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第置身事內

◇ 第24章 置身事內

父親生日這天,聞途特意空閑了一上午出來,準備和餘苒一起去看望他。

這天早上,餘苒淩晨四點就起了,說自己睡不着,起床便開始捯饬要攜帶的東西,聞途見她大大小小裝了一包,也沒問具體都是些什麽。

汽車上了高速,駛向郊區,餘苒望着車窗外的風景沉默不語,聞途也不說話,每到這個日子,他們之間的氣氛一如既往的沉重。

抵達陵園,聞途把車停好,對餘苒說:“到了,媽。”

這個公墓是餘苒選的,她知道聞仕裕喜歡安靜,所以挑了個依山傍水、環境清幽的地方給他。

聞途抱起菊花花束,提着包裹下車,和餘苒一起來到聞仕裕的墓地。

他把花放到父親的墓碑旁邊,看着餘苒把包裏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有各種水果、糕點和酒,還有一封很厚的信。

“這些都是你老爸以前最愛吃的。”餘苒半跪在墓地前,低頭輕聲說,“他嘴饞,也不知道他那邊能不能買到這些。”

聞途也跪下來,扶着餘苒的肩膀道:“你給他帶這麽多,夠他吃很久了。”

五年前法院對聞仕裕受賄案進行二審,維持原判的裁定書出來的當日,聞仕裕就突發心梗去世。

監獄作出醫療鑒定,證明聞仕裕是疾病死亡,但這個消息沒有向社會公布,在公檢法系統內部也被壓了下去,官方給了個很簡單的理由:公職人員犯罪,社會影響不好。

秦徽舅舅時任高院刑庭庭長,曾經在受賄案上助過聞途一臂之力,他當年也不知道聞仕裕去世了,就連秦徽也是前兩年才得知的,更別說外界的人,估計現在還以為聞仕裕在服刑。

從這方面來說,聞仕裕走得并不體面,生前風光無限的全市十佳優秀法官,就這麽無人問津地離開了,還背着罪犯的臭名。

“小途,你說人活這一輩子是為了什麽呢?”餘苒擦着墓碑,語調苦澀,“你看你爸,從高位跌落下來,只是一夜之間的事。”

聞途沒回答,他知道事實就是如此,所有功名、金錢、地位,父親花一輩子建立起來的所有信念,在被判無期徒刑的那刻化為烏有,一切轉變來得天翻地覆。

他把一生獻給了所熱愛的司法事業,到頭來落得這麽個下場。

“我也不知道。”聞途确實很迷茫,從父親的案子,到李呈昊的案子,他早就意識到現實和他當初在象牙塔裏所設想的天差地別,他有時不明白自己的努力是為了什麽,有多大價值。

風乍起,墓邊的野草簌簌作響,餘苒的手停在墓碑上,滄桑的手指一筆一畫描摹着聞仕裕的名字,隔了很久才說:“你真的相信他受賄了嗎。”

“爸爸當年親口認罪了。”聞途聲音很沉,餘苒每年今天都會問這個問題,他依舊給不出能讓餘苒滿意的答案,“各種證據也都指向他……”

餘苒擡頭,眼圈有些發紅:“我是問,你相不相信。”

聞途沒吭聲,她又說:“你爸一生清正廉潔,他曾經為了平反一件冤案,殚精竭慮,連續幾個月沒睡過好覺,頭發都白了一半,你真的相信這樣善良的人會為了錢去枉法裁判嗎?”

聞途噎了半天才抖出幾個字:“我不相信。”

餘苒拔高語調,情緒逐漸激動起來:“你也覺得他是被陷害的,對吧?當年一定是有人逼他認罪,他不可能做那樣的事。”

父親是被陷害的,聞途确信,可誰會害他?

父親從前的每次判決都把握有度,能讓各方都心服口服,寬不至于鼓勵犯罪、嚴不至于讓人同情,他一輩子恪守本分,不與人結仇,聞途不知道究竟是誰會置父親于死地,想不通也無從查證。

他沒有把已知的隐情告訴餘苒,因為自己也無能為力,讓餘苒知道了只是給她平添煩惱。

聞途拍了拍餘苒的背安撫道:“媽,我找不到證據,但凡我得到一絲線索,也不至于五年了還沒能啓動再審,對不起,是我沒用……”

餘苒伏在他肩頭哭了出來,聞途懷抱着她,她的低泣聲如同鋒利的刀紮進耳膜,紮進心裏,捅出汩汩鮮血,叫他喘息不得。

-

聽說檢察院又要搞演講比賽了,谌意傍晚在食堂得知這個消息後把領導班子挨個問候了一遍,回辦公室的路上又縮頭縮腦,将衣領立起來遮住自己下半張臉。

“谌檢,演講比賽我擅作主張給您報名了昂。”一旁辦公室的行政小李向他傳來噩耗。

“我請問呢。”谌意一氣之下把衣領扯下來,“最近不是要評查了嗎,到底是誰還有精力搞這個,還有,去年是我,今年還是我,辯論賽也有我,知識競賽也有我,檢察院沒其他人了麽。”

小李靠近他說:“嗐,那些大姐大哥們都快退休了,哪還有興致參加這些,只有你們年輕人頂上,別擔心,頂着頂着,你們也就老了,到時候就換新的一批年輕人頂上。”

“……”

谌意心想,這破爛人生真是一眼就望到頭了。

他嘆了口氣,拖着疲憊的身子往樓上走,到辦公室時有人告訴他趙霖的妻子來了,正在接待室等他。

谌意立即過去,趙霖的妻子見了他,緩慢站起身來:“檢察官你好……”

婦女大概五十五歲的年紀,身上的外套舊得起了褶皺,她拽着自己布滿補丁的布包,眼中透着小心翼翼。

“您好,坐吧。”谌意說。

她坐回沙發上,斟酌後開口:“檢察官,我來是問問老趙的案子。”

