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縣試(十七) 走文官的路
第46章 縣試(十七) 走文官的路
瞧着還沒明白問題嚴重性的蘇敬儀, 蘇從斌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字字從喉嚨裏擠出音來:“就怕在縣試之前,都沒定下來新任縣令是誰!”
從未設想過的問題炸響腦海, 蘇敬儀一怔:“那科考這麽多年了,肯定也會有備選方案吧?難道沒有縣令,就不考縣試了?”
為體現科考的公平性,鼓勵文教落後地區,因此歷朝歷代統治者經過探索後, 才設置了縣試這一關,由縣令當主考官。畢竟縣令是一地父母官,且文教也是縣令政績考核标準之一。即便是最惡意的揣測, 縣令不為民, 但既然圖謀為官了,縣令也會為了自己的官位依據本地教育水平進行出題。
因此縣試既有維護地區公平的目的在, 那不管政策落實情況如何, 地方執行如何, 科考制度設計上,肯定考慮了縣令調動的情況。
蘇從斌聽得蘇敬儀率先從制度設計上考慮,便愈發有些心疼自己這個命途多舛的親兒子。
畢竟這政治素養也算不錯, 直到抓住制度這個根本,不管外界風雲變化。
倘若從小好生教養, 即便不能科考上嶄露頭角,可憑蘇敬儀的能耐蔭庇為官也能抓住機會,步步青雲直上。
可惜……
壓下心中的遺憾,蘇從斌将朝會上的事情言簡意赅複述一遍。
權臣的朝會,他是沒資格參加的。
只能聽定國公轉述。
老爺子轉述,重點自然在于孝, 在于文臣們灰頭土臉的模樣。他廢了些時間和精力,才捋清楚根源:
“孝的律法界定一晃眼都三年了。三司磨磨蹭蹭拟定出一份律法條文,結果內閣退回讓重新再拟定,還建議最好要走訪大周一十三省,從民情出發。武帝知道這件事後,借着順天府鄉試和山東寧陽縣試重題一事……”
蘇敬儀聽得黎閣老裝昏在地,忍不住腦補精彩畫面:“刺激哇!”
要是擱後世,能夠錄播能夠直播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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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絕對要拍手給武帝爺叫好!
蘇從斌幽幽的看眼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蘇敬儀,默默止住了自己先前的遺憾。就蘇敬儀着咧着嘴哈哈笑的模樣,若是在朝堂恐怕就像鎮國公一樣,就差嗑瓜子看熱鬧了。
迎着親爹嫌棄的眼神,蘇敬儀默默“一鍵換腦”,拿出封建世家子弟的精英腦子,又拿出被迫看着看中央新聞的腦子,認真思忖了又思忖。
最後,他清清嗓子,道:“總而言之黎閣老裝昏,很傻。讓武帝直接表示他老人家可以辦理病退了?”
說完,蘇敬儀又問了一句:“爹,我……我先前記得在哪裏看過還是聽過,當官也是有年齡規定的?六十歲還是幾歲來着?”
“七十歲必須退休,哪怕幹的再好也必須退!”蘇從斌回答後,道:“董閣老年齡快臨近七十了,現在要是黎閣老也病退的話,那就會空出兩個閣老的位置。所以接下來三年,文臣各派系鬥争會很激烈。”
三年前,就有尚書侍郎們準備取而代之。眼下直接兩個位置空出來,那朝廷尤其是中樞,肯定是刀光劍影,步步勾心鬥角了。
解釋着即将到來的血雨腥風,蘇從斌最後帶着些心疼看着蘇敬儀:“大興縣縣令的調動,就是争鬥的一環。所以你算是神仙打架連累遭殃的小池魚。”
原本他打算蘇敬儀考上縣試後,再辦一場雙喜臨門的認祖歸宗宴會,将蘇敬儀這位大周超品榮國侯繼承人正式向老親故舊介紹。
順勢向外透消息:孩子年紀大了,歡迎各位岳父岳母相看。這崽長得還行,還有爵位,實力也有些。
聽完親爹這番規劃,蘇敬儀倒是明白為何蘇從斌先前臉黑成碳了。
不過明白歸明白,但這些風雲鬥争實在是……實在是超出蘇敬儀的承受範圍。畢竟蘇敬儀的職場環境還是挺單純的:你欺負我,我就回家爆爸爸金幣!更加直白點便是以權碾壓權利!
