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第日落時分

◇ 第31章 日落時分

聞途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摔門而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渾渾噩噩下的樓,他腦子裏一片空白,腳下飄忽得踩不到實地。

他上了車,卻遲遲沒有啓動。

他把額頭抵在方向盤上,感到一陣陣的眩暈。

很疼,像有一根很長的尖錐從腦仁往下刺,一直刺到心髒裏。

聞途緩了很久,把車開出了谌意的小區,并下決心再也不會來這裏。

谌意那時說恨他,他當真了,以至于剛才的坦白讓他一時沒法接受。

谌意還對他有感情,他本來應該慶幸,但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已經下決心要重新查父親的案子,在這個節骨眼,他不可能和谌意複合。

除了逃跑,聞途想不到別的辦法,處理一段感情,似乎要比打一場官司難一百倍。

車行駛在燈火璀璨的街道,聞途甩了甩腦袋,努力保持清醒。

他思維很亂,不知道自己正往哪開,再次回過神時,車竟然來到了郊區的陵園。

他閉眼靠着椅背,過了近十分鐘才下車。

深夜,墓地的燈光稀疏,四周沒有人,只剩微風吹過野草的聲音。

聞途指尖撫在父親褪色的相片上,就這麽在黑暗中和墓碑對坐了很久。

夜風像冷水一樣澆了他滿頭,他覺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相片上的父親在朝他微笑,聞途眼前仿佛出現他那張憨厚的面孔。

小時候,他告訴父親自己想當檢察官,父親說永遠不要給一份職業過多光環。

職業都是由個體的人組成,但這些個體良莠不齊。壞人不會因為從事正義的事業就變得正義,相反,人性的幽暗會給正義的事業蒙上灰塵。[1]

父親告訴他,從事再高尚的職業又怎麽樣呢?牧師也會違反教義,總統也會洩露醜聞,法官會犯罪,高幹會落馬,有人身居高位就想只手遮天,權力成了他們作惡的通行證。

所以沒有一份絕對正義的職業,正義的只是背後的人。

父親想要他做一個正義且幹淨的人,給他灌輸過許多道理,他從小就明白,以後當了檢察官也不能忘記來時的路。

聞途現在才徹底讀懂了父親當時的話。

五年前他就知道父親的案子沒那麽簡單,未知的兇手在暗處,那力量不可揆度。

彼時聞途潛心查案,對方以粗暴的方式給過他“警告”,聞途至今還不知道那是誰,但能肯定的是對方內外勾連,不止一方勢力。

父親清楚地認識到人性的幽暗,他一生豁達通透,嚴于律己,沒想到最後葬身在他人的幽暗之下。

惡人能輕而易舉地害死父親,也能用同樣的方式去傷害谌意,所以他無論如何不能讓谌意陷進這個泥淖。

眼睜睜地失去自己深愛的人,這種痛苦和絕望,愧疚和無力,他不願再經歷一次。

-

翌日上午,齊樂青跟着谌意來看守所提審。

他發現自家員額今天心情格外差,從頭到尾黑着一張臉,跟惡鬼上身了似的,叫他瑟瑟發抖。

雖然谌意這人脾氣好,誰都可以開開他的玩笑,但齊樂青明白,他一旦真的生氣是多麽恐怖的事。

嫌疑人在鐵欄杆背後嚎叫:“警官,草民冤枉啊!”

“坐在這個位置上的,哪個不說自己冤枉。”谌意寒聲開口,語氣能凍死人。

他說完,朝齊樂青擡了擡下巴:“你審。”

然後就靠在椅子上,殺氣騰騰地望着嫌疑人。

齊樂青哪敢違抗,盡管沒有審問經驗,還是得硬着頭皮上。

他清了一下嗓:“你拘禁被害人那天,是怎麽闖入被害人家裏去綁人的?”

“警官,真不是我闖,是他家狗給我開的門!我發四,說謊我天打雷劈!”

齊樂青擦了擦額頭的汗:“他是檢察官,我是檢察官助理,請你更正稱呼。”

“嗨呀!這個官那個官,我哪記得住!一律統稱清湯大老爺!”

“我還鴛鴦鍋呢!”谌意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高聲呵斥道,“問什麽你就答,少扯有的沒的,給我嚴肅點,端正你的态度,我沒空陪你慢慢聊天!”

