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正義何為
第13章 正義何為
看守所碰面之後,聞途沒再約見過谌意,他已經不抱希望能說服檢方,案子很快被起訴到法院,海州區人民法院受理本案,組成合議庭。
法院審理階段,媒體的采訪多了起來,聞途經常在上班路上被記者堵,被問到在檢方認定的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的情況下,他有沒有什麽策略能扭轉局勢。
聞途總是禮貌地回答:“抱歉,不能透露。”
記者提到現在京市律師圈對本案不看好,聞途也只笑一笑,已讀亂回說謝謝支持。
近日聞途忙着準備質證意見和發問提綱,還要向法官提交辯護意見,這天上午他來到律所,整理好材料準備去法院進行最後一次閱卷。
“哥,承辦法官的電話怎麽打不通啊。”林歆一跑過來問他。
旁邊飄過來某個同事的聲音:“法院那群人都是與世隔絕,與外界斷聯的,我們都叫他們山頂洞人。”
“聯系不上是常事,法院太忙了,我手上還有個案子拖幾個月了還沒給判決。”
右側的舒洺邊敲鍵盤邊告訴她:“你電話留言吧,說有急事,讓法官有空的時候盡快回電。”
林歆一點頭:“嗯嗯。”
“果然各個區的法院都是大差不差。”聞途說。
舒洺回答:“全市法院每年結案八九十萬件,法官大部分時間都在開庭,要不然就是在寫判決裁決,想約時間會見都得看運氣。”
有個男同事接話:“可不是嗎,我朋友找了個基層院的法官老公,年底那會兒每天加班到淩晨,她年紀輕輕已經守活寡了。”
“周末呢?”
“周末?法院人的雙休就跟譚律不罵人一樣稀奇。”
聞途扶額:“突然感覺自己腰不酸了。”
承辦法官那邊暫時杳無音訊,好歹和書記員取得了聯系,聞途讓林歆一和書記員約好現場閱卷的時間。
“已經ok了,這周四上午十點。”林歆一又問,“哥,法院的案卷和檢察院的不一樣嗎?”
聞途回答:“我們去确認是否不一樣,案卷多看幾遍是有好處的,萬一能發現新疑點呢?”
“什麽情況下會不一樣,法院的案卷不是檢察院移送過去的嗎?”
聞途說:“如果律師介入得早,閱卷也早,後來由于退偵補偵,經過許多周折,被送到法院的時候可能已經不是我們最初看到的樣子了。”
這段時間聞途忙得暈頭轉向,閱卷完畢後,他就立即去看守所和李呈昊進行最後一次會見。
見到李呈昊的時候,他臉上有血色了。
“最近能睡好覺嗎?”聞途問他。
“還行,偶爾能睡好了。”李呈昊抓着手铐,聲音蒼白無力。
“這應該是開庭前我最後一次來見你,要給你做一些庭前輔導,告訴你庭審流程,怎麽對起訴書發表意見,怎麽應對庭審訊問,以及最後陳述應該怎麽做等等,我們一步步來。”
聞途一一告知,李呈昊都記下了。
“我說的這些,你盡量全都記牢,萬一忘了也沒事,我會随機應變的。”
“好的聞律師……其實臨近開庭,我反而越平靜,在看守所的這幾個月,我想了很多,甚至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你盡力就行,不管最後判多少年我都接受,我要為我的沖動付出代價。”
聞途眼睫微顫,隔了半晌,輕聲說:“李呈昊,你知道嗎,我其實很佩服你,在最危急的時候你沒有退縮,而是挺身而出保護你愛的人,捍衛你們的尊嚴,從這一層面來講,你的勇氣和膽量無可非議。”
而我……
聞途心道,我曾經也想保護我愛的人,最後卻事與願違。
李呈昊回答:“因為我很愛小涵,我們高中在一起了,一直走到今天,得到了家裏人的支持,本來打算畢業了就結婚的,但現在……好像一切都毀了,是我耽擱了她。”
李呈昊頓時眼眶濕潤,他唇角抽搐幾下,勉強扯出一抹笑,努力把淚水憋了回去。
他開始講自己和江涵的故事,從高中到大學,講他們是怎麽一步步走來的。
雖然不在聞途的職責範圍內,聞途還是認真當了聽衆。
“我時常在想,如果當晚我們沒去擺攤就好了,但是聞律師,你告訴我到底怎麽做才是對的?是真的不該去擺攤嗎,還是說我不該還手?我也逃跑了,但我逃不掉,難道我被欺負了只能忍着,傻站在那兒,随他打罵?”
