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縣試(十六) ”大興縣縣令升官了

第45章 縣試(十六) ”大興縣縣令升官了。”……

知道蘇從斌第一場交卷, 在風雨交接的惡劣情況下,甚至是清神氣爽,自己走出考場的。黎閣老面色都有些凝重了。畢竟在朝堂混的, 誰都不是個傻的。一個蔭庇官幹了二十年,四書五經不精通正常,可接下來的诏、判、表、诰這種不會,那就是白混了。

世家子弟必備的文書格式!甚至據聞蘇從斌從前可是替皇子們做功課的。

“好好安排好大興縣的調任問題。”黎閣老喚自家大弟子又叮囑一遍。

“可還未放榜。這是不是太篤定了些?”大弟子有些躊躇,甚至雙眸還隐含着一絲的不忿。想當年他考鄉試也是考了兩次才榜上有名。這蘇從斌又不是文人世家子弟, 學了四十年儒家典籍,從而厚積薄發。他是武勳子弟,甚至二十三歲蔭庇為官後, 恐怕都沒時間看書吧?

這樣的人, 一次就考中舉人?

這還不如說武帝暗中洩題!

“不提前開始鋪墊。等日後放榜了,蘇從斌沒考上就不準備了?”黎閣老雙眸似鷹隼, 恨鐵不成鋼的剮着自己的大弟子, 低聲告誡着:“為師教導你多少年了?要目光長遠!那首輔閣老撐不了兩年, 不退也得退了。因為年齡到了,就算眼不花耳不聾再有能幹也沒用。祖宗規矩擺着,七十歲必須致仕!”

話語到最後, 黎閣老還有些火氣,掃着自家大弟子的腦袋, 恨不得罵一句榆木疙瘩。

若不是勝在人忠心孺慕,他都想斷絕師徒關系了。

迎着這一聲意味深長的告誡,大弟子雙眸一亮,帶着些崇拜望着自家師父:“那……那您?!”

“三年前那禮部尚書就開始琢磨鋪墊琢磨競争進內閣了。因為太急,沒想細致,才被安定伯他們利用武将潛規則直接斬斷了入閣的夢。”黎閣老瞧着弟子似乎要恭喜他的眼神, 心中是雀躍歡喜的,但面上卻是更為厲色幾分,甚至冷喝着訴說擺在他們眼前血淋漓的教訓:“這三年他也一直沒放棄,甚至是憋着一口氣他上不了,督察院左都禦史那老頭也別想着進一步。”

“因此眼下借着其他人朝空出來的閣老位置鬥争時,咱們送大興縣縣令升官。”黎閣老字字直白,叮囑的格外仔細,唯恐對方沒辦妥當:“你拟個名單,要選江南文臣世家子弟,顯得能夠壓得住勳貴的,才學也要好,最好也要跟皇家有些關系的學生!”

從前他也聽官場順口溜: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省城;惡貫滿盈,附郭京城!也覺得京城知縣難當。尤其是大興縣縣令,附郭中附郭,得祖宗十八輩都惡事做盡,才輪到這麽一個好“去處”。此轄區內一半是朝廷六部官衙,一半是皇親貴胄,真正一塊匾額砸下來八個貴族,兩個帝王裙帶。在這住的人員,有點矛盾,那是直接鬧到乾清宮的,再不濟也是順天府。

最簡單的例子,像蘇從斌這種開國侯爺,辦個戶籍,按着律法也得去大興縣的!可他卻也是毫不猶豫帶着蘇敬儀去順天府!換句話說,朝臣,尤其是勳貴是沒人意識到還有個大興縣縣的存在。所以蘇從斌這種落魄,謹小慎微的,都沒有縣衙辦戶籍的意識。

但經過蘇從斌這個武勳侯爺科考後,他猛然驚覺掌握大興縣縣令這一位置的好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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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大興縣縣試左右的一半勳貴子弟的未來。因為只要武勳想要改換門楣,那就必須得按着規矩在大興縣參考。且眼下盛世太平,皇親外戚中也有不少子弟是打算考文的。

聽得這聲聲耳提面命的話語,大弟子鄭重無比的點點頭,表示自己一定會辦妥當,會三日內就篩選書院出身的合适弟子。

聞言,黎閣老笑笑:“那為師就放心看戲了。看看蘇從斌能不能扛得住風雨啊!”