聞途也來了看守所,他到的時候,谌意恰好從審訊室出來,好巧不巧又和他打了個照面。

聞途低了頭,剛想回避一下,谌意已經闊步走過來,目不斜視,也沒有片刻停留,就這麽徑直略過了他。

旁邊的民警在和他問好,他只簡單點頭示意,加快步伐跨出了大門。

他走路帶起一陣涼風,聞途覺得自己體溫都涼了幾個度,直到聽見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聞途的心跳才漸漸平複過來。

走出大門,齊樂青發現谌意的臉更黑了,加上剛剛對聞律師視若無睹,他敏銳地意識到一個問題:爸爸媽媽吵架了。

上了車,齊樂青琢磨着怎麽安慰安慰,谌意握緊方向盤先一步開口:“非法拘禁罪,一般是判多少年來着。”

齊樂青腦袋短路了一秒,最後驚恐地瞪大眼睛:“使不得!現在是法制社會,你們有什麽矛盾就好好談,君子動口不動手啊,捆綁、囚禁什麽的就更不行了,人與人之間地位平等,你這樣他也不會高興的,是不是……”

谌意眉頭壓低,瞥他一眼:“我在說剛剛的案子,你又在說什麽。”

齊樂青沉默片刻,自覺掌了幾下嘴。

會見室。

“姜迎,你好,今天我有些問題想要問你。”

姜迎和那天一樣,眼神暗淡無光,人還坐在這,靈魂已經飄遠了。

聞途問:“你能和我講講你和李蘊的故事嗎?”

姜迎疑惑地擡起頭:“我以為你要問案子。”

“這也和案子有關,我在想能不能從你們的故事裏找到辯護思路。”

“聞律師,你是個很敬業的人。”姜迎說,“但你的努力用錯地方了,我不需要你的敬業。”

聞途想了想說:“那我們暫時不談案子,你就給我聊聊你們的往事,怎麽認識的,怎麽相愛的,可以嗎?”

姜迎道:“因為性取向太小衆,我們很少和別人提起我們的事。”

“我不是說過麽,我們是同類人啊,我應該能感同身受。”

姜迎猶豫半晌,緩緩道:“我和姐姐是在學校的藝術展上認識的,那時她安靜地望着一幅畫發呆,很漂亮,我看入迷了,所以躲在背後,偷偷把她畫在了速寫本上。

“後來我開始關注她,她輔修西班牙語,我就去蹭她的課,聽着教授講我聽不懂的語言,偷偷畫她,我那本速寫本畫滿了她的背影。

“然後這個速寫本丢了,恰好被她撿到,她問我要不要和她做朋友,我答應了,慢慢和她發展成了戀人,很無聊吧,我們的故事,沒什麽轟轟烈烈的情節。”

姜迎輕輕嘆了一口氣,垂下眼睛說:“和她當朋友後,我才知道她是孤兒,她活得不開心,一直以來患有抑郁症,所以我想盡辦法逗她笑,和我在一起後,她的病漸漸好轉了,直到我們的事被我父母發現……”

姜迎吸了一下鼻子,沒再往下說,聞途沉默片刻,把手上的一張紙舉到她面前:“姜迎,你看這是什麽?”

她擡頭,看到紙上是彩印的落日油畫。

這是李蘊在熱氣球上畫的最後一幅畫,聞途閱卷那天,把它一起複制了下來,交給看守所民警檢查過,被允許帶入。

“……”姜迎眼裏的光點閃動,頃刻間坐直了身子。

“這是李蘊送給你的,你記得嗎?”

姜迎隔着鐵欄注視這幅畫,怔愣着沒有回答。

“昨晚我研究這幅畫,一晚上沒睡,并且研究了李蘊所有社交平臺的賬號。”聞途望着她說,“李蘊和你去森林公園坐熱氣球,她早在自己的社交賬號收藏了森林公園的游玩攻略,并且收藏過租賃熱氣球的聯系號碼,出行前夜她還提前把賬單理出來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姜迎瞪大了眼睛,呼吸變得急促,聞途繼續說:“你現在再看這幅畫,畫面角落裏有個很小的單詞,我之前以為是李蘊的署名,現在才發現并不是,我查了,這是個西班牙語的單詞,你說李蘊輔修過西班牙語,正好印證了我的猜想。”

聞途一字一頓地把單詞拼出來:“Vivir,意思是‘活下去’,這是姐姐想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她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油畫上是一場盛大的落日,這是那天李蘊眼中的場景。

她跨上熱氣球的吊籃,姜迎看到夕陽剝落的碎屑灑在她的白裙上,她枕着一片火燒雲,朝姜迎微笑着,張開雙臂躺進一望無際的光暈裏。

姜迎再也抑制不住情緒,她抓緊了手铐,把臉埋下去大哭起來。

原來姐姐已經留下了足夠多的痕跡,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姐姐想的不是怎麽去死,而是擔心她會愧疚,會懲罰自己,所以做好周全的準備幫她洗清嫌疑。

聞途出看守所後,立即給楊檢打了電話。

他撥了三次才打通,楊今朝有些不耐煩:“聞律師,你又要發表什麽寶貴意見吶?”

“楊檢,我希望申請警方的補充偵查,我這邊得到了嫌疑人的關鍵供述。”

“不是……什麽?”

聞途沉聲說:“姜迎已經承認了,熱氣球項目的費用是李蘊給的,這個出行計劃也是李蘊制定的,我希望警方針對此再進行細致偵查,我方當事人不構成幫助自殺,不構成故意殺人罪,希望司法機關能還她清白。”

【作者有話說】

不知道接下來該寫什麽案子了…默默翻開我去年的法考書找靈感…

[1]參考自羅翔老師的《法律的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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