聞途沒有說話。
“我不是學法的,不懂什麽正當防衛的時間條件限度條件,我想問的是,什麽是不法,什麽又是正義,法律究竟在保護誰的利益呢……”
他尾音顫抖,後半個字都咽進嗓子裏,聞途卻覺得他的話直擊心髒。
什麽是不法,什麽是正義,法學生總是高談闊論“捍衛正義”,但這實在太寬泛了,工作以後,賺錢、生活,每天反複輪回,聞途早已沒力氣去探求答案。
他在天阖的四年,大多和金融犯罪打交道,大額數字和冰冷的票據讓聞途漸漸忘了,刑法是關于“人”的,刑法所捍衛的正義是和普通百姓息息相關的正義。
小時候,他當法官的父親曾經說正義是法槌落下來的聲音,是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同一切不法做鬥争。
大一時讀《理想國》,蘇格拉底解釋正義不是強者的利益,它反而定義了強者,真正的強者是要給他人以利益,而不是給自己利益。
溫老師談起時,說要在保證程序正義的同時兼顧實體正義,堅持法律獨立價值的同時要攝入道德考量,正義沒有固定的範式,它是一種平衡的狀态。
教授在課堂上講過,應然的正義是一個完美的“圓圈”,可沒有人能徒手畫出完美的圓,它更像一種理想主義,我們應該保持敬畏心并且前赴後繼地向理想趨近。[1]
以前谌意也告訴過他,正義可能就是你自己內心的一塊标尺,如果你是法官,那正義就是公平審判,如果你是檢察官,正義就是懲罰犯罪,如果你是律師,正義就是在合法範圍內“拯救”被告人,一塊塊不同的标尺相互制約,相輔相成,才構成了司法系統整體的公平公正。
慚愧的是,聞途和法律接觸了這麽多年,他沒能自己去下一個定義。
執業以後,他好像忘記當初為什麽選擇學法,在畢業論文致謝裏寫的“保持內心溫暖純良,堅持為權利而鬥争”的誓言,終究成了封存在檔案館的一張白紙,面對李呈昊的問題,他自然也沒法給出回答。
多年前在高院二審法庭上,曾經高坐于審判席的父親淪為階下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如同雷聲震碎聞途的耳膜,那一刻他雙腿抽疼,死死抓着桌沿才沒有從辯護人的席位上跌下去。
二審終審,無力回天。
他堅信父親是被冤枉的,于是那一年之內他四處取證,渴望京市高院啓動再審,但一次次的碰壁後,曾經的信仰成為空中樓閣,理想和現實似乎背道而馳。
後來聞途也問過自己,為什麽司法判決無法平等保障每個人的人權,為什麽有的時候它給予強者有恃無恐的權柄,卻使弱者陷入深淵?
聞途也很想知道,什麽是不法什麽是正義,如果法律不能給弱者和違法勇敢抗争的武器,那麽它究竟在保護誰的利益呢?
開庭當日晴空萬裏,聞途抵達海州區人民法院。
他帶着所有開庭材料,穿過法院樓下的空地,站在最底層,循着臺階一級一級往上望,在頂端看到了谌意。
背後是恢宏的法院大樓,谌意作為公訴人,穿着齊整筆挺的黑西裝,深紅色領帶,胸前的檢徽被陽光照射得耀眼。
他從助理手中接過辯論提綱,偏過頭,居高臨下朝聞途擲來目光。
谌意微微眯起眼睛,聞途看到他眼裏的傲慢、恣肆,壓迫感如同滾滾黑雲。
一高一低,一上一下,三十九級臺階似乎是難以跨越的距離。
緘默的對望中,聞途眼底的溫度驟然冷下去。
谌意揚起下巴,手裏的材料随風翻動起來,無聲中仿佛也在同他宣戰。
許多人都不看好他,許多人都覺得他的無罪辯護多此一舉。
偏偏如此,聞途更想證明刑事訴訟不是一場智力游戲,它背後承載許多,是無數個信念的坍塌與重建,是法律人期盼得到的正義回響,和瀕臨破碎的家庭渴望迎接的黎明。
一切尚未成定數,辯護在合法之內沒有禁區。
所以他想把谌意拉下來,将他從國家公權的高階之上拉下來,他今天要赴湯蹈火地和權力抗衡一次。
【作者有話說】
下章寫庭審了其實這是我最想寫的part之一,在認清現實的殘酷後還要直面現實,是主角信念重建的開始,本文的主線就是兩個主角重建信念的過程,對事業的信念,對愛情的信念
以及正義何為的問題要等到結局才能有答案
[1]參考自羅翔教授《圓圈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