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七回時,她終于明白什麽叫做舉步維艱

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依然迷人。

尤其是笑着的時候,臉頰兩個酒窩,可愛極了,就像堕入凡塵的天使。

此刻伏在熏身上的女娃,明顯被那張臉蠱惑了,伸着白-嫩嫩的手指去摸-他,那手卻不是摸的臉頰或下巴,而是非要塞到人家嘴巴裏去。

熏不依,輕咳着扭頭,面頰上一抹淡淡的紅。

那煩人的小女孩撅着嘴巴,戳了戳熏的肋下,他便忍不住笑起來,笑得那一瞬間,小女娃都呆住了,然後依依呀呀是十分快活的撲在了他身上。

熏實在無奈,看了看她胖胖的小手,就微微張開了唇。

胖嘟嘟的小身子扭了扭,小-臉上露了個笑容,然後伸出手探了過去。

就在墨準備阻止的時候,他不經意看到弟弟平日布滿陰霾的臉上,有了一絲歡愉。

于是那小小的指頭伸到了他嘴裏。

竟是摸了一摸-他的小虎牙。

女孩“咦”了一聲,睜大了圓溜溜的眼睛,又摸了摸。

少年愣了,轉而又詫異的望向站在門口的哥哥,此刻墨也忍不住笑。

“熏,她怕是想着你這尖尖的牙想了許久,肯定是什麽時候不經意給她看到了。”

少年伸出瘦骨嶙峋的臂,想默默她的頭,又怕自己這胳膊把她吓着了,便硬生生收了回去,但那眼裏滿是喜歡,便柔聲柔語同她說話。

“你什麽時候見着我的?”

按時間算來,她跟着那對夫婦到這裏也不過數個小時,自己一直都沒有出過這間屋子。便是忽然發現有個小東西爬着樓梯上來了,躲在門縫裏偷偷看他,看着看着又不甘心了,從門邊溜進來,就爬上了他的床,見他看着她,就路出一口細白小牙,笑得好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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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以為這女孩不會說話的,因為見到她之後她總在笑,卻不曾張口出聲。

她不理他,低頭看着自己的袖子。

熏直起了身子,低下頭來看她:“嗯?”

終于,那軟軟糯糯的聲音蕩蕩悠悠從她那一口小白牙中擠了出來。

“我、我聽到你唱歌了……”

熏眉梢線條柔軟下來,然後看向了走近的哥哥。

懷裏這小東西便開口哼唧哼唧起來。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稚-嫩的嗓音,真摯的感情。

熏不明白的是,自己哼唱的聲音明明那樣小,她卻是如何聽到的?

小家夥搖頭晃腦:“我以為這裏面住着妖怪哩!明明那麽讨厭的破屋子,爛梯子都要掉了,卻有人唱這個調子……”

她擡起亮晶晶的眼:“媽媽也經常唱這個,在北方沒有戰争的時候,我們住在小屋子裏,爸爸就騎着單車帶着我還有媽媽,從山上騎下去,呼啦啦呼啦啦的大風吹,就把我的帽子吹走了……”

熏睜大眼睛看她,忽然有點不明白這小家夥在講什麽。

可是顯然沒有幹擾到她,她十分開心的揉了揉臉:“你是中國人嗎?我第一次見到說中文的人。”

熏微微笑:“是啊。你呢,怎麽會在這裏?”

小家夥肩膀耷-拉下去,十分沮喪:“不知道呀。到處跑到處跑,好多死人……”

少年搖了搖頭,有些無奈。便望向墨,喚他過來:“哥,今天還好嗎?”

陽光從破窗裏射下來,照在那張床上。

回頭看墨的還有一雙亮晶晶的眼,可是明顯見到他以後小家夥瑟縮了一下,躲到了熏的懷裏。

少年微微皺眉:“你身上戾氣太重,吓到她了。”

小家夥偷偷瞧着他,瞧着瞧着,做了個鬼臉。這一下他忍不住唇角上揚。

可是一張臉依然緊繃,眼神冷漠。一身洗不去的殺氣,這無可奈何。

他将清水和食物拿了過來,半跪在了床邊,微微皺眉,看着那小家夥:“坐到別處去。”

女娃被他一說,嘴一扁,甚是委屈。

熏微笑,輕聲咳嗽着,渾身無力的挪了挪身子:“不礙事。”

他眉目一凜:“她壓到你了。”