因此蘇敬儀眼眸轉了又轉,盯着自己這輩子的爸爸看了又看。最後望着人依舊簇着的眉頭,他緩緩籲口氣,靠近蘇從斌,低聲:“爹,我問一句啊,武官鬥的話,會怎麽鬥啊?這才是關系我們切身利益。”
說着,蘇敬儀目光定定的看着蘇從斌,不錯過人任何的神情變化,一字一字,聲若蚊蚋:“您現在是徹底屬于定國公一派,對嗎?”
蘇從斌看着渾身溢出緊張,但唇畔一張,話語帶着殺伐果決的蘇敬儀,靜默半晌。
蘇敬儀瞧着蘇從斌帶着長輩審視的目光,不躲不閃,任由人打量,邊開口解釋自己問這話的原因:“咱們根基在,那不管文官怎麽鬥,說實話對我們而言,沒有任何影響。甚至更直白一點,大周是武帝的大周,他要是鐵了心,直接扶你當禮部尚書。文臣反對,也是反對者死,而不是你死。”
家天下這個封建社會的本質,我蘇敬儀還是抓得住的!
瞧着三年過去,蘇敬儀這話語倒是依舊簡單犀利,直扣重點。蘇從斌緩緩籲口氣,收斂住自己作為長輩的高高在上俯瞰目光,把人當做成年人,認真的開口回答:“目前所有武将,都屬于保皇黨。武将中有些小心思的,基本上武帝上位時就殺的差不多了!”
“更加确切的形容是,互相厮殺的差不多了。”
說着,蘇從斌示意蘇敬儀附耳過來,低聲介紹些陳年舊事。
武将鬥争,得從和合帝這位先帝爺登基開始提。
和合帝迎娶定國公千金為後,進行迷惑後,便開始自毀城牆道路。有武将為此迎合和合帝,也有武将對大周忠心耿耿。結果自然迎合者勝,而忠心者被屠殺。大周邊疆有十大軍事為主的城池,結果十大将軍死了三。沒有死在戰場,直接死于戰鬥。
定國公一族勉強靠着開國丹書鐵券,靠着西北百姓的請願,活着。當然也因此更被提防。陰招損招明刀暗槍,還有被迫帶着老弱殘兵上戰場……
三十年前,定國公府百年望族,子孫堪稱繁茂,男丁都有五十多人。三十年後,定國公一門,連同老國公算在一起,男丁只剩下五人。
這些過往,或許對後世而言,就……就成了史書上的一句話。
可有些事情,親眼見證,讓他也對先帝是提不起任何的敬意。可偏生啊,和合帝的命還真算挺好的!
“客觀來說,和合帝能坐穩江山,還得虧周邊四鄰觊觎,時不時發動戰争。而老國公到底是聽着開國一輩的故事長大的,對大周是忠心耿耿。外加咱們家第三代榮國侯私德不行,打仗還行。以及像鎮國公這樣的軍戶随着戰争崛起。”
“也就是說忠于大周的老中青将領,保着和合帝的皇位。”
看着蘇從斌到最後咬牙切齒,面含殺意,帶着一個人最為樸素應該也是最為真摯的怨恨,蘇敬儀擡手默默自己的心髒。
光聽着訴說,他就覺得悶悶的,仿若自己親眼看見無數的忠臣良将枉死。
蘇從斌瞧着蘇敬儀面帶黯然,眼眶都有些微紅,不由得想起人三年前哼的歌。據聞那一晚他掙紮求生,蘇敬儀和蘇琮也頗為擔心,于是蘇敬儀便唱乞讨歌《精忠報國》緩和氛圍,壯膽子。
想着,蘇從斌感受着屋內随着提及過往的沉悶壓抑氣息,緩緩開口,繼續道:“基本上前三十年開始就一遍遍的血洗了。矛盾徹底激化後,便是武帝弑父了。目前能夠留下的武将,基本都是忠于大周的。”
“至于定國公府,你也不用擔心。他們家日後連奪嫡都不會參與,是直接跟帝王表态過的。他們依舊想要以武傳家,還是想要保家衛國。當然也不會再留守西北。以後帝王指哪裏,他們就去哪裏守國門。武帝除卻對舅家,對岳父的信任外,也是他自己骨子裏的倔。”蘇從斌低聲道:“武帝對歷史怨念,他就不信只有百年的文人世家,不能以武傳家,有百年的武将!是想要學太、祖爺跟開國将領們都和睦相處。所以一登基就定下軍規,邊軍是守大周國土的,不許參與奪嫡。”
此話一出,蘇敬儀自覺自己腦海嘭得一聲,出現了盛世的煙花。這煙花璀璨而又明亮,仿若媽媽的手,帶着些強大而又溫柔的力量,撫平他內心對封建社會的惶恐,讓他能夠精神上也去接受現實,接受自己已經在大周落地生根的命運。
“那……”蘇敬儀還有些激動,亢奮着:“那……那我就安心拉。這……這文臣跟咱們鬥争沒關系啊!”
