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七回時,她終于明白什麽叫做舉步維艱
她記得戰火蔓延的危險區中,那些黑暗而肮髒的臉上,有着一模一樣恐怖而貪婪的眼神。那些目光落在她和媽媽的身上。
爸爸卻總将她們護在身後,然後不動聲色的解決。再等她睜開眼的時候,什麽都是美好的。
這個時候,媽媽柔美的聲音會輕輕喚他的名字。
他們一定是這個世上最恩愛的人,她的媽媽勇敢又漂亮,連名字也那麽符合,桑婉。
這一路奔波,是在尋找着什麽。
桑瓷知道,但也有許多不知道。
譬如為什麽爸爸的名字只有一個單字,而媽媽總那麽愛他。
她看到過那些吓人的傷痕,很猙獰很惡心的傷口化了膿,媽媽卻從來都不嫌棄,什麽都願意做。呃,還有爸爸在廁所裏的時候媽媽也敢進去……
這一定就是愛吧……
她懵懵懂懂的想,懵懵懂懂的長大。
直到有一天,這樣的日子終于結束。
是什麽樣的人才會讓爸爸低頭呢。
那個沉默而嚴肅的老婆婆,一言不發的看着她。
她将頭不由自主縮進了媽媽的懷裏。
“就是這個小姑娘嗎?”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帶了略略的溫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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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走。
她這麽些年第一次看到媽媽哭了,爸爸從來不舍得她哭的。
可是她也看到爸爸的眼眶也紅了。
她說:“我的寶貝,乖乖跟婆婆走,聽媽媽的話啊。”
她不!
“乖……你要乖啊。”
她不!!!
然後……一向寵愛她的爸爸,伸出手來推了她一下。一言不發,拉着還在哭泣的桑婉,轉身就走。
桑瓷只知道哭,大聲地哭,可是換不回來他們回頭了。
他們終于……還是不要她了。
“小姑娘,起來。天亮前要趕到東門。”
她擡起臉抽噎着:“壞人!都是你,都是你……嗚,都是你爸爸媽媽才不要我了……”
起身想去追,又被絆倒。
一雙蒼老的像枯樹枝的手拉住了她:“傻孩子。”婆婆嘆了口氣,“你覺得他們愛你嗎?”
她怔怔的停止了哭泣:“他們很愛你,才将你抛棄。”
“你就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麽姓桑……”
“他們已經保護不了你了。如果不想讓他們的辛苦白費,就跟我走。”
“我老婆子,也不是那麽好找的……”
……
桑瓷依然接受不了,可以又能怎樣。
她想到這些年來他們對她的寵愛,那是無法作假的。可是接連不斷的暗殺與戰争叫人喘不過氣來,這一路向北終于走到稍微安全的地方,然後她最驕傲也最了不起的父親,第一次向一個人低頭,将她交給這個人。
他們帶着她走了這麽遠,或許只是為了找這個老婆婆。
她沒有哥哥也沒有姐姐,但她知道自己應該是跟着父親姓唐的。
……
“他們還會來找我嗎?”
“會。”
“他們不要我,是因為愛我對不對?”
“是的。”
“所以我要聽話,去一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對嗎?”
“……”
老婆婆轉過身來:“去一個,能夠庇護你的地方。”
“那他們也找不到我了,對嗎?”
“……”
“他們不會來找我,是不是?”
“……”
她抿着唇:“騙人,你這個大騙子。”
老婆婆拄着拐杖,瞪她。
“磨人的小丫頭……”
“你錯了,丫頭。他們能找到你,等到你長大了,不再拖他們後腿的時候,他們會來找你。”
這是她生命之中,最真實的謊言。
……
他們打着愛她的旗號,将她抛棄了。
……
一路上,路過關卡的時候總能看到彪形大漢和奇形怪狀的人,朝着這個看起來走兩步顫一下的老奶奶鞠躬。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鬼婆婆,這個小女孩……”
蒼老的聲音嗯了一下。
“不然我幫您抱着吧,她那模樣別走着走着就丢了。”
桑瓷擡頭瞪說話的人,龇了龇牙。
那人一看她這樣,樂了。
“哪家的?”
“唐。”
一瞬那調笑的眼神凝成鄭重:“婆婆,這一路,你可要小心。”
然後蹲下身,不知從哪摸出幾顆糖,遞給她:“為了把你送到那,你父親可費了不少周折。乖乖的,別辜負了……”
她有些怔忪:“送到哪裏去?”