“小孩子而已,沒有關系的……”

墨微微嘆氣,便由了這溫柔的弟弟。将面包掰開,中心幹淨的部分很少,也不新鮮,但這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很好的食物了。

弄成一小塊一小塊後,他傾身,屈膝在地,借力撐在床沿,調整了高度慢慢喂熏。

小家夥好奇的看着。

熏吃得很艱難,他的食管太細了,粗糙的食物割得他嗓子直疼,便是這樣一小口一小口,就着水才吞入腹中,幾次險些被嗆到。

他進食的時候是一點都馬虎不得。

此時小家夥的眼神已經不對了,嗫嚅着,小聲音細細碎碎:“……你還餓嗎?我這裏有糖果哦……”

她純真的眼神裏帶了許多憐憫,明顯是可憐他了。

在她眼裏,這個漂亮的像天使一樣的少年患了很重很重的病。

看着他的模樣,她就覺得他快要死掉了。

摸出糖果來,那是自己藏着的最後幾顆,吃完就沒有了,伸手遞給熏。

轉眼時便看到那明顯不是善茬吓人的哥哥,很利索的将那些面包發黴腐爛的地方塞進了嘴裏,一下就咽到肚子裏了。

她受到驚吓的看着他,然後對上那雙微微眯起,充滿危險的眼眸。

冰冷,漠然,殘忍。

可還是忍不住開口了,她的聲音是顫着的:“這樣會、會生病的……那個上面有蟲卵呀,你沒看到嗎……”

他沒有說話,但是手指微微動了一下。

她于是被那氣場吓得快要飙淚了,胡亂-揉着臉,把那最後一顆糖剝開送到他面前,淩-亂着帶哭腔:

“嘤嘤你好吓人……”

霧蒙蒙的眼眨巴眨巴,又縮回了熏的懷裏,偷偷看他。

然後在看到他沉默着盯着那糖看了一會後,放入口中,她明顯沮喪起來。

最後,最後一顆糖呀……給惡魔吃掉了。

此刻抱着她的猶如天使一般的少年,帶着微笑看她,他的手上還握着她塞進去的幾顆糖。

她拿過來,又小心翼翼剝開,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拿着幹幹淨淨的糖果塞到少年微啓的唇裏。十分期待的看着他的表情,大眼亮晶晶。

熏慢慢笑了,感覺到口中那甜絲絲的味道是從未有過的,是真的很好吃……

他的眸漸漸有點濕-潤,可他此刻最在意的是自己的哥哥。

他聞到淡淡的血腥味,哥哥一定是受傷了,可是每當他受傷便什麽都不會說。

沉默的保護着他,吃了不知道多少苦。

可是小家夥眼裏寫的清清楚楚,覺得後邊那人是壞人,使勁往自己懷裏縮,很是防備的模樣。

于是等到墨出去後,他忍不住輕聲道:“別這樣,他是我最親的人。”

小家夥立馬擡頭:“啊……”

大眼睛霧氣騰騰的:“可是他身上有好讨厭的血的味道,他肯定殺人了,他不是好人……”

熏搖搖頭:“你看不到他的好。”

她委屈:“嘤嘤嘤好兇殘……他的眼神很吓人嗚嗚……”

少年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如果不是這樣,他和我也不會活到今天了……”

然後摸-摸她的頭:“別那麽看着他,如果你對我這麽好,卻把他當做惡人一樣看待,他會很難受的。”

“咦……為什麽。”

熏擡頭看着窗外:“這個世界從未給與我們什麽美好的東西,你是第一個敢接近我們的……況且,你給了他你所擁有的寶貴的東西……食物,從來都沒有這樣美味過。”

少年優美的側臉在陽光下,溫柔無比:“我看得出來,哥哥心裏其實是高興的,這些年從未有誰敢接近他,或者對他笑,給他東西……他在外面,總是一身傷痕累累,差點死掉才爬回來,只為護着那一點清水,幾塊沾了血的面包。”

“這裏的所有人都為了生存不擇手段,他們都以刀鋒相對,即使是親人之間也有互相殘殺的,而他從未放棄過我……便承受了太多痛苦,卻什麽也不說,熬到今天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只會拿充滿警惕戒備和殺意的眼神看人。”