“大道理是如此!”蘇從斌瞧着蘇敬儀一臉自己小命無憂的架勢,甚至雙眸還帶着虔誠的信賴。沉默一瞬,他噗嗤笑過一聲,不急不緩開口:“可武帝對武将信賴,所以武将也琢磨着幫武帝解決燃眉之急。本朝缺治世的能臣。”
武将能打,但治不了民啊。
瞧着親爹也是發自肺腑發愁的模樣,蘇敬儀不信:“爹,您別吓唬我。這戲文裏都唱呢,龐太師是奸的,包青天就是好的。這本朝就難道沒有像包青天這樣的純臣忠臣?”
總不會為了突顯男主角蘇琮,搞個于謙搞個張居正這樣力挽狂瀾的牛逼設定吧?
“先帝砍光了。”
蘇敬儀:“…………”
蘇敬儀吸口氣:“他……他……”
“一心為大周好的純臣自然勸谏帝王莫要自毀城牆。結果武帝一怒之下,也一起殺了。”蘇從斌帶着敬畏說完,話鋒一轉,言語都有些冷漠:“随後朝堂上就是各黨各派争權。不帶偏見的說,現如今所謂的文臣世家,基本就是牆頭草。都是當初鬥不過,就打着效仿先輩邦有道則隐,邦無道則仕的名義,跑了。張口說當隐士,說濟世救民開書院,進行各種著書立說。實際上就是這一代蟄伏,等待下一代。”
“武帝一登基,就有不少文臣世家科考。甚至還有人各種關系游走,在民間造勢,想要直接官複原職。”
“當時缺人,武帝應了。後來等鎮國公班師回朝,一副兵臨城下的模樣。就有些人又蠢蠢欲動了,琢磨鎮國公那什麽後,一個莽夫他們更好勸說。”蘇從斌眼裏的鄙夷是真真實實的流露出來:“因此武帝又直接宰了一批牆頭草。”
“該宰!”蘇敬儀聽得這些過往,也将自己的态度表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光聽着,就覺得可惡!
“因此這十年,篩選文臣,找出來能夠辦點實在事的,也就董門。董閣老昔年窩在工部,将工部這個不被某些人看中的部門管得不錯,各種工程,尤其是黃河堤壩建造,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另外還有目前川蜀的總督、闵越總督也就是繼後的娘家、北疆總督和西北總督。這些地方總督,還算武帝能夠用的,不是忠于大周便是忠于武帝。”
蘇敬儀瞬間覺得自己腦子都嗡嗡嗡疼了。
先帝是将帥無能累死三軍。
武帝是“光杆司令”啊!
難怪英年早逝!
光他聽着也能被氣吐血了!
滿朝各有自己的小算盤!
等等……
蘇敬儀吓得渾身一個哆嗦。
蘇琮高中狀元那年,武帝得六連元後,就……就駕崩了,而後大皇子繼位。
雖說是“君臣攜手”拳打老臣,革除弊端,力挽狂瀾,真正締造了中興盛世,讓百姓豐衣足食,萬國來朝。
作為看客,蘇敬儀看書看的是熱血沸騰。可他眼下也算半個武帝粉絲,自然想武帝爺創造盛世了。畢竟基礎都是武帝爺打下的!!!
“爹,誰是被殃及的小池魚還不一定!”蘇敬儀撩起袖子,殺氣騰騰:“咱們一家不就是牢牢釘在文官了?走文官的路,讓那些心眼比藕還多的文官無路可走!”
“他們著書立說,咱們也可以著書立說!等我縣試中了,我的學習方式和資料您免費送給寒門學子怎麽樣?畢竟您要進國子監。那咱們直接搶學生。”
生源不好不要緊,衡水模式搞起來!
