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現在開庭

第14章 現在開庭

“關于本案量刑,王某已取得被害人的諒解,系初犯、偶犯,涉案錢款全部追回,未造成經濟損失,王某的行為與一般的搶劫行為具有明顯差異,社會危害性較小,綜上,請求對王某從寬處罰。”

谌意散漫靠着桌沿,身後桌上放着“辯護人”立牌,他念完辯護詞,擡起眼皮,隔着五米遠的距離和聞途對視。

谌意揚了一下唇角,把文稿放下,雙手抱胸看着他:“公訴人,該你發言了。”

聞途站在公訴人席位前,倚着桌子沒有反應,像是被吸走了魂。

谌意朝他踱步而去,駐足在他面前,上身往前傾:“公訴人?”

聞途眼睛閃爍兩下,回過神,谌意的臉已近在咫尺,氣息離得很近很近,和他濃顏長相的沖擊力一同撞進感官裏。

“該你發言了。”谌意手撐在桌沿上,将他的身體圍困進自己雙臂之間。

聞途下意識往後仰:“我……剛剛在走神。”

“看什麽看得那麽入迷?”

聞途視線在他眉眼間游走,掃過他的鼻梁和薄唇,誠實地回答:“看辯護人。”

谌意撲哧笑了一聲:“看我做什麽,你明天正式上場的時候,也要這樣盯着人家辯方選手看嗎?”

他移近了些,笑起來的時候眼尾上揚,很勾人的弧度。

聞途的視線被他緊緊攥着,難舍難分。

“上一屆比賽的最佳辯手聞師兄,說好這一次也要讓校隊衛冕呢。”他的鼻息灑在聞途臉上,周遭的空氣被洇濕,“關鍵時刻掉鏈子可不行,該你發言了。”

“……”聞途停頓半晌,緩慢開口,“侵占罪本質特征,是行為人将合法持有的他人財物變為非法占有,非法占有主觀故意應發生在實際控制他人財物之後……”

谌意一只手還撐在桌沿,另一只手撫摸到他後腰,順着脊背一路摸上去。

聞途感到癢,往前想躲,反而自投羅網似的陷進他懷裏。

“王某等人非法占有的主觀故意……發生在……取得財物之前。”

谌意偏過頭,唇瓣輕落在他的耳廓,他覺得像是沾了一片雪花,皮膚慢慢暈開水漬。

“等等……別鬧。”

“快繼續說,我在聽。”谌意鼻尖親昵地擦過他的脖子,靠在他耳邊道,“公訴人,不許開小差,請你尊重辯方律師。”

說這話的同時,他把引誘的動作都做了個遍,一時不知道是誰更不尊重誰。

“……”聞途呼吸加重,覺得每分每秒都像是考驗,“王某持有保險箱是為之後的侵財行為創造便利條件,并非合法持有……”

谌意斂了斂下巴,近距離盯着他眼睛看。

明媚的笑眼太近,睫毛輕顫着,眼瞳的紋理也看得清晰。

可谌意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就停在那兒,偏要勾引他,等他意志力塌陷,然後主動親過去。

事實證明這很奏效,恍惚間,聞途忘記推開他,也忘記了自己要念什麽辯論詞。

模拟法庭四周空曠,清楚地記錄下距離拉近時衣服摩挲的聲音。

聞途吻得很輕又很黏,勾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唇瓣含在嘴裏緩慢地吸。

谌意迎上去回吻,捧着聞途的臉唇齒交纏,感受到他耳朵的溫度愈來愈燥。

分離的那刻,呼吸亂了頻率,谌意擡着他下颚,把額頭抵在他的額頭上,眼底欲望再難掩藏:“檢察官哥哥,你違反職業禁止令了……”

他被谌意推至桌面,“公訴人”的立牌掀到地上,模拟起訴書、辯論要點和發問提綱翻飛得一片狼藉。

谌意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抵在身下,聞途只覺血液倒流,啞着嗓子回應:“明明是你先違反的……”

“咚!”

法槌敲響,全場肅靜。

審判席上,審判長宣布:“京市海州區人民法院刑事審判第一庭,現在開庭,傳被告人李呈昊到庭。”

谌意迅速回過神,書記員剛才宣讀冗長的法庭紀律,他聽着聽着分了心,竟想到了以前的事。

李呈昊緊繃着表情,身穿橙色的監獄馬甲,在法警的帶領下來到正對審判席的被告席,随即被解開手上的械具。

法庭內亮堂軒敞,一束明黃的燈光自上而下照在國徽上,神聖而莊嚴。

正中間審判席上的審判長是個五十多歲的男法官,左右兩位審判員,正下方的席位坐着的是負責記錄的書記員。

這是公開庭審,旁聽席的人不少,有學生、記者和被害人和被告人的親屬等。

聞途坐在他對面的辯護席上,一身定制正裝,斯文又俊朗。

曾經的模拟法庭變成了莊嚴的現實庭審,他和聞途同那時一樣分處辯護席和公訴席。

但時隔經年,聞途不再盯他盯得入迷,而是垂眼看着材料,離他很遠,很陌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谌意收回目光,對坐在副位的齊樂青低聲說:“我《刑法一本通》呢?”