谌意大致把審辦情況告訴了她,說自己打算做不批捕決定,讓她安心等着公安那邊撤案就好了。

婦女聽了眼中帶淚,連忙道謝,随後低頭拉開自己的布包,掏出一疊皺巴巴的紙。

谌意見她一張張翻開,聽她緩慢開口:“這些都是我們來海州這一年接診過的病人,老趙每次都記錄得很認真,這都是他的心血。”

谌意接過,看到紙上寫着每個病人的病情、治療方案以及後續的康複過程,還有一些是他收集的藥方。

年近六十的他不太擅長用電子産品,所以以最原始的方式把患者的病歷寫得密密麻麻,長篇大段的文字看得谌意心頭一顫。

“老趙真的是個好人,他一輩子都在行醫做善事,這次事故他肯定內疚了很久,我們治病救人不求什麽,只圖個心安理得,謝謝你願意幫我們。”

谌意說:“我幫他不是因為他是好人,而是從法律上說,他本來就不構成犯罪,這是依法辦事。”

“還是要謝謝你,檢察官,除了謝謝我不知道還該說什麽。”

“但是趙霖要面臨民事賠償,你們要做好這個心理準備,具體金額可以和死者家屬先行協商。”

她說:“嗯,賠償是應該的,我們會給死者家屬一個交代。”

谌意又問:“您家裏就您和丈夫兩個人?沒有別的兒女了麽。”

“是,我們唯一的兒子五年前在一場礦難中死了。”

谌意抿緊了唇,不知道如何作答,趙霖家條件艱苦,他們行醫多年不求報酬,估計也沒什麽存款,巨額的賠償金對他們來說是個天文數字,谌意不知道他們兩個年近六旬的老人該怎麽承擔。

谌意沒有過問,面對這些事他總是有心無力,送走了趙霖的妻子後,一時覺得思緒萬千。

現在的工作讓他感到矛盾,他是個不習慣被管束的人,體制內的條條框框讓他憋悶。

谌意時常想如果聞途當初成功進了檢察院,他現在也許會失望,畢竟理想和現實差距很遠。

百分之六十的工作是在為人民幹實事,百分之三十都是在踐行繁瑣的形式主義,剩下的百分之十還要拍拍領導的馬屁。

他這五年學會了阿谀奉承,懂了人情世故,知道怎麽周旋在領導之間獲得青睐,忍着過敏也要适應酒桌文化,努力貫徹上級的意志後,自身施展拳腳的空間所剩無幾,什麽懲惡揚善、匡扶正義,太難太難了。

但與此同時,他有機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了解到諸如趙霖這樣的人間疾苦,這些人和事都在撥弄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讓他沒辦法置身事外。

“谌意!你沒批捕?”韓主任沖進了辦公室,那氣勢洶洶像是要殺了他,“怎麽回事,上周不是開過聯席會了嗎?”

“嗯哼。”谌意懶洋洋躺在靠背上,手中的律師證被他左三圈右三圈地把玩。

“诶诶!”韓主任嚴肅地敲敲桌子,“什麽态度,我在問你話,高院出過類案判決,被告實打實的非法行醫罪,怎麽到你這連逮捕都省了?”

“高院的判決關我區檢察院什麽事。”谌意無所謂道,“我們又不是判例法國家。”

“做決定前不給我彙報,你也太胡來了!”

谌意語氣散漫地安慰道:“主任,您消消氣,哪條規定說明了我必須先得和您彙報?新的鑒定意見您也看過,患者的死亡确實不該歸責于趙霖啊,您別惦記着那績效考核了,‘少捕慎訴慎押’可是最高檢提出的政策呢,我們的刑法應該是有溫度的,而不是千方百計只為把嫌疑人扔進監獄裏。”

“你算老幾,還給我講上道理了!”

“我在我們311小團體排行老二,楊大哥是老大,湯圓老三,青團最小。”

“谌意!”韓主任氣得猛拍了一下桌子,把谌意吓得心都顫了一下。

韓主任氣得面紅耳赤,一時語塞找不到新詞兒來罵他,只喝了句“你小心吃不了 兜着走”就憤憤摔門而去。

谌意湊過去跟旁邊工位的楊檢說:“感覺老韓心火挺旺的,可得注意養生了。”

“诶喲,你看你。”楊今朝一臉無奈,“你和韓主任硬剛什麽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他以後針對你怎麽辦?”

“針對就針對咯,有本事把我趕到司法局去掃地,我還求之不得。”

谌意把律師證抛起來,又接住,證件落在他手心裏,自動翻到了第一頁,聞途的臉出現在他眼前。

他盯着聞途的照片看了幾秒,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打開了手機,在聯系人列表翻出“趙霖案辯護人”。

【谌意:趙霖案辯護人,不批捕決定已經下了。】

對面隔了幾分鐘後回複:

【趙霖案辯護人:我已經接到了公安的電話,謝謝您。】

谌意想了想,又打字:

【谌意:我給了你一次成功的無罪辯護,聞律師不準備報答點什麽嗎?】

【趙霖案辯護人:抱歉,暫時沒有這個打算。】

【谌意:那您打算打算。】

【趙霖案辯護人:我相信谌檢的為人,您是公事公辦,不是因為我才決定無罪的,所以我找不到理由報答。】

【谌意:我因為這個決定還挨了領導的罵,被數落得狗血淋頭的,說不定以後還要受他打壓。】

【趙霖案辯護人:你們單位上下級間的矛盾,不應該怪到我頭上吧。】

谌意:“……”

【谌意:今晚來檢察院見我。】

對面隔了十來秒,回複道:

【趙霖案辯護人:幾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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