“可這到底是……”
“您以後想當文臣,您不需要自己的弟子嗎?打架都需要幫手啊。否則強拳難敵四手。可真正收徒的話,又得擔心徒弟太蠢怎麽辦。那咱們就直接搞個感恩大回饋啊。潛心三年編寫教育心得,卻不私藏。這品德想想也高尚啊!”
蘇從斌定定的看着雙眸熠熠的蘇敬儀,沉聲:“不行!你把饅頭給窮苦的百姓,百姓會跪地感謝,說你是大善人。可你把書籍給讀書人,給一個選擇能力的讀書人。大多數就會比較。說句殘酷的話語,就像擔心你和蘇琮被比較一樣。”
“我要是寫教育心得,得等你考中進士!”
蘇敬儀:“…………”
饒是被迎頭潑了一盆冷水,但還是有些蠢蠢欲動的,蘇敬開口問:“寫有關蘇琮的教育心得呢?”
“天才神童對世人而言有文曲星下凡的神光。我普通一俗人能往自己臉上貼金,說我教導文曲星?”蘇從斌繃着臉反問後,一聲嘆息:“且琮兒這農學我也教導不了。另外武帝看上了,我但凡以他名義寫個教育心得,武帝的刀子眼都掃過來了。”
“從性格論,他就不喜我。”
蘇敬儀再一次被潑冷水,擡手按着自己腦袋:“你等我想想,我肯定要好好争口氣的!”
望着性情倒是頗為恩怨分明的親兒子,似乎挺合武帝心意的兒子,蘇從斌眼眸轉了轉,道:“你機靈的腦袋瓜半年後再轉,到時候為父也肯定陪你好好琢磨出口氣。但是從今日開始,你要鉚足了勁頭,甚至還得挑燈夜讀。你寅時起不來,那晚上就得苦讀,起碼要學到亥時一刻!”
最後四個字,蘇從斌一字一字,說得格外肅殺。
此言不亞于晴天霹靂,蘇敬儀腦子飛快閃過下課時間——晚上21:30!
跟後世高三一樣辛苦了!
“親爹,我……我提早半個時辰睡覺?要不然睡不夠,長不高,你以後要愁我婚事的!”蘇敬儀有理有據商讨着:“我下課後,還得洗臉刷牙,得練一套八段錦呢,在沐浴。這算下來,起碼得到三更了。”
“你就苦這五個月不行嗎?”蘇從斌瞧着說得也有些合情合理的蘇敬儀,無奈的嘆口氣:“要是縣令不定下來,按着規矩,就得知府代為出題,監考。”
聞言,蘇敬儀當即樂了:“知府,那不就是順天府尹?您連他小妾愛看什麽戲,恐怕都摸透了吧?”
蘇琮考試時候順天府尹剛納了一妾,蘇從斌考試時順天府尹的小妾剛給人添了個大胖兒子。這消息,他都知道了。
“我把資料給你,是讓你看順天府尹的政見,文章。不是讓你看他後院二三事的!”蘇從斌聞言差點想直接抄起雞毛撣子抽蘇敬儀一頓。
“聯想記憶。”蘇敬儀看着氣得脖頸都豬肝色的爹,趕忙道:“咱們說正經事。我不懂您愁什麽啊?知府,不是在您押的題庫範圍內嗎?”
蘇從斌拳頭捏的咯咯作響。
聽得骨節響動的聲音,他權當揍了一頓蘇敬儀。而後才定定的看着兩眼茫然,甚至還十分無辜眨眨眼。這眼神愚蠢清澈的,還真有幾分狗崽子的架勢,讓人看着就心軟。
腹诽着,蘇從斌止住自己的怒火,沉聲道:“舉個例子,學生寫天空很藍,因為是針對蒙童的考試,縣令會覺得描寫準确,合格。可順天府尹或者其他知府,不管他什麽樣的出身背景,什麽樣的政見。那看得起碼是秀才文章。他的底線已經在碧空如洗了。”
“在于詞彙優雅、簡練。”
一個詞一個詞的開口訴說,蘇從斌緩緩的垂首,與呆滞的蘇敬儀四目相對:“請問考生蘇敬儀,你寫得出像碧空如洗這樣的詞彙嗎?”
蘇敬儀搖搖頭。
“更糟糕的是大興縣的考生,想要沖名次,基本都是秀才水準才被家中長輩允許參加縣試。對你來說本就是打擊了。”蘇從斌覺得自己腦仁疼的要命,甚至渾身都疼了:“本來咱們還能指望縣太爺,指望他更喜歡務實直白的風格。”
“現在一切盤算雞飛蛋打!”