臉上有不少傷痕的漢子摸了摸她的頭:“一個能保護你的地方。”
糖果落在地上,他走了。
她不知道為什麽,小心翼翼的撿起來,揣在口袋裏,猶豫了半晌,然後向前方狂奔而去,那個顫顫巍巍的身影走得很快。
她喘着氣,終于站到了她的身邊,伸出手:“婆婆,糖。”
老人停下來,看着她。那雙渾濁的眼裏,忽然閃射出鋒銳的光芒。
“怎麽了?”
“告訴我……”
告訴我吧,為什麽一直都有人想要殺我。
“從一開始,原來那些人都是我引出來的……”
老人嘆了口氣:“好孩子,這些事,從此都與你無關了。”
“那我們要去的地方,遠嗎?”
“……你會喜歡那裏的。乖乖的長大,等有一天,你的父母會來接你走。”
她相信了,她點點頭。
然後一路往東,不知道歷經多少個國家,又被多少人援助。各國的站點幾乎都有人幫助他們,就如同計劃好的一般,直到她發起高燒,睡了幾天幾夜後,來到了那裏。
那裏的空氣,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幹淨清新的就像天堂。
她真的會很喜歡這裏。
雨崩。
來到這裏的第一天便下了大雪,她捏着狐裘領子,狼狽的哆嗦,坐在了地上。
有人來接他們,鬼婆婆的腰間別着的槍忽然不見了。
她擡頭看着那漫天飛雪,呼出一口白霧。
來者看到他們很是欣喜,然後皺了一下眉:“老婆子,你又帶了人過來!”
“最後一次,我欠過唐家一個大人情,實在推不了啊……”
男人哈哈笑了:“這可說好最後一次,再帶人過來我可就不收了!”
桑瓷慢慢打量面前的人,稍微窘了一下。
長衫啊,長發啊,還有一把桃木劍啊……這家夥以為自己是大俠嗎。
大俠蹲下身子頗有興趣的瞧了她幾眼:“多大了?”
她哼哼:“不告訴你。”
大俠樂了:“小孩子挺有意思啊,當我徒弟吧?”
她黑線:“……”
不知不覺鬼婆婆走了,等她發現的時候差點哭了。
男人一把把她抱起來,不管她的掙紮:“看你也就八九歲,怎麽這麽沒出息?”
她抽噎:“媽媽找不到我了……”
男人摸摸她的頭:“這裏多得是和你一樣的孩子,會有一天,他們來找你的。乖乖等着吧。”
“啊?”
“你是桑婉的女兒?”
“你……你怎麽知道我媽媽啊……”她一臉緊張兮兮。
男人哈哈笑:“這麽說你還是我小侄女。她可是我師妹,當年多少人追,全被我這個大師兄趕跑,誰知道啊,最後被唐家那小子勾走了……你這模樣還真像她小時候……”
桑瓷有些暈:“雨崩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到了竹屋前,推開籬笆,有暖暖的炭火燒起來。
好原始。
“讓湯婆婆講給你聽吧。”
他放下她:“以後你就住在這裏,明天早上記得早起。”
她來不及出聲。
有人坐在搖椅上,滿是溝壑的臉慈祥而溫和,朝她招了招手。
“新來的孩子,聽說你是唐家的?”
“嗯……”
“你爺爺,他還好嗎?”
“……啊?”她還有爺爺,她怎麽不知道。
“唔……看樣子…原來是這樣。”老婆婆笑了,渾濁的嗓音被屋外風聲掩蓋住,“那我來跟跟說說這裏吧。”
“住了這麽些年,老婆子我也不知道雨崩真正地精确地理位置,這裏所有的孩子,差不多都和你一樣,是被偷偷送來的。而雨崩的責任,就是保護。一般來說不會有大礙的,因為外界也有警戒勢力在為雨崩做盾牌,而雨崩的存在已經有三百年歷史了……走了許多人,來了許多人,我在這裏活了半輩子……”
“婆婆……”
老人顫巍巍的坐起身:“來到這裏以後,要聽穆先生的話,就是剛剛送你來的那個人,他是雨崩的第七代守護者,也是将來撫養你,照顧你長大的人。看到你的臉,又讓我想起他年幼的時候,有一位小師妹,那時候兩人跟親兄妹一樣,總偷偷跑到桃林去蕩秋千,那時候還是王先生保護雨崩,最後終于傳承給了小穆……你一定是婉兒的女兒吧?她小時候最喜歡幫我織毛衣呢……”
“我媽媽,她也在這裏住過嗎?”