知道有不少人要琢磨看自己好戲,蘇從斌倒是壓着不許蘇敬儀陪他去看藍榜。

第一場考試結束後,會張貼藍榜,也就是不合格榜單,剔除污卷、沒答完題的、字數不夠的、格式明顯不對等等的榜單。

藍榜有名,便失去第二場考試的機會。

因一場大雨,故此今年的藍榜是格外的長。尤其是老天爺仿若跟考生作對一般,藍榜日下了兩天的雨,停了,陰沉的天也亮了。甚至陽光都頗為和煦,将藍榜暈的是熠熠生輝。

蘇從斌:“…………”

聽得某些考生奇跡敗壞的破口大罵,聽得某些人的遺憾早知道如何如何,蘇從斌是一概不理,待找了三遍确定沒自己座號後,也緩緩低調的離開,安心準備第二場。

畢竟未正式走到殿試未金榜題名,所以還是得小心謹慎為主。

謹慎的通過第二場,參加第三場。

八月十六日一早,蘇敬儀就來接又又又提前交卷的蘇從斌。

哪怕準備齊全,到底熬了十來天,蘇敬儀就見蘇從斌整個人還是焉了,甚至雙眸都布滿了肉眼可見的紅血絲,就連兩眼圈也黑的要命。是完完全全沒休息好的模樣。

“爹,您慢點。”蘇敬儀雙手攙扶着蘇從斌,一路朝停車場走去。

蘇從斌感受着兒子攙扶的力量,倒是愈發覺得自己亢奮不已,喑啞着聲問:“按着我的吩咐,別院沐浴和常服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可……可爹您真要趕國慶寺去?”蘇敬儀萬萬沒想到親爹出考場第一句話竟然是關心沐浴,确切說是要無視自己身體狀況要強打精神去讨好領導,便不由得眉頭克制不住的緊擰成川,滿含憂愁。

他來三年了,也親眼看到現代消失的某些傳統。例如八月十五中秋節,流傳習俗叫“寧留女兒住一秋,不能留着過中秋”。而八月十六叫“拗節”——顧名思義,拗轉時光之意。意思就是八月十六拗轉時光,出嫁女要回娘家過中秋,享受團圓啦!

對于這些傳統,他蘇敬儀是沒法改變,只能暗暗吐槽。

以及蘇從斌這麽積極,可不是八月十六去柳家過節。而是帶着蘇柳氏去國慶寺。

因為太後娘娘這一日會在國慶寺跟老國公共享天倫——太後娘娘到底是君,直接回娘家,會被朝臣勸。因此就有這折中的辦法。兩老一起去皇家寺廟。

所以八月十六這一日,定國公家族還有皇家宗親,基本沾親帶故的都在國慶寺。因為老人家嘛,老了老了就愛看子孫成群。

想他蘇敬儀他來了三年,就親眼見證蘇從斌積極打卡三年。除此之外端午次日、大年初二這些歸寧日,也積極無比。哪怕只能在席位上尴尬賠笑,也是風雨無阻準時參加。

為此他寫信旁敲側擊過蘇琮,沒想到蘇琮回答蘇敬儀日後也得積極參加。畢竟定國公畢竟也沒親口趕人啊!只要沒趕,那就默認可以留下啊!

留下來後,蹭臉熟也能蹭出情誼,蹭出人脈情誼,蹭出眼見,以及萬一耳朵靈通,聽到某些朝政動向呢?

對此,蘇敬儀只能表示道理懂。

回想着自己先前勉強讓自己接受“皇權富貴”的道理,蘇敬儀瞧着一腳踩空馬凳的蘇從斌,眼疾手快趕緊攙扶住:“您……您今年休息,不去不行嗎?”

“不行。”蘇從斌坐進爵車後,直接打開抽屜拿出人參片,邊嚼着邊看向雙眸擔憂的親兒子,瞬間感覺自己又亢奮些,喑啞着聲解釋:“今年是必須要去!”

“一甲外得帝王決斷,可二甲最後一名和三甲第一名,卻是掌握在朝臣手裏的。”

“我沒有師座給我争名次,又是武勳,是天然被所有文臣排擠的。所以就得抓住太後的垂憐,借此來狐假虎威。确保我不會淪落成三甲如夫人。”

“确保他們不會借如夫人一詞,來嘲諷我。我既下場科考了,就不能背這個嘲諷。縮頭烏龜我認,如夫人陰陽怪氣的,我絕對不認!”