“所以,對他好一點。”少年微笑起來,他掩着唇又咳嗽,将那幾點殷-紅藏在了掌間,“我怕是撐不過多久了……我多麽希望他能看到這個世上美好的東西……而不是守在我身邊,為了給我找吃的和藥物,被人虐打強迫……倘若我死了,他一定會去更廣闊的天空,而不是被我束縛在這個破廟裏。”

她擡起臉,忽然臉上有點濕-潤,便看到他哭了。

她慌亂的想幫他擦擦眼淚,擡起手就看到那淚珠越來越多,蒼白的嘴唇慢慢染了血,他猛地嗆咳起來,用被子悶住自己,不想叫外頭的人聽到。

可是那猛然間咳嗽的聲音太大了,驚到了在樓下的墨。

一襲冷風灌入,她看到熏的哥哥破門而入,那張素來沉穩的臉上出現了慌亂,一下子就跪在了熏的床邊,拉開被褥,緊張的将他扶起拍着背。

“好些了嗎?你還好麽?!……”她看到他連聲問着,又将熏抱到懷裏,動作無比溫柔,“又咳血了,為什麽哭……別怕,我在這裏……”

此刻的人仿佛換了一個!眉梢眼裏的冷漠都化成了溫柔,着急又小心的抱着熏,擦掉他唇邊的血跡,心疼的抱住那瘦的只剩一把骨頭的少年。

年幼的她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

覺得自己這一刻,就像多餘的局外人。

可是……

她好像看到了誰面具之下藏着的臉。

☆、chapter71

春末的南斯拉夫,夜晚依舊寒冷。

他聽到他捂住唇極力壓抑的咳嗽聲,便緊緊抱住他。

熏瘦弱的仿佛一捏就散架了,他蒼白的手是多年不見陽光的病态色,宛如白骨一般的指縫間,慢慢顯出-血跡來。于是他便更加用力的捂住自己的嘴,不發出聲響。

他擡頭微微笑了一下,伸出幹淨的左手,撫平那個人眉間的皺褶。

“哥……”那笑容好似收獲了一種名叫幸福的東西,“如果能這樣一直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那人一雙冰冷的眸此刻所有殘酷融化,只剩下一片深深的疼痛。

“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熏閉上了眼睛,唇角依然帶着笑意:“多好……哥……我們如果出生在一個沒有戰争的國度,母親不是她,我們有家,可以去學校,可以看醫生,可以在春天來的時候放風筝……多好啊,是不是?”

他緊緊抱住他,手指慢慢僵硬。

“這樣我就不會生病,你也不用去殺人了……我們可以吃到美味的糖果,喝到清澈的水,有人會擔心我們,我們也有父母,有人保護我們,免我們四散流離……”

熏猛地睜開眼,眼裏滿是憧憬:“我們的祖國,在東方是麽?”那雙眸綻放出璀璨的光彩來,在黑暗裏熠熠生輝,“那裏一定有湛藍的天,就像故事裏說的那樣,安靜而和平……那裏的人們一定很友善,他們互幫互助,沒有傷害,沒有戰争……”

“如果有那麽一天,我能踏上那片土地就好了,我想看看,那是我們的家鄉啊……”

呼嘯的寒風打在破舊的玻璃上,又從縫裏透過來,可怕的喧嚣着。

像是夜裏瘋狂的野獸。

墨溫柔的看着他,聲音卻慢慢有了鈍痛的沉緩,他說:“會有那麽一天的。”

熏開心的笑了,他轉頭望向窗口那一片冰涼的月光,笑容如同最美的星辰,在清秀的臉龐上綻放。

……

清晨有陽光從彩色的玻璃中透射-到地面上。

像是天上的美麗光暈,降落在這污濁的世間。

熏在閣樓上輕輕唱着歌,大廳裏桑瓷乖乖靠在柱子上看着那尊大大的雕像。

她知道住在這裏的兩個少年,一個叫熏,一個叫墨。叫熏的,美好的就像世間摔入塵埃的一塊翡翠;叫墨的,是熏的哥哥,年紀也不過是與熏差不多,卻狠戾的猶如地獄裏的鬼,一雙眸陰沉可怕,銳利如鋒刃。

母親出去了,或許就在不遠處,她透過玻璃向外面瞧去,便看到了父親手把手的在教墨如何近身搏鬥。

或許還教了許多東西,因為她看到他學得特別快,也看到了父親回來後眼裏殘留的驚訝。

她帥氣的父親就算落魄了也壓得住任何人,此刻那溫厚的大掌揉在頭頂,很是寵溺:“瓷兒,你-媽媽呢?”