“是啊……不然你怎麽會被送到這裏來?知道雨崩的人,絕對不是外人。明天你會見到一個姓冉的女孩,她的母親曾是桑婉的師姐,也是最好的朋友,只是當年桑婉出了雨崩,而她決定留下來,與冉以成婚生下了冉心。只可惜難産去世了,這裏都是全封閉的,等到你母親趕過來時,她已經下葬……”
“那…穆先生呢?他為什麽穿得那麽奇怪。”
湯婆婆笑了:“幾乎每一個來這裏的孩子都會問我這個問題,這是雨崩的傳統,以後你會明白的……至于小穆啊,可是王先生最得意的學生,是當年的大師兄,什麽都管着大家,卻總和婉兒在山谷裏胡鬧,老王拿他們可沒辦法了。那時多少人以為他們兩是一對,誰知道後來……”
“後來?”桑瓷緊張了,那她世界上最帥的爸爸呢?“可是媽媽生下了我……”
“後來唐氏獨子誤闖雨崩,真不知道是誤闖,還是另有所圖啊……找到這裏也算他厲害,當時我們服了氣,交涉一番後他便準備離開,誰知道恰巧路遇了桑婉,就這麽一次相逢之後,說婉兒對他一見鐘情是一點都沒錯,後來所有雨崩收留的孩子都長大了,沒幾個願意離開的,只有你母親,毅然決然出了雨崩,嫁給了唐家那小子。”
“這是不是緣,在數年之後,我們又接受了她的女兒。”
“……”桑瓷望着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将頭枕在了老人的膝蓋上,閉上眼睛微微笑,“婆婆我忽然很喜歡這裏。”
“來過這裏的人,沒有幾個願意離開的。”老人摸着她的頭,哼唱着溫柔的搖籃曲:
“這裏,可是天堂一樣的地方……”
……
那一年,她九歲。
雨崩迎來2006冬天的第一場雪,格外的冷。
可這裏是天堂。
……
☆、Chapter59
桑瓷裹得像一團白色毛球。身上披着的是途中一個叔叔給她的狐裘,正好合身,可能自己長得比較讨喜,那叔叔臨走前還給了一大塊巧克力,捏捏她的臉頰,喊她小女兒。
這麽一想,那個叔叔也是認識媽媽的。
媽媽年輕的時候到底招惹了多少人呀,爸爸知不知道……
算了,反正她都被生下來了……
桑瓷鼓着臉頰,穿着厚厚的棉靴,換上襖子,這可都是湯婆婆手工的,身上的褲子據說還是媽媽當年穿過的,一直壓箱底,今天給她找了出來。
一路向北,狂風暴雪。一步一個腳印,神深陷下去。傘快給吹爛了。
桑瓷覺得自己很辛酸。
她要一直向北前行,這也是雨崩的規矩,一路上會碰到一些人,或者住所,要進去打招呼,目的是熟悉這裏的人。最後……最後會見到穆先生那個衰人。
喜歡裝大俠的家夥。
她扁着嘴,跺跺腳,敲開了第一家屋檐下的柴門。
門牌上挂着一塊木頭,沒有字。
不一會有人來開了門,開門的人是一個大哥哥,笑眯眯的,有點像狐貍。
“哎呦。”他回頭喊,“媽,出來!小桑妹妹來了。”
然後一臉和藹的看着她:“歡迎來到雨崩呦~”
“……”她看着他,捏着快被吹爛的傘,更加覺得自己辛酸。
不一會一位大媽趕了出來,友好的蹲下身,塞給她一個水袋:“把手暖着,餓不餓?進來坐坐吧,阿姨給你烙餅吃!”
桑瓷仰起臉笑:“不了,謝謝阿姨。我還要趕着去見穆先生呢。”
“哎,是啊,快去吧,別遲到了!遲到可要被打手板……”大媽說着,推了狐貍大哥一把,“混小子!愣着做啥,趕緊護送你桑妹妹上去!這麽冷的天,別給她凍着了。”
一瞬那神似狐貍的大哥哥,明明不存在的尾巴好像耷拉了下去,有氣無力的:“是……”
然後又是一臉笑眯眯,攬着她的肩,一下把她抱了起來,大棉襖一裹:“走喽。”
桑瓷黑線。
她坐在狐貍大哥肩膀上,俯下身子:“你姓什麽啊。”
一瞬她好像看到這個大男人淚奔了:“你居然連我姓什麽都不知道……我的心好痛,我被你傷害了……”
桑瓷覺得自己在狂風中快要風幹了。
身後還傳來大媽熱情的呼喚:“中午來咱家吃飯,阿姨給你炖雞湯!~~~”
可是……可是這漫天風雪的地方,哪裏捉只雞給她炖……
她覺得這個地方腫麽這樣囧囧有神啊!!!