話語到最後,蘇從斌眸光帶着些銳利。

蘇敬儀見狀,就覺得自己莫名的鼻子一酸,想哭:“我……我很努力學習。”

“我……您明年帶我去,我可以彩衣娛親的,我可以唱歌。我歌還行的!”蘇敬儀言語帶着些迫切,極力想要自證着:“先前您說我《精忠報國》唱的很好。那我還會唱!”

他小時候蹦蹦跳跳,收好多壓歲錢的,有好多叔叔伯伯們都喜歡。且他唱歌跳舞可以開巡回演唱會的。哪怕在封建時代是……是賤業。可給頂尖權貴,太後娘娘表演,那就是孝心可嘉。

看着蘇敬儀一副要父子有難同享,替他難過的模樣,蘇從斌愈發亢奮不已,覺得自己是一掃連日的疲憊,整個人都精神奕奕的,甚至都年輕了十歲!

“行,明年我帶你去,讓你好好彩衣娛親。若得太後娘娘一句贊,你說親倒是方便多了。”蘇從斌擡手點點蘇敬儀有些肉的臉。望着人眼眶打轉的淚珠,望着肖似自己,甚至肖似……其祖的鳳眼,他舌尖轉了轉,還是壓下各種廢話。

畢竟說親難,這種是長輩的恩怨。

“但你要認真學習。還有可別哭鼻子了,作業,等我回來我還是要檢查的!”最後一句,蘇從斌板着臉訴說。

果不其然一提及作業,蘇敬儀這個學渣兒子還是有些慌的。

可萬萬沒想到這回卻不是磨磨蹭蹭的說拖延一日,反而還亢奮無比的,甚至帶着些寶貝的架勢,拿出厚厚的一疊作業。

“你……”蘇從斌有些訝然的翻了翻:“做完了?”

“那當然了。”蘇敬儀一昂頭,把自己的淚珠倒逼回眼眶。他這麽一個拽的爺,怎麽會掉眼淚呢?絕對是這些天做作業做多了,才酸酸澀澀的。

“看着那些被丢出來,各種哭嚎,各種遺憾,比範進中舉還恐怖的學生,尤其是白發蒼蒼的學生,我……我就怕,我不想一年年的考,考成一個糟老頭!”蘇敬儀說的是真心誠意的,甚至想起自己這幾日窩在爵車上,透着車簾往外看的場景,他難得的就迸發出一寸光陰一寸金的緊迫感,迸發出強大的學習動力。

“考成一個老頭,拄着拐杖還要考試。”

蘇從斌看着心有餘悸的蘇敬儀,還有些不敢信。他費力瞪圓了眼睛,看眼雙眸真寫滿恐懼害怕的蘇敬儀,愈發困惑不已:“考場被趕出來的學生,對你感觸很大?”

蘇敬儀毫不猶豫點頭。

一年年的考,他經歷過,真的太恐怖了。玩不能玩痛快,可若是要割舍掉,卻有“一分一千萬”的利益吊着他,讓他有時候就左右躊躇,左右不是人。可若全職學習,專心學習,他蘇敬儀又不是個好學的。外加上只要他撒撒嬌,掌心朝上一伸,首富老爸還是耐不住他軟磨硬泡,偶爾接濟一兩億零花錢。

所以對錢偶爾又沒迫切需要了!

就這樣心态來回擰巴,所以他法考考了整整四年。

沒過!

蘇從斌确定自己真沒看錯蘇敬儀的小眼神,畏懼害怕仿若親生經歷過一般。感慨着困惑着,蘇從斌也沒再揪着這問題繼續,只道:“看你表現。”

盯着蘇敬儀學習,他能捋清楚一件事:這兒子屬驢的,需要鞭策。否則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學習,不會主動自覺的學習,甚至讀書還得先琢磨多少時間休息,琢磨吃什麽喝什麽。等學完了,請林書吏點評。得先誇好的,才指出缺點。否則這小嘴叭叭的,歪門邪理一通。

蘇敬儀瞧着人濃濃不信賴的模樣,扭頭留下傲然的後腦勺,“你睡覺補眠吧。”

說完蘇敬儀也不跟蘇從斌聊了,也閉眼假寐,腦子裏飛快回憶軍歌,回憶古風歌曲。

反正他憑自己腦子記起來的,且好幾首他也買了版權的。

在古代想唱就唱!