她乖乖巧巧的蹭了蹭那胳膊,脆生生答:“往西邊走啦。”說着伸出小手扯了扯袖子,“你快去追,媽媽好像忘記帶搶了。”

拍着她腦袋的手忽然停頓,然後皺了眉,立刻要去追,回頭便看見身後沉默着,天賦異禀到叫他驚訝的少年,便出聲囑咐:“別讓她亂跑。”

她聽到後不高興的撅撅嘴,做了個鬼臉,又翻了個白眼。

墨微微颌首,看着他離去。

她坐了下來,擡頭打量着他,想再從那張冰冷的面容上挖掘出什麽溫暖的東西來,就算這次對上那吓人的眼神她也不懼了,這家夥不就帶了張假面麽,哼……

誰料那家夥懶得理她,她便兀自唱起歌來,依依呀呀。

他轉頭的時候,只看到陽光照在她身上,一瞬黑暗的教堂仿若是天堂。

全世界都亮了。

她笑得好不開心,也十分真摯,只是不知道那亂七八糟的是在唱些什麽。

然後軟糯糯的聲音近了,她坐到他身邊,仰起臉看他,一雙眼純粹如水晶,清澈無比。

“小哥哥,你喜歡這裏嗎?”

他擡起眸,似笑非笑,依然不語。

她對上這詭異的表情,瞬時有些惱,便伸出胖嘟嘟的手,比對着自己的唇角,向上劃開一個微笑的弧度:“你很沒有禮貌耶,別人對你微笑的時候,你也要微笑。”

他的眼神慢慢柔和下來。

“我跟你講個故事哦……”她稚-嫩的,慢吞吞的聲音飄蕩在空氣裏。

那雙眼,此刻毫無畏懼的對上了他的眸,他也漸漸将眼神放的溫柔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巨人,那個巨人有一個好漂亮的花園。”

她的眼神,無比的認真。

“孩子們都被禁止在花園外面,他們多想到花園裏去玩耍呀!可是巨人太自私了,他把孩子們吓壞了,他不讓他們進來。

“于是他獨自守着那個花園,等待着春天,可是春天再也沒有來過,一陣又一陣的冰雪覆蓋了他的花園……

“直到有一天,一群小孩進了他的花園,然後他看到花朵盛開,紅雀歌唱了,他走出門去,看到春天來了。

“這時他看到一個小孩在樹下哭泣,他太小了,爬不到樹上去,小孩的身上覆蓋着霜雪,可憐的仰着頭。

“于是,巨人慢慢走過去,抱起了那個孩子,将他放在了樹枝上。這一瞬,鮮花盛開,枝條抽芽,鳥兒們唱歌了。孩子快樂的笑了,親吻了巨人的臉頰。

“巨人很快樂,他的花園裏又跑滿了小孩子,可是那個親吻他的孩子卻不見了,直到巨人老了,坐在屋子裏望着花園裏玩耍的孩子們,憂傷的懷念,那個孩子也沒有出現。

“他想‘我的花園這麽美麗,但其實美麗的是這群孩子呀!’

“直到一個冬天的早晨,他走出屋去,竟然在開滿了白色花朵的桃樹下,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小孩,那個親吻了他臉頰的孩子。

“巨人高興極了,向他跑過去,卻看到孩子手掌上的傷痕,他憤怒的詢問是誰傷害了他,孩子笑着回答說,這是愛的痕跡啊!

“孩子邀請他,你曾讓我在你的花園裏玩耍,今天你也去我的花園吧,那裏可是樂園呢!

“第二天,小孩們又到了巨人的花園,可是這一次,他們只看到巨人死在了桃樹下,他的身上,覆蓋着白色的花朵……”

說着說着,她竟然哭起來,抽抽搭搭。

墨伸手撫摸她的頭頂,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她睜大滿是淚水霧蒙蒙的眼睛,臉上全是疑問:“你怎麽不哭啊?”

“……”

她急了:“你沒有覺得感動嗎?”

他看着她,緩緩微笑了,聲音無比柔和:“沒有。”

她兩只眼睛紅彤彤的:“可是……可是我覺得像是天堂一樣……你不覺得很美嗎?”

他遲疑着伸出手,為她擦去眼淚:“為什麽會美麗?為什麽會感人?”