搞得他們認識了很多年似的。
“唉,我說桑小妹,你怎麽一張死人臉?”
她龇牙:“你才死人臉!”
有雪花飛到了嘴巴裏……其實她覺得自己整張臉都快被雪糊住了= =、
狐貍大哥猶自老神在在:“也不知道雲逸小妹起床沒。”然後擡手敲了西家的門。
門一開就有人撲了上來,撒嬌的像見到了老母雞的小雞仔:“李子哥,你今天起得好晚哦,雲雲都吃完三個雞蛋了!”然後一仰頭看到了桑瓷,有些呆。
吱呀亂叫起來:“李子哥!你咋帶了個妖怪!!!”
桑瓷:“……”
小小的身影亂竄起來,撕心裂肺的叫着:“陳叔,快起床啊,李子哥被妖怪壓身了!!!”
桑瓷明顯感覺到自己嘴角抽搐了,狐貍大哥依舊老神在在:“亂說些什麽!叫你晚上跟着冉心瞎混,這是新來的小客人!”
縮在被子裏瑟瑟發抖一坨的家夥,忽然探出了腦袋:“那那那那……那明明是雪女啊,會吸血的!”
“……”
原來她的臉真的被雪糊住了= =
“少聽你扯,一會雪大了,你自己上山去!”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狂嚎:“李子哥,你不能這樣對我!”然後一個起身,撲到前面來,“我也要坐在肩膀上。”
“好好好。”狐貍大哥沒轍的抱起她來,左肩膀一個桑瓷,右肩膀一個雲逸,差點被壓死,有些氣死不順的說,“雲小妹,別拉着我的脖子……我快斷氣了!”
雲逸尚且年幼,也就六七歲的模樣,淘氣又機靈,此刻拽着狐貍大哥的可憐脖子不松手,她看着桑瓷那張臉,有點好奇,傻乎乎瞧着瞧着,就湊近了嗅嗅。
桑瓷覺得好笑,冷不丁朝着那小女孩一龇牙,滿臉兇相。
這小孩子果然被吓到了,抽噎幾下,張着嘴巴嚎啕大哭。
“怎麽了怎麽了?雲逸?”狐貍有點慌,轉頭把她抱在懷裏擦擦眼淚,“是不是磕着了?!你別哭啊……”
小女孩撲在他懷裏使勁抽噎,就是不說話,小身板哆哆嗦嗦的像篩糠一樣。
桑瓷坐在那大哥肩頭,擡頭望着青天。
啊。
今天。
好大的。
雪啊。
……
走了許久之後,那小女孩看着她的眼神還是充滿了驚悚和恐懼,躲在狐貍大哥懷裏不肯出來,直到敲開第三戶人家的門,門牌上刻着一個冉字。
繁體文。
一位十分慵懶,像貓一樣的少女開了門,還打着哈欠,看到狐貍哥後笑得一臉春花燦爛。
“怎麽,這麽早找我出去劃船?”
這話說的,明明就是約會啊!
狐貍大哥有點窘。那張臉上居然出現了疑似害羞的紅暈,有點小姑娘一樣的忸怩。
“冉心,我……我……”話都說不利索了。
桑瓷覺得這兩人肯定有一腿。
都等着狐貍大哥說出什麽來,就連懷裏的小雲逸都伸出拳頭為他鼓勁,一臉支持。
于是大哥害羞了半天:“冉心,中午我媽炖雞……”
“……”
雲逸倒。
冉心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用指頭彈了他額頭,身高明明很懸殊,但這大男人在她面前就變得跟小羊一樣,只會咩咩叫。
“開口約我有這麽難?啊?!路都給你鋪好了!怎麽,邀請我去你家吃雞?不去!!”