不對……

三年了忘詞了怎麽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蘇敬儀絞盡腦汁想了又想,心逐漸涼了。

緊繃着臉,蘇敬儀等到別院——在城外,離國慶寺比較近,便叫醒蘇從斌,又忙不疊攙扶人入內。一入屋,就見蘇柳氏帶着丫鬟婆子等着了。

見狀把侯爺爹交給蘇柳氏,他也就不管了,立馬迫不及待回自己分配到的小院。

揮手敢走所有的仆從,蘇敬儀回憶舞步,慢慢梳理歌詞。

一同忙碌下來,蘇敬儀臉埋在被子裏,嗚嗚傷感。

肌肉記憶倒是簡單,但是蘇敬儀的腦袋瓜也真是空空如也!

塞進了四書五經,就……忘詞了忘詞了!

渾然不知蘇敬儀此刻為明年的“彩衣娛親”做準備,蘇從斌沐浴更衣,甚至還讓妝娘化了一個比較精心憔悴的賣慘妝,那種老太太一看就超級慘,能引同情的妝容。而後便帶着蘇柳氏去國慶寺。

在車內,他肅穆無比,帶着發號施令的口吻,“今日,你我必須應對得體。這關系敬儀和琮兒的未來,尤其是他們的婚事。一眨眼,虛歲十四歲了!”

蘇柳氏聞言,當即壓下心中小門小戶的自卑感,聞言毫不猶豫開口:“侯爺您放心,妾身已經将您的囑咐都爛熟于心,會好好應對的。”

瞧着眉眼間帶着堅毅果決,有幾分為母則剛架勢的柳氏,蘇從斌滿意點點頭:“懂就行。咱們為人父母得為子女謀劃。”

不能像某些渣宰一樣,只圖自己随心所欲。

所有的後果都得子孫承擔!

蘇柳氏努力嘴角一彎,而後調整好表情,露出自己曾經被教養嬷嬷贊譽過人畜無害,看着頗為親和的笑,“侯爺放心,妾身明白。”

蘇從斌見狀點點頭:“該交友的就交友。等敬儀出孝後,你也要對外以侯府當家主母的身份活動。”

又低聲叮囑過幾句後,蘇從斌聽得一聲侯爺到了的話,狠狠深呼吸一口氣,而後含笑看眼起身的蘇柳氏。迎着人标準得體的微笑,他緩緩下車。

站定後,他還擡手攙扶了一把蘇柳氏,做到體貼溫柔。

蘇柳氏含笑望着蘇從斌。

兩人四目相對,目光溫柔缱绻。又加上好面相,倒是顯得恍若畫卷走出來的神仙眷侶一般。

剛處理完公務,來陪自家親爹和太後姐姐的定國公:“…………”

駕馬而來的定國公直接勒緊了馬缰。

制服馬匹後,定國公揉揉眼,定睛看過去,而後嗬了一聲。

他大中午的沒見鬼,真是蘇從斌!

“蘇從斌!”定國公想想武帝對蘇琮的期許,再看看蘇從斌,莫名就氣不打一處來:“你翹課,不對,你鄉試結束了?”

被點名的蘇從斌微微松口氣。

他時間挑的還不錯。

果然要苦盡甘來了!

“回國公的話,鄉試三場都可以提前交卷的。卑職三場場場提前交卷,故而今日有幸前來。”蘇從斌咬重場場提前交卷一詞。

定國公聞言倒是真奇了。翻身下馬後,他定睛看着蘇從斌,滿眼驚詫,揮揮手示意人借一步說話。

蘇從斌颔首應下,給蘇柳氏一個安心的眼神,而後便緩步跟上。

“聽說鄉試題型截來截去的,你從哪裏學來的?”定國公直接問:“蘇琮就算聰慧,這一眼記住的,總要融彙貫通的,也需要老師講解那些意思吧?”

聽得這聲還頗為關心他學習的話語,蘇從斌話語放松幾分,回道:“回國公的話,昔年抄家頻繁……”

觀察着定國公的表情,見人神色從容,沒回想起過往。蘇從斌道來自己家能自學的緣由:“有些文臣家裏有不少藏書,也有相關科考的批注。那些時候,無人注意,卑職就專門買這些書籍。後來琮兒實在天賦卓越的,可家裏請不到什麽好夫子。因此我打聽了些書坊,幹脆以代筆的名義,招攬些書生。讓他們點評琮兒功課。”

定國公自然察覺到蘇從斌小心翼翼打量的眼神。對此他也不在意。只不過蘇從斌這手段倒是還挺出乎他意料的。于是萬千利弊在腦海閃現,定國公想想蘇琮,想想沉甸甸的麥穗。

最後緩緩籲出一口氣,他開了口:“行。你還算悶聲幹事的料!成績出來,來家裏報個喜,給你娘親上柱香。我們這百年武家,還四舍五入出個文曲星。也算難得。”

萬萬沒想到如此簡單就松了口,蘇從斌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砸懵了,還有些不敢信,“您?”