她怔怔着,然後不說話了。

“那裏……是我去不了的地方。”他柔聲道,“那個世界純淨,美好,充滿了善良和溫暖。那裏是天堂,是孩子的世界,世上沒有比那更幹淨的地方了。”

“那個童話,也只能打動心中有天堂的人。”

“可是……抱歉,那是你的世界。我不屬于那裏。”

她張着嘴,眼裏又蓄滿了淚珠。

“不會的!”無比堅定的聲音帶了哭腔,又溫軟,那雙眼堅定純澈,“有一天戰争會平息,世界和平安定,所有人都會因為童話而感動流淚,那時他們心中都有着一個天堂。”

墨忍不住笑起來,捏捏她的臉頰:“你啊。”

……

下午陽光正好,她便坐在了昏暗的屋裏,講述着一個又一個童話。

病榻上的熏聽得很認真。

她從朦胧的淚眼中看到熏哭了,熏聽到那些故事後也情不自禁流下眼淚。

她便邊講邊哭,這時候她才明白熏的心裏,其實就是天堂。

熏笑得時候,仿佛花朵盛開,春天來臨,滿是溫暖。

熏哭的時候,那張美麗的面容染上蒼白的痛楚,如冰涼月光。

熏太美了,美得不像是這個世界的人。更讓人不敢想象如果他身體健康,不這麽瘦弱,也不這樣重病纏身,會是如何的人物。

她和熏便在屋裏講着故事,流着淚,又唱起歌來。

那一句句,一首首古老的歌謠透過薄薄的木板,滲透了教堂。

……

“主啊!衆生愛你,我願奉此生,只求安寧……”

“主啊!願所有不甘痛楚的靈魂安息,amen……”

……

他們不知道的是,那整整一個下午,墨都站在門外,聽着,又無聲啓唇同他們一起吟唱。

……

Mge Gott Mir vergeben.(願主能寬恕我的罪)

……

最後離開的時候,便是三日之後了。

她是舍不得的,可是要走了。

走之前她跪拜在教堂主的雕像前,許了一個願。

她希望重病纏身的熏身體能夠好起來,也希望殺戮滿身的墨有一天能夠因為童話而感動。

……

她有機會聽到了父母的交談。

可是自己尚且年幼,即使聽到了,也不明白真正的含義。

只知道自己又要随戰争奔波,或許永遠沒有盡頭。

倘若她當時能夠明白,自己的離去與當時安詳的三日所換出的代價是什麽,或許一生的命運都将被扭轉。

……

他們離開的時候,母親是愧疚而擔憂的。

追殺他們的人馬上就要來了,父親算的精準無比。

桑婉不忍,可是唐說:這個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狠。

“最初見到他們的時候就應該殺了他們。”他這樣說,“留下他們,是遺留了多大風險。那個孩子太危險,也太難得。如果這次他能從擊殺我們的人手裏活下來,也算我放一條生路吧……”

遇到那座教堂,不是任何人的錯。可教堂裏有着另外的人,就必須斬草除根。

他給了一個生的機會,卻徹底扭轉了桑瓷的命運。

他萬萬沒有想到,那個被他教導過的少年在今後的日子裏,用了所有力氣去複仇,又用了一生去糾纏。

他也沒有料到,那少年真的活了下來。

……

那時夏天剛剛來臨,墨只身潛入城區,在擂臺上搏擊賺-錢,這次他不再是明目張膽的殺人劫貨,而是在臺上。

可終究歸到底,也不過是殺人而已。

他贏了。

可是他被打斷了右側的肋骨。

或許還是兩根,他拖着被重傷的身軀,淌着血往教堂趕。他不怕斷骨會戳穿他的器官,他手裏拿着換來的一罐糖果,他知道熏愛上了這個味道,他只想趕快趕回去。

疼痛不能讓他屈服,死亡也無法讓他低頭。

可是今天他沒有帶槍,他想着女孩的話,念着那個名字,覺得自己應該去做一個好人,她是那麽純潔,她跪在主面前的時候,整個教堂都變成了天堂。

或許他改變了,去贖罪,不再肆意殺戮,終有一天會去到那個他曾說自己到不了的地方。

熏也這樣希望着吧,希望着……和平的世界。

熏為那個故事流淚,他也想有那麽一天可以被感動。

畢竟這個世界……給了他們太多污濁。當看到僅剩下的那麽一點點美好,就像溺水的抓-住稻草,不想松手,又不敢抓-住。

一抓,就斷了。

……

教堂裏,熏從樓梯上爬了下來。

他穿着單薄的破衣衫,冷得哆嗦,卻固執的爬到了主的面前。

他反複想着,忍不住落淚了。

在他尚且年幼的時候,跟着哥哥吃過最肮髒的東西,也幹過肮髒的事,他曾經以為自己的靈魂再也不可能與幹淨相聯,可是那麽一天,他遇到了一個人,她讓自己堅信世界是美好的,他也是美好的。