明白親爹愁什麽後,蘇敬儀也跟着嘆口氣:“爹,我這回運氣爆發,人品爆發,是不是榜上有名的機會也為零了?”
“甚至接下來三年,除非鎮國公纡尊降貴做縣令,否則你就得踏踏實實走正常學生的道路,起碼花費十年,把所有經典學的踏踏實實的,才有機會。畢竟董門也沒其他弟子了。”
蘇敬儀:“…………”
蘇敬儀瞧着親爹面色實在太苦瓜相了,尤其是随着人的話語,偌大的書房都帶着吞噬人學習熱情的猖狂,壓得蘇敬儀是萬分不舒服。于是他想了想,寬慰道:“爹,您想想我刷到镃基題時的瞎蒙大法。”
話語一頓,蘇敬儀欣賞着親爹瞬間鐵青的臉,不急不緩繼續寬慰:“我覺得您與其猜測考官風格,倒不如先督促我把功夫放在四書上。”
“熟悉書本,催促我讀書,這個根本問題,您還是能解決的。至于其他縣令人選,不是咱們這個級別該幹的事情。您還是不要瞎琢磨了。”蘇敬儀說着靠近渾身跟鐵蒺藜要炸的親爹,一副老成的模樣,擡手拍拍人肩膀:“老蘇啊,打鐵還需自身硬!外頭的風雨咱先不管。反正還閉門苦讀呢,刮不到咱們家,而你現在想出去搶機會,也沒實力。”
迎着近在眼前純粹又愚蠢的眸子,蘇從斌靜靜的看着蘇敬儀:“不可否認,你倒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可我就奇怪了,既然知道自己缺點,為什麽不想着去改變呢?你但凡積極一些,少睡一個時辰,沒準就能多學一些知識,做一個優秀的世家子弟,甚至日後也能封侯拜相呢?”
忍不住拉長了音調,蘇從斌帶着些誘惑:“只要你肯用心,為父就敢去想辦法。托着你更進一步,起碼撈一個尚書!”
“爹,江……”蘇敬儀舌尖一轉,道:“狗改不了吃屎,您沒聽過嗎?您展望我何必。我沒那個腦子。您想想啊,要是我看到黎閣老昏了,我不拍手叫好也得笑出聲來。哪怕十年二十年後我也這德行。”
“您現在才四十三歲,要不自己撈一個尚書?反正七十歲退休嘛!您還能混個二十七年。”
蘇從斌看着蘇敬儀雙眸是真真的,一眼望底的清澈,氣得磨牙:“算了。指望你,還真不如指望我多努力。起碼當個正經的官,給你找個好岳父!”
“就是!”
“從明天起跟着我好好苦讀!”
“不管如何,這一次,你要争口氣。琮兒還不能科考,那你就得替他闖一闖縣試。看看會有什麽花樣。”蘇從斌說完想起自己在考場見的一幕,低聲訴說:“尤其注意天氣,你先前那甩水甩到我這考棚,差點毀了我卷子。結果考場上有一模一樣的。”
蘇從斌道:“不管對方是否無意,但另一個考生三年苦讀又白費了。”
聞言,蘇敬儀眼皮一跳,抓着蘇從斌肩膀,警惕道:“爹,那個……那個先前我提及的罷考模式呢?您也注意啊。萬一有人裝瘋賣傻,忽然瘋了,不考了,直接搶你的試卷一起撕呢?”
“縣試不可能,可會試有那麽多老頭子,一年年考下來偏執了呢?”
搶試卷,真的會有啊!現代高考都有!
蘇從斌聞言跟着心一慌,強撐着理智開口:“這個……這個沒事。不會那麽瘋。好歹舉人……舉人在地方都還有些顏面的。”
“您……您要不厚着臉去問問鎮國公,我先前提建議的時候鐘指揮使叔叔說,巡邏都是由京城節度使麾下負責的。您問問巡邏的士兵,直接問他們考場巡邏的規則。您反向行之?”
蘇從斌嗯了一聲:“害人之心不可有,咱們防人之心不可無。”
縣試第一場純粹默寫後,也聽說是有些作弊的事情……他是得多了解了解,免得有人借此栽贓陷害。
“但你還是得苦學。”頓了頓,蘇從斌想起某個打雞血一樣頗具父親威嚴的蘇琮,眉頭一挑,定定看着蘇敬儀:“琮兒為了當你爹可積極了。你以後難道天天管他叫義父?所以蘇敬儀給你自己争口氣啊,否則我都不好意思看你的家書那一句吾兒長高了嗎?”