“你成器算我家,蘇琮成器算我家,蘇敬儀成器也算我家!”定國公擡手拍拍蘇從斌肩膀,目光帶着些審視,仿若能一下子看透人內心所有盤算。

聞言,蘇從斌就差喜極而泣。

這天下往來本質而言就是利益互換,更別提官場了。情誼不過是利益錦上添花的工具罷了。

定國公開了口,那就證明他們蘇家還有價值。

有價值就有代表他們蘇家有機會。

只要抓住機會,第六代或許就能徹底站起來了。

能被帝王容納,能被官吏群體接受,能公平的一展抱負。不用背負祖宗的“污點”。

“多謝舅舅,這……這自然。”蘇從斌雙膝跪地,匍匐行了大禮。

從前定國公開口,是開國勳貴的情誼,簡單而言就是表面情誼。

可眼下定國公應了這一聲呼喊的話,那就是定國公的嫡系,甚至真能厚着臉跟帝王攀扯一聲表弟了。

定國公俯瞰着跪地的蘇從斌,瞧着人倒是溫順乖巧的模樣,他緩緩轉眸看眼天。昂望着高懸天空的金烏,定國公也沒應下。

他頗有閑情雅致的環視着寺田。看看金燦燦的麥穗随風偏飛,看看巍峨的寺廟,看看那袅袅的香煙,看看……最後他才緩緩看向蘇從斌。

瞧着人依舊一動不動,姿态依舊,定國公眉頭一擰,問:“我要是不應,你能一直跪着,不起來?”

許久終于聽到一聲提問,蘇從斌聞言斟酌萬千,最後還是坦誠回應,“能。”

“蘇琮是天才,他在山東幹了什麽你應該知道。”定國公緩緩彎腰,與蘇從斌四目相對,帶着積年的威壓:“你運道好,已經有一個天才兒子了,只要等只要熬上十年。不出十年,他能帶着你蘇家重新飛黃騰達。”

蘇從斌迎着恍若長槍直刺胸膛的銳眼,難得的不躲不閃,甚至定定看向定國公,一字一字帶着為父的堅毅與卑微的哀求:“為他,我更需要豁出顏面,求舅舅庇護。活着的天才才叫天才。蘇家目前護不住他。”

“皇帝會護着他的。”定國公輕聲卻篤定訴說。

“有君臣一心和官官相鬥兩個詞,外甥這些年縱愚鈍,卻也還能分辨出來。”蘇從斌說完,也不管黃土地有些細碎的石子,重重一磕頭。

皇帝護着的人,諸如韓山,到最後不也是鞭長莫及,在地方被守舊派搞死了。

要讓蘇琮順利活着,就需要庇護,需要強大的軍方庇護。鎮國公一代乍富,底蘊不如定國府,能在先帝嚴苛的威逼下,苦苦煎熬二十多年的定國公府,是能忍能人輩出。

“看着倒是比從前有血性。”定國公緩緩直起腰,再一次居高臨下看眼蘇從斌,點評了一句:“起來吧,你好歹也是超品榮國侯,大庭廣衆之下行這麽大禮,被禦史見了,沒準都得參我這個舅舅一本。”

蘇從斌極力冷靜,但還是克制不住有些激動,“多謝舅舅。”

這麽多年,壓在蘇家無形的巨石在此刻迅速的碎裂,嘩啦啦裂了一地。

比如蘇從武的調動,應該能夠得到兵部尚書的首肯了。

“想清楚了再謝。進我家的門,你生母當然不配在你這一脈的戶籍上出現。”

“這是自然。我的戶籍上至今也唯有娘親。”蘇從斌聞言略帶驕傲的開口:“也是因此,我才能獲得爵位。”

他當初出生後被直接抱到娘親名下,是直接去順天府登記的戶口手續。跟族譜這種私下民間的改來改去,完全不一樣。

定國公望着倒是知道感恩的蘇從斌,嗯了一聲,再道:“蘇琮這輩子,我不管他幹什麽,但有一點,把那些文臣磨磨唧唧三年了的孝順給我捋順了!我的底線,你親爹武事上無虧,但是我要他史書上記着一句話,記着私德有虧!記者對我定國公府千金的虧欠!”

