麽?那就是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窮盡一切手段去保障被告的權利。
“我們之所以要首先考慮無罪,依賴于一種‘戰略性威懾理論’,通過程度最深的‘無罪’來降低判決原本的下限,為法官裁量拓展空間,通過反駁、辯論以制造一系列争議點來給法官施加壓力,就算判不了無罪,也會從輕處理。”[1]
“嗯,我明白,如果有思路,我會堅持無罪辯護。”聞途說,“但目前的麻煩是找不到突破口。”
溫語梁道:“小聞,我現在問幾個問題,你仔細想一想,檢方給出的監控視頻,就一定能證明被害人暈過去了嗎?正當防衛中的舉證責任是怎樣的?以及,最根本的問題,立法者設立正當防衛的初衷何在?”
老師的提醒點到為止,聞途垂下眼睛,陷入沉思。
“你要知道,檢方和你是對立面,不要期待檢察官能和你共情,也不要輕易認同檢察官的看法,對方提出的每個細節,能從根本上除的我們絕不能去迎合,否則就會被對方的思路帶偏。”
聞途想了想回答:“老師以前講過‘破而後立’的思想,但在實踐中我不太擅長運用,可能我還是少了一些膽量。”
溫語梁莞爾一笑道:“‘破’不是颠覆性的,再嚴謹的證據鏈條也會百密一疏,在于你能不能發現,像我以前總說的,我們要學會拆分證據,如果一條證據鏈是A、C、E,就要注入新的證據、新的細節把它擴充為ABCDE,只要你能找到疏漏,能切斷其中的BC或者CD之間的聯系,你就可能成功。”[2]
聞途眼裏閃過一道光,他瞬間覺得醍醐灌頂。
“我辦案件時一直堅信一句話,凡事不是因為有希望才堅持,而是堅持了才會有希望,你可能面對很對非議,可能所有人都不看好你,覺得你一定會失敗,但往往這個時候你更要堅持。我們刑辯工作者都應該有這種信念,很多時候不是因為案件太難,而是你敢不敢想,敢不敢做。”
聞途沉重地點了一下頭:“老師,謝謝您,我會好好考慮的。”
溫語梁最近身體不好,吃完飯聞途就讓她早些回家休息,告別後,聞途目送着她的轎車消失進街道的車流,轉身迎上秦徽的目光。
“師兄,你沒開車來吧,我捎你回去。”聞途說。
“好。”秦徽點了點頭,和他一起往地下車庫走。
聞途問他:“你真的打算來景恒嗎,已經跟那邊辭職了?”
“還在考慮。”秦徽看向他,“我加入景恒不好嗎?”
“沒有,你是溫老師帶的研究生,是她名正言順的學生,按理來說你想進景恒會更容易一些。”
“我說的不是這個。”秦徽一笑了之,“算了……聞途,我一直想問你個事。”
“什麽?”
“你這個案子不打算申請回避嗎?”
聞途腳步一頓,又聽秦徽說:“快移送法院了吧,要申請的話得趕緊了。”
刑事訴訟中的回避制度,指與案件有利害關系的司法人員不能參與該案的訴訟活動,以保證司法公正。
他聽得出來,秦徽在旁敲側擊問他怎麽看待自己和谌意現在的關系。
“不打算申請。”聞途淡淡答道,“第一是沒法定理由,第二是過去了這麽多年,我和他都釋然了,如果申請反而顯得心虛。”
“真的釋然了嗎?”
“……”聞途錯愕了片刻,“嗯?”
“你還沒放下他吧。”
“……”
路燈照在秦徽的鏡片上,光圈恰好蓋住他的瞳眸,聞途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我騙你做什麽。”
“是啊,你沒必要騙我,其實我都能看出來。”秦徽道,“要是真的放不下,不如把以前的事和他坦白,F大的好友圈子裏,我是為數不多知道你們談過的人吧,有什麽顧慮可以告訴我,我試着幫你解決。”
見聞途不說話,秦徽垂下眼皮:“對不起啊,是我多嘴了。”
聞途低頭往前走,沒回應,直到抵達車庫電梯入口,他才緩緩回答:“如果換成十八歲的我,我喜歡什麽就一定要得到,想要什麽都會去争取,但現在……”
他揚了一下唇角,笑容有些發澀:“年紀大了越來越覺得,很多東西沒法強求,感情不能只憑一腔熱血,還有太多現實因素要考慮,至于坦白,順其自然吧,他如果願意聽我當然會告訴他。”
“也是。”秦徽點點頭,“畢竟你們五年沒聯系過了,循序漸進才好。”
“我有和他聯系。”
秦徽詫異地看向聞途,聽他說:“這五年來我都在和他保持聯系。”
話音落下,他又補充了一句:“單方面的。”
秦徽愣了半天,遲鈍地問道:“是嗎?”
“師兄,我們不聊他了,可以嗎?”
秦徽像是沒聽進去,自顧自開口:“你不申請回避的話,如果法院判了無罪,他作為主辦檢察官是要被追責的。”
言下之意是你舍得他被追責嗎。
聞途停下腳步,秦徽也停下,看着他的眼睛盛着微光,稀疏卻很鮮明:
“就算他退出我的案子,難道就不用接別的案子了麽,公事公辦是原則,做一項決定之前必然要準備好承擔後果,他是公訴人,肯定比我更能預測到每次起訴的風險,我沒有退路,這場官司我必須不遺餘力地去打,相信他也是。”
秦徽移開視線,低頭扶了一下眼鏡,道:“嗯,希望能好運。”
【作者有話說】
[1]戰略性威懾理論,參考自陳瑞華教授的《刑事辯護的藝術》
[2]拆分證據思想,參考自朱明勇律師的《刑辯私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