說着便要關門,卻一眼看到了狐貍大哥肩膀上的桑瓷。
或許說是終于看到了……
“咦?”她眯眼,更加像只慵懶的貓,“穆叔口中的桑妹妹……”
她湊近看了看她,剛想說什麽,懷裏的雲逸大聲喝止:“冉姐姐退後!她會咬人的!”
“……”冉心掃了她一眼,用手捏捏她小臉,“雲逸,別這麽沒禮貌。這是你桑姐姐,以後見到了要打招呼的。”
雲逸淚流滿面。
不是啊,你們誰都不知道TAT……
桑瓷笑得溫婉可人:“冉姐姐好。”
少女打個小哈欠:“沒事來我這玩啊。”然後推了狐貍大哥一把,“快些,他們遲到了要打手板的。”
狐貍大哥委屈的點點頭,然後可憐巴巴的看着冉心關了門。
雲逸擡頭:“李子哥,你太沒出息了,話都到了嘴邊還說不出來,居然請人家吃雞!哼。”
“……”
天更亮的時候,雪小了一些,沿着石階往上尋去,路途中遇見了背着畫板的男孩,約莫有八歲的模樣,比桑瓷還小了一歲。
聽到老遠雲逸的呼喚,男孩轉過了頭,也笑起來,圓圓的臉上有兩個酒窩。走近了才發現他長得像個小姑娘,挺秀氣可愛的,長長的睫毛又濃又密。
“小牧早上好~”
“早上好,雲逸。”男孩微笑,大眼睛忽閃忽閃,看着桑瓷,“是姓桑的姐姐嗎?”
桑瓷站在地上,腿還有點僵,點了點頭。
男孩拿出畫板,有一點腼腆:“一會穆先生教完課,我可以為你畫一張相嗎?”
桑瓷微愣,然後笑着道:“當然可以。”
他小心翼翼的樣子讓人不忍心拒絕。
雲逸有些不高興的扯住小牧的袖子:“你偏心啊,我剛來的時候你都沒說幫我畫!你個壞蛋!”
小牧有些尴尬,臉微微紅了:“誰、誰叫你一來就要我抱,抱完了還尿褲子!我的畫板都濕了……”
“你你你你!……”雲逸氣絕,臉紅成一片,差點被口水嗆死。
狐貍大哥捂着嘴偷笑。
雲逸看看桑瓷,看看小牧,又看看她的李子哥,最後一跺腳跑了,邊哭邊喊:“穆先生,穆先生……他們都欺負雲雲,嗚……都欺負我……”
山頂傳來一個溫潤而略嫌冷淡的聲音,并無驚訝:“雲逸,怎麽哭了?”
“師兄……”
小女孩抽噎的聲音。
“不哭,雲逸。一會讓吳爺爺給你捏糖吃。”
……
嗯。這個聲音和昨天的不太一樣啊。
有點沙啞,但是很年輕,也很好聽……
慢慢走上階去,她微微側首,看到了參天古木下,哄着小雲逸的人。
一個背影而已。
青衫落拓,長發散落。
他轉過身來。
……他轉過身。
一張木制的面具扣在臉上。
不知道是多大的年齡,但是已經很高了。
身邊的小牧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大師兄。”
桑瓷就窘了。
後來問小牧,這麽叫,這麽穿衣服不會奇怪嗎。
對方投來一個疑惑的眼神:“有什麽奇怪的,我們都習慣了。”
桑瓷才發現,大家其實都是這麽穿的,就連狐貍大哥也是,只不過他将頭發束了起來。
那位看起來很神秘的大師兄放下小雲逸,慢慢走了過來,腳下的木屐發出噠噠的聲音。
那一頭黑發在風雪中微微卷曲,有絨毛一樣的雪花落在了他的肩頭。
最後他站在桑瓷面前。
“桑妹妹。”她感覺到他聲音中帶着的溫潤笑意,“歡迎來到雨崩。”
她傻兮兮擡頭看着他。
對方有些疑惑的摸了摸面具:“這麽看我,有什麽問題嗎?”
那聲音好似初春裏落下的雨水,輕而潤,低低的又仿若流水,有一點點啞。
雪花簌簌而落。
她忘了回答。
☆、Chapter60
山頂上積雪皚皚,比山下冷了不少,青石板鋪就的道路,清涼幹淨。
古木參天,光禿禿的枝幹又長又粗,長葉子的時候能夠想象是有多麽美麗。
紫藤蘿爬上葡萄架,樹下是木椅和長桌。
在不遠處有一間卧房,在桑瓷到達後不久,幾乎所有的人都到齊了,這裏接受教育的孩子總共也就五個,山下的冉心與狐貍大哥已經成年。
還有一位比桑瓷稍大的男孩,因為遲到被打了手板,一直哈欠連天的。
小雲逸湊近了那個眼睛都睜不開的男孩子:“牛牛,你晚上幹嗎去了?”