——她說他的心,就像是天堂啊。

還未藏身在這間廟堂裏的時候,那時他還能走路,他親眼看到幼小的孩子被-虐殺,遠處的城市被炮彈轟地粉碎!也看到過那幫喪失人性的敵軍肆意強-奸婦女,□□少年。那時候,只要是人,只要可以上,那群多年未纾解的毫無紀律的士兵,在戰勝後便會将戰俘挑出。

墨帶着他,太過危險。自己這張臉,實在是惹來了許多的麻煩。他也曾舉起小刀,想要劃花了這張面容,可次次都被制止。而他親愛的哥哥啊,為此付出不知多少倍的代價,就這樣在屍體中一步步走出,保護他到現在……

他看到人們的臉上,最多的便是恐慌和絕望。

死亡,觸手可及。

“這個世界……給了我太多傷痛,從我出生到現在,我無數次憧憬能夠……能夠自-由的站在天空下,聽到人民歡呼的唱起贊歌,看到和平鴿……飛起來啊——”

最後一句,哽咽着顫抖。

他美麗的臉龐上滿是淚水,那瘦弱的身軀跪在教堂裏,朝着主,雙手緊握在胸前,無比深切的祈願着,哀求着。

可回答他的,是破門而入的一聲槍響!

那子彈擦着他的臉頰,濺出一道血光,打在了主慈祥的面容上。

“咔噠”裂開了一條縫。

他猛然回頭望去,看到的是熟悉的傭兵打扮,足足有五人。

此刻那些對準了屋內的槍孔,慢慢移下來,他驚恐的睜大眼睛,毫不意外的見到那些人,看到了他以後眼中射-出貪婪如野獸的目光。

……

當墨趕回-教堂的時候,還想着弟弟一定會很開心,那罐子糖是花去了他所有錢買來的,在臺上殊死命搏換來的。可是一想到能看到熏滿足的樣子,就一切都值得。

他可是他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們相依為命。

可是……

他來晚了。

他已經來不及去做好人了,他忽然明白,這個世界上他想守護的,美好的東西……總是毀滅得最快。

他斷掉的肋骨在激烈的情緒下顫抖起來,幾乎要戳穿他薄薄的胸膛!幾乎有那麽一瞬,他希望自己也死去!

熏已經死了。

他死在教堂前,主就在他的面前。

身體以及其屈辱的方式扭折着,仿佛骨頭都被掰斷了。

墨看到他額頭的血跡和被撕爛的衣衫,那身上的傷痕慘不忍睹,墨顫抖着伸手去抱抱他,他身上被弄得很髒,那白-濁的液體甚至濺到了他的臉上。

他是起碼被四五個人輪-暴致死的。

蒼白而美麗的臉頰上還帶着淚痕,那雙眼睛一直都沒有閉上,他的額頭上有一大片鮮紅的血跡,是他自己狠狠撞在了地面上。

熏的胳膊幾乎都被人捏斷了,軟軟倒在那裏,腿都合不攏。

墨只感到了一陣劇烈的疼痛從心底傳來,顫抖着抱起他,将那盒漂亮的糖果放在他手裏。

“……如果你喜歡,我每天都幫你買回來……”

“熏……熏啊……”

他低下頭,嘶啞着聲音仿若受傷的困獸一般痛苦的痙-攣,抱着他痛哭。

然後那雙眸擡起時,前所未有的可怖和殘忍!

完全的嗜殺的快-感,沒有了絲毫善良和溫情!

他抱着熏站起身來,面上已經沒有了表情,取代着的是讓任何人都會感到恐懼的殺意!

或許,他已經從那唯一的救贖中走出。

再沒有什麽能夠阻止他,他要讓所有帶來災難的人痛苦!他要把那些傷害他們的人送下地獄!不論任何代價,不計任何手段!