此話一出,蘇敬儀瞬間氣炸了:“你等着,我肯定拿下縣試!”
“我甚至撺掇着,讓你喊蘇琮義父!”
“等着!”
看着瞬間鬥志昂揚的蘇敬儀,蘇從斌籲口氣,回房琢磨着如何加功課。
蘇敬儀卻是立馬寫寫畫畫,讓長随法啦法利——蘇從斌整頓侯門後,直接把自己私宅的仆從帶過來了。法拉法利還是精心培養過送到他身邊的。
由他取名,由他……拿捏人的後半生。
一開始他是真犯嘀咕,想把人往助理引。結果因為他遲遲沒定名,連累兩個人被家裏人打。
為此,他也只能接受封建規則。
琢磨了又琢磨,最後用了他曾經最愛的跑車名。畢竟這樣可以說是希冀兩人跟着他多學學法,知道守法利一輩子。
也算光明正大懷念。
感慨着,蘇敬儀看看自己畫出來的高考倒計時板,嘴角彎了彎:“找工匠做好,我明天醒來就好看到它。”
兩人恭敬應下。
翌日,蘇從斌早起習武,又做完一道會試題。繃着臉來催蘇敬儀,他原以為是要催人起來讀書的,豈料還沒靠近就書聲琅琅。等跨入書房門檻,他就見一個巨大的木板引入眼簾,上書一串字——距縣試還有一百三十九天!拿下讓蘇琮喊爹!
距縣試還有這五個大字,端端正正是楷體。
但時間,卻是可以翻動的。
像是蹴鞠比賽用的記分牌一般,有個翻頁的設計。
蘇從斌想着,靠近這個極其奪目的木板,擡手嘗試了一下翻頁。果不其然反過來便是八。
見狀,他不由昂頭看着如此氣勢洶洶的,仿若戰鬥檄文的話語,忽然間都有種毛骨悚然的緊迫感。畢竟蘇琮這個兔崽子,當衆說過義父這個詞的!
他蘇從斌若是會試殿試名次差一些,再加上蘇敬儀這個熊孩子撺掇,最後難道他真喊蘇琮義父不成?
想着,蘇從斌就感覺背後涼飕飕的,下意識一回眸,就見親兒子的兩長随扛着一模一樣的木板。上書十分激勵人心的一句話——距會試還有一百五十三天!決戰會試,我必成功,不成功,我爹蘇琮成功!
蘇從斌:“…………”
背完一篇優秀文章的蘇敬儀毫不猶豫,迎着蘇從斌和善的眼神:“書房之內,你我皆考生!親爹啊,你總不能以後讓文官拿子不越父的規矩拿捏蘇琮的前程吧?”
蘇從斌臉一沉。
瞧着有人跟他一起飽受“高考”的磋磨,蘇敬儀倒是對學習積極了一分,張口就給考生蘇從斌灌了一口濃雞湯,舉起右拳:“咱們拼爹拼不過別人十全十美,那就得拼自己!”
“科舉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所以幹它!”
“背水一戰,破釜沉舟!”
“拼個一百天,換一生無怨無悔!”
蘇從斌迎着一聲比一聲亢奮的話語,迎着蘇敬儀燃燒着火焰,那似要征服科考的火焰,瞬間抑制不住跟着心中湧出雀躍,湧出能夠上戰場的雀躍。
作為第三代大周超品榮國侯的繼承人,他……他唯一能夠感慨的一句,便是親爹對得起将軍的身份。所以也遺憾自己一輩子未能去戍邊。哪怕去軍營歷練的權利都沒有。因為和合帝将他視作定國公的外甥,所以剝奪了他作為武勳子弟去軍營的機會。
可現如今将科舉當做戰場呢?
他從小所學的兵法謀略運也可以運用起來啊,例如先前突發極端的天氣,那就毫不猶豫當機立斷反向,将坐凳當做桌案書寫,保全了自己的試卷……
蘇從斌想着,便覺得自己的血液都開始沸騰起來,都開始覺醒起來了。蘇家也三代從武,他沒必要“武轉文”,他可以上戰場……
放任自己的熱血奔騰着,蘇從斌看向還在一聲聲亢奮的,活像公雞打鳴,帶着“雄雞一唱天下白”豪情霸氣的蘇敬儀,莫得感情提醒:“考生蘇敬儀,一寸光陰一寸金!”