“唔……”男孩支吾着,昏昏欲睡。
穆先生一身黑袍,長發高束,手裏拿着一截樹枝,作潇灑書生的模樣。
“今天我要檢查功課。”
話未說完,底下瞬時情緒緊張。
穆先生眼神一瞟,跳過了桑瓷:“小牧,将柳永的八聲甘州背一遍。”
小牧站起身來,落落大方:“對潇潇、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雲逸小聲鼓掌:“好厲害……”
穆先生一掃,正好看到雲逸歡欣雀躍的小模樣,于是很是慈愛的走近了,用樹枝敲敲她的桌子:“小雲逸,你就背一首春望吧。”
“啊?”雲逸張大了嘴,苦兮兮的,“不要嘛穆先生,讓大師兄先背……”
穆先生一搖頭:“起來背。”
“……”雲逸一臉欲哭無淚,扁扁嘴,磕磕巴巴:“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樹枝敲打到了她的頭上:“勝念一聲,是禁得住的意思。簪念zen,一聲!再錯了,我可要罰抄!”
小雲逸抱頭,撅嘴:“知道啦……”
“牛牛,與為師談一談你對孫子兵法的見解。”
方才還昏昏欲睡的男孩一瞬精神了起來,頗有些憤慨道:“孫子兵法教壞了人!盡搞一些陰謀詭計,完全不複春秋時的禮!何等卑劣無恥,專教人耍手段,所謂的兵書,更如三十六計之類,都是教人耍心機的,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道德經》,而春秋時以禮相待,打仗若遇到師長便後退十裏,或遇到敵方身體不适改日再戰,也符合人的道德……”
穆先生點了點頭:“不論你的看法偏激或錯誤,都是你自己的理解。相較于上次的回答,很有進步。”
最後他站定在了首座前:“檀,司馬相如的《長門賦序》,可背熟了?”
桑瓷微愣,在心底反複咀嚼這個名字,然後看到那個身影施施然站起來。
語速徐緩,從容不迫,如流水般順暢無阻:“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穆先生滿意的笑了,然後看向桑瓷:“你初來雨崩,應該明白這裏的規矩。每天早晨需要早起,不可遲到。由我教授你們各科課程,而樂器便由弄堂的冷先生教導,每天我都會檢查你們的功課,每日上半天課,剩下時間可以自由安排。”
她點點頭。
這裏所有的學生加起來也不過五個。
小牧,牛牛,檀,雲逸,她。
可是……每天居然還要背這些東西TAT。
她幾乎沒有上過學,從小時候開始就在世界各地跟着爸爸媽媽流浪,所認識的字也只是簡體,而這裏所有的書都是繁體的,像是刻意與外界隔離一般。她能夠聽懂一些英文也是由于游走在歐洲版圖上,但其實…沒見過幾個中國人。
而現在面前是一堆中國人,讓她好生恐慌。
穆先生教授的東西許多都是偏文的,所幸只有半天是上課的,下午的時光便可以到處玩。她問過小牧一些事,才知道來到這裏時間最長的是檀,小雲逸是近兩年才進來的,而小牧自己是一年前到來,牛牛比他早了幾個月。
他們都記得自己曾經的親人,也和她一樣等着。
小牧眨眨眼,長長的睫毛像是一把小刷子:“李子哥和冉姐姐是從出生就在這裏啦……還有許多人是一直生活在這裏的,像山下捏糖的吳爺爺,湯婆婆,陳叔叔,冷先生……”
桑瓷舒了一口氣,有些好奇的問他:“大師兄……嗯,檀。為什麽總帶……”她伸手比劃了一下。
小牧有些迷茫的看着她,然後恍然大悟:“面具嗎?雲逸問過這個問題的……檀說……他說自己小時候在臉上留了疤,被人看到會被吓到的,所以就遮起來了……”
這樣嗎?