“要寫進史書記錄!”

“換句話說也要你生母,後人一提及就是小妾上位,就是不配為母!”

“你們可以寫成歹竹出好筍!”

迎着這聲聲入耳的底線要求,蘇從斌緩緩吸口氣,感覺自己吸收了附近麥田濃濃豐收的香氣,而後一并離開的是多年的壓抑。

以致于讓他一不留神言語間都帶着些委屈:“舅舅,您的要求我是恨不得達到。但文臣的拖,您也看到了,所以……所以琮兒若是一輩子沒達到,您要不希冀一下我蘇家第六代?”

厚顏無恥的人就是如此,這……這鋪墊一下第五代找媳婦難!

“就蘇敬儀那答題思路?”定國公呵呵一聲:“縣試考不上,送過來練武吧!”

說着定國公直接一擡手揪着還跪地的蘇從斌。

蘇從斌見狀緩緩放松身體,任由人帶着親昵提溜起來。而後便聽得耳畔一聲告誡:“去奪個武秀才,到底正經武将路子,以後随便去哪都行。”

聽得這話,蘇從斌彎腰感謝。

他算給蘇琮還有蘇敬儀,續上些情誼了。

而後亦步亦趨跟着定國公。

瞥了眼就差跟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的老外甥,定國公非但沒說,還叮囑自己的仆從,示意引着蘇柳氏去後院。

蘇柳氏聞言克制住自己怦然的心跳聲,以及不去看自家相公膝蓋上明顯的淤痕,斂裾行禮,颔首感謝,讓自己盡量沉穩端莊。

定國公敲定了要事,對于一個女眷自然也就給個好臉色,也就大步朝正廳去。

前來赴宴的人員瞧着定國公後跟随一同入內的蘇從斌,齊齊瞪眼,互相使眼色。

這……這好了??!

今日幹脆給自己放假,端坐上首陪着外公和親娘的閑聊的武帝也頗為震驚。

舅舅那麽好哄嗎?

不對!

“蘇從斌,你鄉試結束了?”

——哎喲,白瞎蘇琮那麽悉心的資料收集和整理了?

被帝王點名的蘇從斌:“…………”

你們兩甥舅,親的!

=======

強撐着精神應對完一切,蘇從斌一回到自己爵車,閉眼就睡。

睡了三天三夜,喊了府醫又差請太醫相看了,蘇從斌才在第四天醒來。

醒來後,他寬慰蘇柳氏和蘇敬儀幾句,又提筆寫了家書。而後便不管外界風雲,專心跟蘇敬儀父慈子孝了。

畢竟聽定國公的口吻,鐘刑這位錦衣衛叔叔看樣子對蘇敬儀頗有好感!

他不介意蘇敬儀也做帝王改革的刀刃,但……但他蘇家就算再瘋在落魄的,到底也是正經的武将。若是去錦衣衛,那蔭庇這個官怎麽蔭,以後還會不會有錦衣衛,這……這都無規章定例啊。

也就是前途渺茫!

因此蘇敬儀縣試最好就一次考過!

蘇敬儀聞言差點炸了。

與此同時朝堂也炸了,順天府鄉試第一場考題和山東寧陽縣試考題竟然相同。

一時間參奏洩題、徇私的都有。

對此武帝直接不耐:“主考官還在貢院閱卷,你讓朕問誰,罰誰?”

朝臣們:“…………”

等等等到放榜這一日,九月初十,再一次上奏。

畢竟都做好基本排名了,這主考官,禮部右侍郎周全,可以上朝回應質疑了。

迎着同僚們神色複雜的眼神,武勳們看戲的眼神,禮部右侍郎周全緩緩跪地請罪,話語卻是铿锵有力,擲地有聲:“回皇上的話,微臣有罪。鄉試采用截搭題,是為防出題重複。但四書五經到底太過經典,微臣與山東寧陽縣又的确是同門師兄弟,昔年拜在師父名下,也的的确确對《孟子》一書研讀超過其他典籍。故此或許的确出題有重複了。”

“但微臣主持的乃是順天府鄉試。這順天府是天下首府。微臣從孟子中選取镃基一詞,那是教導首府的學生,尤其是舉人們順天子的時政命令,而不是陽奉陰違。希冀他們能夠真正的讀懂孟子,讀懂亞聖為何被歷代文臣,尤其是韓愈著《原道》将孟子視為唐以前儒家唯一繼承孔子“道統”的人物。宋朱文公又把《孟子》與《論語》《大學》《中庸》合定為“四書”,使之成為儒家基本經典之一,成為我等科考必備書籍。”