齊樂青緊張地示意他別出聲,小心翼翼幫他從一堆材料中抽出來,他接過,跟護身符似的放在自己正手邊,如同吃了顆定心丸。

審判長宣布:“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88條……今日在本法庭依法公開開庭審理由海州區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的被告人李呈昊犯故意傷害罪一案,下面進行法庭調查,由公訴人宣讀起訴書。”

法庭調查環節,公訴人席位上的谌意正襟危坐,調整了一下話筒,開口說:“海州區人民檢察院起訴書。”

他的嗓音通過話筒傳遞出金屬般的質感,磁性的因子擴散法庭四周,旁聽席的人皆是心髒一震。

聞途坐得直挺,垂着眼皮沒有看他。

“經依法查明,20xx年4月15日晚21時55分許,十裏街東段集市,被告人李呈昊因其女友被騷擾而與被害人關賀發生糾紛……”

語氣穩練,不緊不慢,強大的氣場。

“……最後李呈昊用刀紮進關賀腹部,致關賀當場死亡,經法醫鑒定系因銳器致傷腹腔主要血管,失血性休克死亡,認定上述事實的證據如下,一,物證……”

李呈昊把頭垂得很低,聞途看了他一眼,手心捏了汗,心中生出幾分緊張。

他盡力在排除因為對面是谌意而産生的幹擾,當然這不是緊張的主因。

雖然已經執業數年,但能出庭的次數不多,獨自辦案的機會更是難得,從前和控方抗衡的是他們整個刑辯團隊,這次只有他獨當一面,緊張,壓力,經驗不足,都是需要克服的東西。

“本院認為,被告人李呈昊非法故意剝奪他人生命,致一人死亡,其行為觸犯了《刑法》第234條之規定,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确實充分,應當以故意傷害罪致人死亡追究其刑事責任……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71條第一款之規定提起公訴,請依法判處,此致,海州區人民法院,宣讀完畢。”

他一氣呵成地念完,沒有任何停頓。

話音落下的那刻,法庭內的空氣都冷了幾個度。

審判長說:“公訴人有需要對被告人就犯罪事實進行發問的嗎?”

“有。”

法庭發問規則是“先控後辯”,即作為廣義控方的公訴人、被害人及其代理人先于辯護人進行發問。

谌意擡眼看向被告席的李呈昊,表情嚴峻:“被告人李呈昊,聽清公訴人的訊問,請你如實回答。”

李呈昊顫顫巍巍擡起了頭,和谌意對視。

“你和被害人關賀的糾紛是怎麽發生的?”

李呈昊下意識看了一眼聞途,聞途朝他點了點頭,堅定的目光令他心安。

李呈昊回答:“他騷擾我的女朋友,并且在我制止後,又騎摩托車回來和我吵架,還把我的小吃攤撞翻了。”

谌意又問:“他撞翻後,你做了什麽?”

李呈昊說:“我砸壞了他的摩托。”

谌意:“誰先動手打人?”

“……我。”

“你們打架過程中,他打了你哪些地方?”

李呈昊:“他揍我的臉,我肚子也被他打了,嘴角出血了,四肢也有輕微骨折。”

谌意問:“跑到街角後,你又是怎麽和關賀打鬥的?”

李呈昊停頓了片刻,慢吞吞說:“我、我有些記不得,當時我和他撕扯在一起,在混亂中用酒瓶把他打倒了。”

“關賀倒地後的半分鐘內,你做了什麽?”

“我怕他站起來,又揍了他幾下,然後把他的刀搶過來,不小心把他紮死了。”

谌意語氣冷硬了一些:“說詳細點,既然你是不小心的,又怎麽精準紮到被害人的腹部?”

“審判長。”辯護席上的聞途突然開口,“請制止公訴人的誘導性發問。”

誘導性發問,指可能影響陳述或證言客觀真實的發問形式,在法庭上是被禁止的。

他敏銳地捕捉到谌意問題中的誘導性質,反應快得連審判長都沒注意到。

谌意眉頭蹙了一下,目光冷冷瞥向聞途,又聽審判長發話:“公訴人,注意你的提問方式。”

“好。”谌意斂了一下表情,揚起下巴,“換個問法,你用刀紮他的目的是什麽。”

李呈昊吞吞吐吐半天,低聲回答:“我不想被他打死,我想活下去。”

“只有用刀紮他,你才能活下去嗎?”

“因為我想徹底制服他,我已經沒力氣和他繼續打了,我怕他又站起來,如果他再站起來我就完蛋了,所以……”

谌意說:“你為什麽覺得他還會站起來打你?”