桑瓷望着天空。
在後來的日子裏,她漸漸熟悉了這裏,下午無事可做的時候去山腳下的木屋裏和啞婆婆聊天,她慢慢學會了手語,或者去吳爺爺那裏蹭糖吃,棉花糖,麥芽糖,與糖有關的一切吳爺爺都不會吝啬,很寵他們這群小孩子。
雪深的時候去後山和小牧他們打雪仗,慢慢雲逸也開始接近她,偶爾會聽見不遠處冷先生獨奏寒蕭。
只是一直都沒有與那位大師兄接觸多深,或者可以說他有一些故意在避着他們,像是天生便不好親近一樣。
在冉心家裏留宿的時候,會聽到一些很古怪有趣的故事,冉心的書房裏堆滿了書,其中便有一本很讨喜,畫滿了妖怪,各種各樣的妖怪,叫桑瓷小小興奮的一下,又晚上做起噩夢來。
日子就這樣慢慢地走,卻讓桑瓷感覺像是“biu”的一聲,連尾巴都沒有抓到,時光就溜走了。
說起來大師兄有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感覺,說到真正第一次接觸,也是在她入雨崩的一年之後了。之前說過的話十句都不到,而且全是一些“這個字怎麽念?”“這個音怎麽寫?”之類。盡管檀給人感覺比較生疏,小牧和牛牛對他也不太熟悉,雲逸卻很喜歡他,沒事就粘着,纏着,跟塊狗皮膏藥一樣。
就連最後冉心與狐貍大哥準備成親時,選好了伴郎伴娘,小雲逸撒花,還不高興的大哭了一場。
因為……因為。
桑瓷很窘。
除了她就是小雲逸,可是雲逸身高太不敢恭維了,穿上紅袍,人就成了一坨……
于是她被選定當伴娘,而伴郎……
就是他們的大師兄。
小雲逸其實觊觎伴娘的位子很久了,尤其還是在伴郎是檀的情況下。可惜最後被穆先生給駁回,只能委委屈屈當了撒花的。
那時雨崩裏的人都來了,最多的是老人,穆先生在高堂前主持,一年的時間狐貍大哥終于克服了自己的嬌羞【?】,勇敢向冉心求婚,最後走到了一起。
全是喜慶的大紅色,那時候正好是初春,冰雪融化。
說實話過了這麽久,将近一年的時間桑瓷才算真正和檀說上話,而且這第一句還是在成親現場。
桑瓷緊張的拉扯了自己的紅衣裳,理了理頭發,心都快跳出來。這可是她第一次幹這麽神聖的事情,身邊的人呼吸很平穩,倒是完全不緊張的樣子,短短一年那個子又竄高了,桑瓷是左思右想,看不見臉啊,也猜不出年齡,真不知道這大師兄究竟多少歲了。
穿着紅袍的時候似乎更帥了 ~雖然看不見臉……
然後她感覺有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便更加緊張,不知道為什麽想聽到贊美。其實在進門的時候就被小牧和牛牛狠狠的贊美了一把,但還是比較想聽這個人的。
他好像要說話,桑瓷手心都出汗了。
然後過許久,才聽到那溫潤的有些猶豫的聲音。
“桑妹妹……”
快說快說!她都快喘不上起來!【憋氣= =】
“……”
還不說?磨蹭什麽勁!桑瓷轉頭瞪他,小臉紅紅的。
“你的衣服是不是穿反了?”
帶了笑意的聲音。
桑瓷腦子轟一聲炸開,然後驚慌失措的檢查衣物,才發現自己被騙了。
她想到自己那麽小心翼翼那麽期待的,結果還被人戲弄了一番,一瞬心中大雨磅礴,驚雷陣陣,氣的撲過去就咬住了檀的胳膊。
檀顯然也沒想到會有這麽大的反應,後退了兩步哭笑不得。
這就是真正相識的第一咬,在她入了雨崩一年之後。
☆、chapter61
喜慶的紅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殘雪的蹤跡還隐隐可見,偶爾飄下。
熱熱鬧鬧的長巷子走過去,是滿地灑下的花瓣。
長笛與蕭,琴瑟琵琶,張鑼鼓鳴,好不熱鬧。
江南特有的小調,竟在這深山空巷吹奏了起來。演奏的,是一群孩子們。
身為樂師的冷先生着了一身墨色長袍,懷中抱着一把古琴,撥指彈弄,為他們引調。
桑瓷真是忍不住想過去插一腳,雖然自己是個半吊子,拿起樂器來只會叫人捂耳痛哭,但加入進去還是會有歡樂的。
更何況她最崇拜的便是牛牛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