一字字加重音調,周全緩緩道:“因為孟子推行王道,強調發展農業,體恤民衆,關注民生。”

黎閣老聽得這意味深長一聲聲加重的音調,眼皮猛得一跳,都顧不得其他,直接趕忙出列:“皇上,老臣鬥膽認為,這雖題一樣,可也有考官閱卷分級标準。調取備案查證兩者出題思路,便可佐證周侍郎亦也是用心出題,為天子盡心選才。”

好險,差點忘記了武帝是推崇孟子的!

孟子讓他弑父合情合理合法,是順應百姓之仁慈之舉!

更為重要的是周全這口吻透着的消息是——再不搞定孝的界定,恐怕皇帝都要直接再提孟子的地位了。甚至還有一絲的警告,哪怕孔子加封也是歷朝歷代帝王一次次加封,才有儒家的地位。

帝王要用哪個學說,哪個學說就可以“一飛沖天”!

武帝掃過開口的黎閣老,東華書院派系的魁首,涼涼道:“鄉試的題目都得放在朝廷上來議論,說來還跟侯爺考生有關系吧?是不是還得再說按着科考避嫌的制度,朕跟蘇從斌是雙重親戚關系,朕這個殿試主考官,也得避嫌?”

此話一出,滿朝文武都齊齊跪地,口呼萬歲息怒。

這最簡單的道理:朝廷之上只論君臣尊卑。

真讓皇帝避嫌了,這殿試主考官誰敢當?

“息什麽怒?朕得帶頭遵紀守法,體現着科考為國選才的公平性對不對?”武帝嘴角一勾,睥睨滿朝文臣,視線最後幽幽的在黎閣老身上轉一圈,擡手拍了一下龍椅扶手:“來,黎閣老,殿試你來出題!”

“公平公正的給朕出題。也免得有人說你東華書院出身,這年年東華書院學生都榜上有名,是你這個閣老辦事不公平。琢磨着從文風來甄選自己人!”

黎閣老見狀吓得腿都軟了,直接跪地匍匐叩首:“皇上明鑒,微臣雖然……雖然主持過兩屆會試,那亦也是按着規矩,是從未有過徇私之舉!微臣……”

話都還沒說完,武帝一臉信任,打斷黎閣老的話:“所以朕信你。說真的,朕都不信自己。畢竟朕得孝順親娘啊。太後娘娘夜來忽夢少年事,道一輩子最為虧欠的便是她的妹妹,你說朕作為天子,該如何是好?”

黎閣老心都提溜到嗓子眼了。

後宮不得幹政這六個字,他……他要是說出口九族的命都沒了啊!

可若是真按着三年前董閣老提出的處理辦法,那日後倘若寒門子弟,諸如村裏一家三子,兩子一同攢錢,供着幺兒讀書求學。畢竟父母在,不分家産。若是有了孝的制度,一個家中其他孩子不願意供養幺兒了怎麽辦?以義絕來斷絕父母關系怎麽辦?

這寒門一代不齊心不耗費十幾年時間供養出一個讀書郎。

接下來如何改換門楣?

豈不是寒門是世世代代就寒門,世家就永久富貴了?

且不提這些是心思,那董閣老以為處理最極端的情況就可以,但他回想了登聞鼓時的種種場景,才驚覺蘇琮讓武帝心動的是戶口。蘇琮是要分戶(民間習俗之一便是長子留家,次子結婚過後沒幾年便分家單過,也分戶口。)

戶口多了,征兵的兵丁也就多了。

想着,黎閣老迎着雙方如炬的眼神,琢磨一瞬,幹脆顫顫巍巍直接裝病。

武帝瞥了眼昏倒在地的黎閣老,毫不客氣:“看來黎閣老也真是老了,傳太醫好好治療,也讓黎閣老好好休息。免得還有人傳朕苛待老臣。至于這殿試主考官,舅舅要不您來。”

被點名的定國公苦笑,雙膝跪地:“回皇上的話,微臣鬥膽,按着禮法那蘇從斌那侯爺考生,是微臣的外甥。微臣才算最親,要避嫌的。”

“禮部尚書……”

鎮國公也跟着雙膝跪地:“回皇上的話,微臣鬥膽,微臣論禮是您親姐夫。這定國公也是微臣的姻親啊。”

“戶部尚書……”

戶部尚書也跪了。這……這蘇從斌本來就是貴族,是開國勳貴。這朝廷乾清宮內本就一席之地牢牢占據了。他要是會試榜上有名了,要是殿試了,名次多少有區別嗎?