李呈昊愣了一會兒開口:“我、我就是一種直覺,我怕萬一……”

“這個時候刀已經在你手上了,而他手上沒有其他武器,按理來講你是稍占上風的,所以接下來關賀做了什麽動作、說了什麽話,又或者對你實施了什麽威脅,讓你覺得可怕,甚至覺得他還會再站起來打你?”

“這……他好像沒說話,也沒動作,我記不得了。”

“也就是說,你其實也不确定他還會不會站起來打你,那回到上個問題,你紮他的目的是什麽?”

李呈昊有些懵了:“我當時太緊張了,沒法冷靜下來思考,腦子一熱就沖過去紮他了。”

這話聽得聞途心髒咚一聲沉下去。

李呈昊顯然是招架不住被這麽問,已經自亂陣腳。

成立正當防衛,必須具備防衛意圖,即目的是保衛自身免于受侵害,如果僅僅是行為人“腦子一熱”,防衛意圖很難說清。

聞途後悔沒給李呈昊多強調幾次。

“好。”谌意點了一下頭,“你剛剛提到關賀倒下後沒說話,也沒動作,你怎麽判斷的?”

“怎麽判斷?呃……就是看他沒反抗,我也沒聽到他的聲音啊。”

聞途閉目,差點原地去世。

谌意繼續問:“他暈了嗎?”

李呈昊這才意識到自己被繞進去了,他求助似的看向聞途,聞途表情平靜,內心已經汗如雨滴。

谌意的發問很有技巧,問題簡單容易回答,卻暗自環環相扣,步步緊逼,不知不覺就會把人引進坑裏。

李呈昊亂了,聞途不能亂,他攥緊掌心,冷靜地拿起筆,把谌意的發問要點記下來。

李呈昊求助無果,回過頭,含混不清地說:“我、我近視,沒注意到……”

“就算是近視,你打他,他痛叫,或是身體應激反應,你怎麽會注意不到?你既然注意不到,說明對方已經喪失反應,除開被害人暈倒,再無其他理由能夠解釋,對吧?”

聞途立即制止:“審判長——”

他話音未落,旋即被谌意先一步打斷:“審判長,我提問結束。”

他說完,揚着下巴往後靠到靠椅上,看向對面辯護席,眼含淩厲。

“辯護人有沒有要提問的?”

“有。”聞途表情毫無波瀾,冷靜地靠近話筒說,“李呈昊,你當晚為什麽要去擺攤?”

李呈昊說:“我和我女朋友在勤工儉學,想靠自己賺一些錢,給家裏減少負擔。”

“你們擺攤多久了?”

“已經一年了,以前從來沒有和任何顧客發生過争執,面對正常的顧客,我和江涵的态度都很好……”

“嗯。”聞途點頭,“請你描述一下你和關賀打架的時候,周圍的環境。”

“周圍有一些人在圍觀,但沒有人出手幫我們,我們報警了,警察也遲遲不來。”

“你當時為什麽要跑到街角?”

“因為我覺得打不過他,又怕江涵受傷,所以帶着她跑了。”

聞途又問:“到街角之後,你為什麽不繼續跑,而是又和關賀打鬥起來了?”

“因為街角是死路,我跑不掉了,他又緊緊追着,我沒有辦法,只得硬着頭皮上……”

“關賀倒地後,你為什麽不趁機逃跑,而是要去搶他的刀?”

李呈昊說:“我怕他再追上來,我跑得沒他快,再加上我高度近視,肯定跑不掉的,萬一他再追上來,他一定會把刀捅向我,或者捅向小涵,到時候死的就是我們了。”

“在紮他的半分鐘內,你在想什麽?”

“我那時腦子很混亂,但有個很強烈的念頭,我要活下去,我爸已經走了很多年了,我媽只剩下我,要是我死了她該怎麽辦,小涵也還在旁邊面臨着危險,所以我只是想制服關賀,這樣我們才可以找到機會逃命,我只是想活下去……”

聞途沉聲說:“如果以後再遇到類似情況,你會怎麽做?”

李呈昊低下頭,委屈地開口:“我不會再反抗了,早知道反抗有那麽多條件,必須時時刻刻關注對方的生理狀态,疏忽了半分鐘就可能構成犯罪,在那種緊急情況下,我保證自己不死都難了,實在做不到面面俱到,所以再遇到,我只能站在那裏随便別人打,只能自認倒黴,被不被他打死只有聽天由命,我還能怎麽辦呢……”

旁聽席隐約傳來一陣唏噓,席上的審判長神情也凝重幾分。

聞途看向審判席:“審判長,我的發問完畢。”

谌意歪了歪腦袋,指尖在桌面漫無目的地輕點幾下,注視着聞途,目光意味深長。

雙簧唱得不錯。

他不知道這些話聞途教了多久,就憑李呈昊那磕磕巴巴的表達力絕不可能臨場發揮得出來。

這樣的一問一答既還原了被告人彼時的心境,又無形中喚起所有人的恻隐之心,讓在座的人不禁代入自身:如果換做是我,我又該怎麽辦。

不得不說,雖然是雙簧,卻也是一場很高明、很有水平的雙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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