……

最後他将熏埋在了一條小河邊。

他想熏或許會喜歡這裏,他沒有辦法帶他回祖國去了,但終有一日,他能夠背負這不被寬恕的罪孽,為他換來和平。

……

熏的願望,不過是可以在一個有陽光的午後,坐在搖椅上抱着貓咪曬太陽。

然後當他最愛的哥哥回來時,能夠笑着打招呼。

可是這樣卑微的願望不會實現。

因為這裏是戰争中的南斯拉夫。

如今,永遠都不可能實現了。

……

☆、chapter72

2008年,是他的祖國盛名大響的一年。

那時候的他已經不再是幾年前那般流落在戰争叛亂的版圖上,那些曾經戰火燎原的地方也已經建立起新的家園,可被侵略傷害的事實無法抹去。

他已與卡茨建立聯盟關系,且不說野心與勢力,就客觀判斷來不出幾年便可将非洲中部軍火壟斷。

他猶如在黑暗裏呆久了的老鼠,當有一日光明正大站在陽光下時,會感到一陣陣的違和。

甚至那光線刺痛了他的雙眼。

出現在丹麥,只是一次意外。

或許那些童話故事已經傳遍了世界的每個角落,隔着整整一個太平洋,對岸的人們還是會被感動着。

他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翻開那一頁,可是每一個故事都變的愚蠢而可笑。

所謂的珍貴的東西,那些為人所感動的東西,他早就沒有了。

噴泉廣場上的小女孩追着鴿子跑遠,她落下的書上,只寫了歪歪扭扭的幾個字。

——安徒生救救我。

他漠然的低頭看着,然後任那扉頁被風吹亂。

……

……

丹麥首都,哥本哈根。

來到這裏旅游的游客們,最想去的地方不是氣派的Amalien Slot,古老的Christian Slot,雄偉的市政-府或是壯觀的大理石雕像,而是位于市區港灣堤岸邊的小-美人魚銅像。

可惜是這一年恰巧它被送往中國參加上海世博展,便與之無緣相見。

可是在路過的那一剎那,他停住了腳步。

來到丹麥是個意外,在這裏遇見誰也是意外。

他永遠都忘不掉那一瞬窒息的痛,慢慢在心底紮根肆虐生長的悔痛與恨被時光打磨成了一觸即發的疾病,曾在無數個日夜他坐在窗前徹夜難眠,他總是會想起懷裏蜷縮的那個身影,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血親,可是不知道哪一天他就忽然消失了。

他便慌張起來,像丢魂了一般四處尋找,然後在握住槍的那一瞬才猛然發現自己瘋了。

他的弟弟早就死了,他也不再有誰要去保護。

或許真正握住的只有手裏那把兵器,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活下去的意義。

起初,他是想要用這雙手為弟弟創造那個他想要的,和平的世界。

可是逐漸有什麽侵蝕了他的內心,将他一點點從內啃光,于是他舉起了槍對準流離失散的難民,用毒-品勾人的靈魂,将正常人類從戰争中拉出,然後一步步拖到地獄裏去。

他不想看到誰好過,這個世界沒有毀滅他,死亡也沒有。

但他所珍貴的一切都被摧殘的粉末不剩。

于是他的精神狀況開始出現問題,尤其是在看到那張臉的時候徹底爆發。

但他冷靜的可怕,盡管思維已經爆炸了。

——笑着的。

——烏黑的長發……白-皙的頸項……天藍的連衣裙。

他着迷的走近,左手不自覺的開始上鈎。他覺得自己精神病快要犯了,他迫切的想要看清那張臉。

——純粹的黑白眼眸,精致的面容……她放下小提琴,擡頭看着他。

疑惑裏是藏不住的勇敢和驕傲。

他卻忽然笑起來,一下子整個世界被無形雙手擊得粉碎!

——不是她!

對面的少女有些慌張起來,然後沉默着不說話,慢慢微笑。

于是那眼中耀目的勇敢與驕傲便更加燦爛。

那是刻在靈魂裏的東西。

他聽到她的聲音:“你……認識我嗎?”

——哈哈……他真是瘋了…怎麽可能……會是她呢?

沒有人看到他藏在口袋裏抽-搐的左手,那只手控制不住的想要摸槍,這已經成為了多年的習慣,他幾乎崩潰的想看到那身幹淨的衣裳上濺上血光,用什麽來為他的弟弟做一場祭奠,讓熏在這個世間得到的唯一溫暖回歸,她應該去陪他,死亡多麽冰涼。

……可是她不是她。

……她長了一張如此像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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