他缺當官的機會嗎?

“微臣鬥膽,皇上您乃天下人的君父。若是拘泥自家這些親戚關系,是對您的辱沒。殿試,是為國選才最為重要的一環,是新科進士沐浴皇恩的機會。更別提還有舉賢不避親的規矩在。這蘇侯爺從縣試府試院試一路過關斬将到鄉試,答卷也張貼在貢院外,供天下人監督。倘若還有人心思龌龊,嫉妒生事,臣私以為其不配為臣,不配受先賢聖人的教誨。否則怎麽連最簡單的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道理都不懂?”

“縱觀蘇侯教育,其六歲進國子監,便開蒙讀書直到二十歲繼爵。爾等難道還要再質疑國子監的教育嗎?十四年朝廷最頂級的學府教導不出區區一個舉人?二十年官場見聞,比不過普通學子的時策?”

武帝屈指在龍椅扶手上點了點:“戶部尚書這話說的有理。國子監教育還真是個問題。戶部,捋一捋朝廷多少舉人,多少在外游學,又有多少在國子監學習,多少在私塾學習。看看這堂堂的閣老,都沒法回答昏了。以後黎閣老手中的任務,你們幾個年輕的尚書幫幫忙。讓他好好在家先休養。”

黎閣老聽得這話,是徹底想要昏了。

而武帝的話語無意在朝堂上丢下一顆巨大的誘餌,所有想進閣的人恨不得立刻馬上撲食啃咬。

至于鄉試重題,都顯得不重要了。

另一邊,蘇從斌到底有一分侯爺矜持,不肯出門去貢院等榜單。蘇敬儀急得覺得自己整個人真像猴了,撓的都想爬牆看報喜的衙役什麽時候來。

等又等,等到仆從來報有考生舉報重題,故此主考官一行人被帶走調查了。

蘇敬儀瞬間緊張的吞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望着蘇從斌,豈料人從容淡定的很。

見狀,蘇敬儀也默默淡定下來,繼續等。甚至還刷了一套江南的縣試題。

等他題做完了,報喜的隊伍終于來了。敲鑼打鼓的聲音遠遠的就聽得見了,道:“貴府老爺蘇從斌高中順天府鄉試第十名。”

聞言,蘇敬儀下意識的看看自己的手。

十名?

他爹可是小、三、元啊。

蘇從斌對此名次倒是頗為滿意,大手筆打賞報喜的隊伍後,又賞了全府仆從。給蘇敬儀也一個心心念念的大紅包,才道:“這名次恐怕,都有重題的鬥争在,否則我大概二十名左右。”

“您還能知道這個?”

“敢提前交卷的人就那麽幾個。他們是要争頭名,而是我要去定國公府他們面前争,顯擺我雖然慫一些,卻也是默默無聞,堅持學習。每日習文練武,風雨無阻。有他們的家風傳承!”

解釋完一句蘇從斌便帶着紅貼,甚至還有些小心謹慎藏好,“我去定國公府報喜。”

蘇敬儀聽完解釋,瞧着親爹走的步伐還有些雀躍和飛快的,帶着從未有過輕松,不像那種謹慎讨好的模樣。于是他也就放心了,大方的給自己也放一天假。

雖然不能出門,但是好開心啊。

蘇從斌不像劇情裏那樣執拗守着侯府,昏聩妄圖從龍押寶搏前程,反而靠自己科考了。如今也是舉人老爺了!

一切都朝美好的方向發展!

開心的“低歌”一首,又蹦跶跳個舞,蘇敬儀最後去書房還畫了報喜的圖。剛想給自己僞個妝容,親自去貢院榜單前看上一眼,豈料就見報喜去的親爹揚着一張比炭還黑的臉回來了。

“爹?您在國公府……”

“我舅舅,你舅公,”蘇從斌铿锵有力強調了一下親戚關系,道:“告訴我們一個噩耗。”

“什麽?”蘇敬儀不解,問的小心翼翼:“有人質疑你的成績。”

“成績可以看我文章,看我過往兵部文書。反正我文風也就那樣。”蘇從斌聲音壓低,愁容慘淡:“大興縣縣令升官了。”押的題全廢了。

蘇敬儀:“那……那您重新押題不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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