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第附加要求
◇ 第23章 附加要求
“非法行醫罪的主體要件不滿足,您應該也發現了。”谌意随手翻着文件,緩慢說道,“如果涉嫌醫療事故罪和過失致人死亡罪,批捕也是逃不了的。”
檢察院接待室內,聞途和他相向而坐:“趙霖不存在重大過失。”
“理由呢?”谌意擡起眼皮看他,“被害人的死亡原因是在患細支氣管壁炎的基礎上,因靜脈輸入克林黴素導致過敏性休克死亡,與趙霖輸液的行為有直接因果關系。”
聞途說:“趙霖确定患者為支氣管炎,診斷并不存在失誤,您可以了解一下克林黴素,這是一種低致敏率的消炎藥,使用過程中不需要進行皮試,可以直接注射,趙霖的使用劑量也在正常範圍內,患者死亡是由于自身的特殊體質産生了過敏反應,這種體質極為少見,趙霖沒辦法預料到,在患者出現過敏反應後,他積極施救,并沒有放任結果發生,這次不幸的事故應當歸于醫療意外。”
聞途說完,聽到對面一陣“嗒嗒”聲,他往下一瞄,見谌意雙指夾着他的律師證,正往沙發扶手上有節奏地敲。
谌意思考的時候手上習慣性地帶有這種微動作,他再清楚不過。
但他不清楚的是,為什麽對方要把這本律師證随身帶着。
谌意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将證件轉了一圈攥進手心裏,上身微微前傾,看着他說:“沒有他的診療行為,就不會發生損害結果。”
聞途集中了注意力:“趙霖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他說如果不是他給患者用藥,患者就不會死,但是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可以這麽認定嗎?如果把行為和結果視作條件關系,認為沒有前者就沒有後者,原因會被無限地追根溯源,我們也可以說他母親當初不生下他,他就不會害死患者,那麽他母親是不是也有罪?顯然是不合理的。”
谌意皺着眉心,證件在他指間轉了幾下,被他翻來覆去把玩,片刻後才道:“趙霖的輸液直接引起了被害人過敏死亡,在條件關系的基礎上,二者還是引起和被引起的關系,這您不能否認。”
聞途繼續說:“沒錯,但本案有關容許風險,換句話說,我們應當允許這種危害風險的存在,因為這是人為無法避免的,趙霖具備充分醫療知識和經驗,開展的診療方式也并沒有錯誤,患者的過敏症狀屬于突發情況,趙霖很難避免死亡的發生,本案不具備結果避免可能,不應該将診療行為和損害結果的義務違反之間建立關聯性。”
谌意屈指摸了摸下巴,問道:“您這個觀點的依據是什麽?”
“容許風險理論,最早在1871年由德國刑法學家提出,以德日為主的大陸法系給我國刑法提供許多借鑒,在我國,容許風險主要體現在過失犯罪方面,本案涉嫌醫療事故或過失致人死亡,完全适用。”
谌意追問道:“參照非法行醫罪的司法解釋第四條,只要被害人的死亡結果發生在診療行為之後,都一律歸責于行為人,并沒有深究二者間的因果關系,司法解釋這種降格評價,是否在一定程度上擴大醫療事故犯罪的處罰範圍?”
“司法解釋為什麽要降格評價,非法行醫罪的主體是沒有醫生資格的人,保護的是國家醫療管理制度,刑法擴大懲罰範圍,是因為行為人不僅危害了患者,更危害了國家醫療管理秩序,而本罪不構成非法行醫,無害于公共秩序,刑法理應不該嚴懲,您說的‘參照’沒有邏輯聯系。”
谌意沒回答,他繼續說:“趙霖需要承擔責任,他應當接受行政處罰或者承擔民事賠償,但絕不是刑事責任,上次開庭的時候我就表達過我的觀點,刑法是最嚴重的部門法,它對人的懲罰是最嚴酷的,因此應當保持謙益性,絕不能輕易動用。”
谌意咬緊了牙,把律師證擱在自己膝蓋上,一只手指将它立起來打圈。
每次和聞途談話,他都會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就他的經歷,還沒見過哪個律師這麽刨根究底、不容置辯。
許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聞途時,聞途代表校隊參加全國模拟法庭大賽,谌意是臺下的觀衆之一。
辯論席上的聞途西裝革履,侃侃而談,以無懈可擊的論述将對方的觀點全部推翻。
那時的聞途才十九歲,像躍起的紅日那樣蓬勃而有生命力,剛入學的谌意佩服不已,感嘆現實中怎麽會有這麽完美的人。
他真切地體驗到自己能透過一個人的外表,和對方的思維激烈碰撞,這種感覺很爽,對他來說和一場酣暢淋漓的性*沒什麽區別。
于是他為了聞途參加校隊招新,詭計多端地找各種理由接近,包括但不限于在校隊裏出風頭吸引聞途的注意,制造偶遇和聞途共進晚餐,蹭大二的專業課坐在聞途旁邊、請教聞途問題。
他漸漸和聞途成為朋友,關系一步步深入、淪陷,才有了後來死纏爛打般的求愛。
聞途似乎做什麽都很用心,總是喜歡刨根究底,這一點和谌意很合拍。
盡管如今的聞途沒達成夢想,幹着不是他最向往的工作,他也很認真在做。聞途身上有種堅如磐石的定力,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這都是他最吸引谌意的地方。
面對聞途的對答如流,谌意已經找不到角度設問,他手上動作停下來,将律師證揣進口袋,流暢的下巴輕輕揚起:“行了,你說服我了。”
“……”聞途一愣,“這麽容易?”