“別廢話了,做功課!”
說罷他倒是對長随示意道:“放內書房!”
放外頭,若是有人撞見了,可得笑話!
兩個時辰後,開完朝會的武帝煩躁無比。
鐘刑見狀,立馬把蘇家最新父慈子孝的“笑話”遞過去。
武帝看着圖文并茂的倒計時,視線掃過蘇敬儀大逆不道威脅蘇從斌的話語,眉頭一挑:“蘇敬儀這孩子,流浪過看過些人性醜惡,還真是知道點事啊。這有文化了,連子不越父都想得到。”
“主子,這孩子倒是不錯。”鐘刑道:“蘇從斌知道考官換人後,都有些焦灼。倒是這個孩子,還是知道打鐵要自身硬的道理,勸着蘇從斌看開一些。”
武帝屈指在密報上點點,“去跟他們父子倆說說這考官問題。只說考官就行。接下來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給蘇敬儀這孩子一點壓力。朕瞧着這孩子聰明是聰明的,這觸目驚心的一串字,看着朕都覺得縣試這一場戰争,必要拿下。否則跟那些北疆少民還有倭寇一樣年年打秋風,煩死了。”
“是。”
“還有,讓蘇從斌把這玩意挂他的書房。藏着幹什麽,蘇琮科考當官了,升官肯定比這個都不敢琢磨自己當尚書的快!”
瞧着帝王言語裏還帶着些恨鐵不成鋼的怒火,帶着些親昵的情緒,鐘刑心裏忍不住羨慕蘇從斌。
蘇從斌的機遇是真的好,天生就屬于帝黨。光憑人一直從娘親的命,進宮看望的情誼,就能富貴一生了。眼下要是真官場一争,那尚書……帝王扶持,蘇琮添助力,都能把人按在禮部尚書的位置了。
感慨着,鐘刑應下:“是。”
兩炷香後,鐘刑熟門熟路找到父子倆,開門見山道來意:“升官這件事不在董閣老預料之內。我們忙到現在,才捋清楚了是那縣令被姓黎的那幫人撺掇了,在大興縣這個位置上坐不住了,自己接了吏部的任命。他覺得自己七年了,結果還要在等兩年,有點委屈。畢竟他想做實在的官,不想費盡心思琢磨認識各方世家,捋清權貴關系,想像寧陽那樣起碼做出點為民的政績來。”
蘇從斌聞言整個人都傻了:“有關系護着不好嗎?他既是縣令,恐怕也就二甲普通出身?客觀而言按着文臣那一套派遣規則,若不是董門看中,這……這縣令位置都坐不住吧?”
天子腳下的縣令,品級也高半級的,是從六品。
這有實力有關系,苦熬十年又如何。說句厚顏無恥的話,像他二十年五品員外郎也穩穩當當的。一朝風雲變化,若非他徹底豁出去,或許都已經是國子監司業,掌握實權的官。
“鐘叔叔,我……”蘇敬儀小聲:“我能夠問一個問題嗎?他知道寧陽發展背後有蘇琮,還有皇上的恩賜嗎?我看家書,琮哥提及過糞土金壯大離不開思恩,也就是你們錦衣衛啊!”
思恩,說實話是小說後期反派人物。
掌錦衣衛,跟男主争權。但……但也算是個好官吧。最後查走私案牽扯出通敵叛國的事情,拼死傳出消息後亡故。
“這一開始要打架的,全靠恩爺拽恩爺酷恩爺一腳踹飛一個,收服難民,打下地盤,制定規矩,才能化糞土為金。”
看着蘇敬儀雙眸熠熠滿是對自家崽子的崇拜,鐘刑愈發心裏舒坦,含笑:“等縣試過後,你要是想學武,我找人教你!”