谌意合上文件說:“我本來就有無罪傾向,只是想聽聽您會給出什麽理由,和我心裏的是否一樣。”
“所以一樣麽?”聞途問。
“容許風險理論是我沒想到的,您給了我很新的角度,我下去會深入研究。”
“好,謝謝。”聞途暗自松了一口氣,斂了下巴,又覺得嘴唇幹燥,下意識探出舌舔了舔唇角。
這個只有零點五秒小動作被谌意盡收眼底,谌意眸色随之一沉,望着聞途的目光猶如審視。
待嘴角傷口被潤濕,傳來痛感,聞途才反應過來,無聲中,他擡眼和谌意對上視線,谌意那黢黑的眼睛意味不明,近乎要把他吞噬。
聞途若無其事地開口:“辛苦您下去再看看我給的材料,希望能得到檢方的好消息,如果您沒什麽事,我就先……”
在谌意目不轉睛的注視下,聞途後半句話咽進了肚子。
他眼中的深色如潮汐一樣逐漸溢滿,不知是不是錯覺,聞途覺得他周圍的氣場瞬間就變了,像是只吐着信子的毒蛇,正虎視眈眈地蓄力,随時會撲咬過來。
将近五秒的沉默,直到一聲清脆的消息提示音把谌意敲醒,他瞟了一眼身側的手機:
【齊樂青:忍住!】
谌意閉目:“……”
看到齊樂青的名字,谌意差點萎掉了。
谌意啪的一聲把文件合上,起身:“有什麽和您電話聯系。”
聞途随之起身,還沒來得及說好,谌意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輕輕晃動的大門之外。
谌意回到辦公室,徑直走到齊樂青的位置,往他腦袋上戳了一下:“工作時間用微信閑聊,罰你今晚加班。”
齊樂青如臨大敵:“不能啊谌檢!我今天填了一堆案卡了。”
“誰讓你全堆到今天,加班讓你長長記性。”
“嗚。”
谌意往靠椅上一躺,翻開聞途給的辯護意見準備細細品閱,餘光忽然瞥見樓下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轉頭看向窗外,看到聞途正穿過檢察院大樓外的空地,身邊還跟着另一個人。
谌意眯眼,立即認出對方是誰,化成灰他都認得的秦徽。
他唰的一下坐直了身子。
聞途帶着秦徽往自己停車的方向走,秦徽和他有說有笑,還伸出胳膊虛攬着聞途的背,從三樓錯位的角度看下去舉止很是親密。
“師兄,沒想到能在這碰到你,你忙完直接回律所嗎?”
秦徽說:“嗯,你捎我到輕軌站就好,我回天阖再處理一些收尾工作,下周就正式離職。”
聞途莞爾:“歡迎你來恒景。”
“溫老師特意說了,你正對面的工位是給我留的。”
“行,以後又是鄰居。”
秦徽上了副駕,聞途也坐上駕駛位,剛把安全帶系好,手機突然響了一聲:
【小意:請您現在回來一趟,我還有事情沒說完。】
聞途頓了片刻,擡眼對上秦徽狐疑的目光,他抱歉一笑:“稍等一下,我回個信息。”
【聞途:我等會有工作安排,您有什麽問題可以明天上午給我打電話。】
對面沒再回複,秦徽打量着聞途的表情,試探着開口:“你新接的案子,又遇上谌意了吧。”
聞途簡單回答:“是啊,挺巧。”
秦徽收回視線,沒再說什麽,聞途剛想啓動車,手機又響了一聲:
【小意:關于我們新建立的關系,我還有個附加要求。】
【小意:在關系存續期間,雙方都不能和第三人上床,因為我有潔癖,你能做到嗎?】
聞途有些無奈,不知道他又在鬧什麽脾氣。
他們互相了解,都深知對方不是喜歡亂搞的人,這個附加要求可謂是多此一舉。
【聞途:可以。】
對面立即得寸進尺:
【小意:不能和其他人走得太近,這個能做到嗎?】
聞途:“……”
谌意眼睜睜看着聞途的奔馳車駛離檢察院大門,旁邊的齊樂青還在拱火:“憑什麽後來者居上,因為前者不争不搶。”
谌意順起桌上的《刑法一本通》往他懷裏砸。
在齊樂青的哀叫聲中,他咬緊後槽牙,默默靠在椅子上生悶氣。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生氣,估計是一看到秦徽,心底那些不美好的回憶就被喚醒。
他讨厭秦徽,所以想讓自己的床伴離他遠點罷了,嗯,合情合理。
大約過了半小時他才得到聞途的回複:
【趙霖案辯護人:不好意思谌檢,我不是你的所有物,你想要的時候可以通知我,我随時過來,但是此外的時間你無權幹涉,希望你能理解,謝謝。】
【作者有話說】
谌意:┻━┻︵╰(‵□′)╯︵┻━┻全世界姓秦的男人都不準接近我老婆!
今晚還要更一章,可能會很晚,這周我要支棱起來!flag先立了
關于容許風險理論,參考自李昱:《論故意法定犯中的容許風險—兼論非法行醫罪的行為不法與結果歸責》,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24年第1期,第277頁
文中的案子放到現實無罪的概率比較小,這裏存在我個人的價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