“我想飛,琮哥說恩爺帶他翻……”蘇敬儀猝不及防疼的抽口氣,看向踩着他腳的親爹。
蘇從斌緩緩口氣,慢慢移開自己的腳。他盡量壓着自己的乖兒子被拐歪的情緒,朝鐘刑一抱拳:“鐘指揮使見諒,有些事不能開口說。蘇敬儀這孩子,嘴巴比腦子轉的快,萬一習慣了,在外開口。連累到同知大人,也會連累琮兒。”
查街道司在冊人員可以,但夜探衙門這事傳出去,文臣都要死谏。
鐘刑聞言肅穆了些,彎腰還了一禮:“蘇侯考慮周全。”
“您客氣了。”
鐘刑看着還頗為恭敬,禮儀周全的蘇從斌,靜默一瞬,倒是覺得自己先前那些點點的羨慕消失的煙消雲散。因為他肯定做不到這麽謹慎這麽周全這麽客氣。
感慨着,他拍拍蘇敬儀肩膀:“你爹說得也對,有些事,不能開口,自己知道就行。”
“想學輕功,半年後縣試你過了,我派最好的武師來教你。”
“謝謝鐘叔叔。”蘇敬儀彎腰感謝。
“這縣太爺你們自己心有數就行,反正他的結局皇爺開恩,就随他自己闖了。還有一件事,皇上口谕——”鐘刑看着跪地行禮的父子倆,重複一遍武帝的命令。
蘇從斌:“…………”
蘇敬儀:“…………”
送走來無影去無蹤的鐘指揮使後,蘇敬儀小心翼翼看着面色複雜的親爹:“爹,您……您沒事吧?”
蘇從斌低聲,滿眼透着些掙紮:“你……你覺得我可以當尚書嗎?”
皇帝知道他們談話內容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可怕的是皇帝覺得他也有當尚書的資格?
這……這從前他都不敢設想的!!!
哪怕有蘇琮幫他,可他也不敢做這樣的美夢啊!
蘇敬儀聞言仔仔細細想了想武帝的口谕,發現自己領悟不出太多的意思。于是他只能親爹提供積極的情緒,去安撫似乎從未被篤定被贊揚被希冀過的蘇從斌:“當然可以了!您去争取,哪怕當一天尚書,那您也是七十歲在尚書位置上退休的。以後對子孫後代說起來都那個驕傲!”
“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貴人、十養生!爹,這街頭不管騙子還是廟裏的得道高僧,都說人的一生由十個方面組成的,說人不是一出生就定下未來的。您何必給自己人生的命運設規定?”蘇敬儀擡手數着:“您命肯定好,運道也有,家裏風水更好祖宗配享太廟,做的好事也有,現在也讀書了……”
迎着如此篤定的回應,蘇從斌自己深呼吸一口氣:“走,咱們把倒計時挂滿侯府,好好讀書,拼個一百三十八天!”
“不,換成時辰!”
“倒計時更清晰!”
蘇敬儀:“…………”
倒也不必如此瘋狂!
但不管如何,接下來的确是學瘋了。蘇敬儀覺得自己整個人骨頭都是知識點構成的,唯一的樂趣便是家書裏跟蘇琮炫耀自己今天又學到了一個新的知識點。
做的文章,都有好多圈圈,代表好評的圈圈了。
而後再看蘇琮的家書寫了什麽好玩的事情。
時間就在家書中,就在一張張考卷中,就在翻轉的倒計時中,悄然來到了元熙十四年一月。
大興縣縣試對外發布公告,二月二縣考。
因縣令空缺,按律由上一級知府,也就是順天府尹主持縣試。
這消息一出,堪稱皆大歡喜。
至今被病,休養的黎閣老覺得自己終于出口抑郁之氣了。
就算蘇從斌琢磨透順天府尹出題思維,也沒有用。順天府尹主持,那京城觀望的不少世家子弟都會拿縣試練練手了,方便自己沖秀才。
有真材實料的考生下場,這些考生十幾年的苦讀,比不過蘇琮過目不忘,難道還不如蘇敬儀嗎?一個三年前目不識丁的乞兒?
“順天府尹這個級別都看慣了錦繡文章,而蘇家請的夫子不過兵部書吏。兵部那文風……”大弟子看着自家師父終于露笑臉了,低聲道:“絕對不行。”
“皇帝手裏沒多少可用的文臣。”黎閣老篤定的,他這個病必須好啊。畢竟一開始他當官,可是耿直公正,昔年冒觸怒先帝龍威給定國公府說話的。
若是定國公不提他說幾句,豈不是顯得冷血無情,刻薄寡恩?
“不過去提醒一下前禮部尚書,這互保人員可得準備好。蘇敬儀當初可是帝王說的,國子監辦理相關手續。”
縣試考五場!
要是蘇敬儀能場場藍榜無名,熬到最後一場的話,總還要琢磨一個安全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