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蘇家原不是什麽百年大戶、世家望族,這爵位是從天而降砸下來的榮寵,規矩禮教上也沒有世家歷代沉澱下來的底蘊。
可自打柳月影嫁入侯府的那一日起,牡丹院便定下了晨昏定省的規矩。
除非她不在府中,否則免不了。
每日裏卯時一刻起身,梳洗打扮妥當,約莫卯時末便去了牡丹院。
李氏本就不是個勤快的,加之多年養尊處優的侯府生活過下來,渾身的懶骨頭更多了。
有時柳月影來請安,她還未起身,便要柳月影侍奉她梳洗打扮,再侍奉早食。
李氏講究排場,吃穿用度上要處處彰顯她侯爵夫人的身份。
衣裳首飾自不必說,就如今日這早食吧,粥品四種,小菜八樣,主食八樣,小點八樣,只有蘇茂和李氏兩個人是如何都吃不完的。
可是李氏就要這排場。
只要不出了大岔子,侯府也不是揭不開鍋,一般來說柳月影都慣着,畢竟他們是蘇離川的親生父母,孝敬二老是應該的。
這點子吃食和衣飾,柳月影不甚在意。
彼時,二老落座,柳月影将手帕掖在衣襟盤扣處,自然而然的上手盛了碗熬出了米油的小米粥,雙手遞給蘇茂:“父親,您胃不好,多喝小米粥養胃的。”
“嗯。”蘇茂應了聲,早已習慣了兒媳如此侍奉。
柳月影又盛了碗鮮蔬瘦肉粥遞給李氏,她就願吃肉,喝粥也不願素的。
便如此,二老坐着,柳月影站着,侍奉整個早食,是她五年來早已習慣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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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懶洋洋的看了眼桌上的小籠包,“什麽餡兒的?”
“母親,今日後廚進的是素三鮮的,您嘗嘗?”
李氏嫌惡的皺起眉,道:“明知我不願吃素餡兒的,還給上,成心的?”
柳月影也沒接話,夾了個牛肉的煎餃放在李氏的盤中。
李氏咬了一口慢慢地嚼,斜眼看一旁站着的柳月影,似笑非笑道:“誰家兒媳不得天不亮起身為公婆和夫君親手做早食,月娘好福氣,嫁入我們侯府,這些活計都有人伺候,不必親自動手,是吧?”
柳月影笑了笑,只是笑意未達眼底,“是。”
李氏滿意的将剩下的牛肉煎餃塞進嘴裏,道:“今日櫃上忙嗎?”
柳月影微微一怔,李氏從不關心櫃上的事,今日卻突然問了這麽一嘴,只稍愣怔便答道:“不忙,母親是有事?”
沒事能問嗎?
“哦,是有點兒事,既然不忙便晚些出門吧!”
李氏也不多說,悠然的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接過柳月影手中的茶盞漱了漱口。
嗯,她不吃了。
成日家的就吃這麽一口,卻偏得上這麽一桌子。
蘇茂幾口喝了碗裏的粥,扔下筷子便遛鳥去了。
柳月影看了眼滿桌都未見動幾下的早食,嘆了口氣,當真浪費。
沖春禾擺擺手,春禾便了然,利索的招呼奴仆們将這一桌子撤下去,賞賜給後院的雜役們便是了。
***
柳月影剛回到海棠院還未來得及喝口茶歇會兒,便明白李氏為何讓她今日晚點再出門了。
柳林氏帶着柳星辰來了。
柳月影那日九死一生剛回到蘇家,便撞見柳林氏帶着柳星辰上門商讨婚事,是她的突然歸來打亂了兩家一開始的計劃。
當日情形混亂,她的思緒也混亂,一時沒顧得上和娘親深談。
今日她們又急不可耐的上了門,柳月影心裏明白,不是為了她,是為了柳星辰。
是啊,已經一個多月的身孕了,多耽誤一天都不安生,等到肚子大了更是難看。
柳月影看着柳林氏,施施然的行了一禮,“娘親來了。”
都不及再說什麽,柳星辰便“噗通”一聲跪在了柳月影的跟前,拽着她的裙擺,一張小臉兒滿是淚痕,哽咽道:
“姐姐,星兒有罪,可星兒不是故意的,姐姐不要生星兒的氣,好不好?”
柳月影心頭發堵,彎腰想要扶起柳星辰,“你先起來,地上涼。”
“若姐姐不能原諒星兒,星兒願長跪不起,直到姐姐解氣。”
柳月影覺得有些煩躁,這是在逼她嗎?
柳林氏看出了柳月影眼中的不耐,彎腰将柳星辰從地上拉起來,“星兒先起來,咱們母女三人好生說說話,別讓你姐姐為難。”
柳星辰就着柳林氏的手起了身,虛弱的好似馬上就要暈倒一般,半靠在柳林氏的懷裏。
春禾和夏蟬無奈,搭了把手,扶着柳星辰落座。
秋霜和冬雪趕着上了茶。
一通忙亂,偌大的正房中竟一時鴉雀無聲,只有茶盞碰撞桌面的聲響,以及柳星辰壓抑的抽泣聲。
柳月影更煩躁了,櫃上一堆事,她實在沒空聽柳星辰在這兒哭,不是不心疼自己的妹妹,只是這麽哭是能解決什麽問題呢?
“娘親今日來是有話說吧?直說便是。”
柳林氏看了眼淡定喝茶的柳月影,心想,她們父親過世後,這孩子果然同她不親啊!
她也不繞彎子,知道柳月影事忙,便直言道:“你妹妹發生的事你也知道了吧,眼下這種情形……娘親想,便讓你妹妹進府吧,對你也是幫襯不是?娘知道這深宅大院沒有容易的,你多年未有所出,想來你公婆是有意見的,你也氣短了些,星兒這事……也是有福,她生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
柳星辰已經懷孕,進府是早晚的事,無論這件事有多難看,蘇家都不能不認孩子,否則更難看。
無論柳月影多不願接受,這也是事實。
可這些話從她的親生母親嘴裏說出,她只覺得諷刺。
見面至今,娘親都未曾問過她被山匪擄劫是否受傷,在外三個月經歷了什麽,傷是否好了。
柳月影慢慢擡眸,凝視着柳林氏,輕聲道:“娘親想要星兒以什麽身份入府呢?”
對上柳月影那雙清冷的眼眸,柳林氏莫名的心虛,本想脫口而出的“平妻”二字竟如鲠在喉,舌尖打個圈便成了:“這種事自然是侯府做主了。”
一旁正抽泣的柳星辰聞言,詫異的擡起淚眼看了眼娘親,遂便繼續低頭哭。
柳月影輕笑出聲,道:“好,女兒知曉了。”
卻也不說成還是不成,到底要如何的話。
柳林氏一時摸不準她的意思,認真的打量了幾眼柳月影。
但見她不緊不慢的喝着茶,長長的羽睫落下覆蓋薄薄的陰影,略顯疲憊,下巴好似都尖俏了不少,臉色也不太好,唯有一雙明眸依舊灼灼生輝。
柳林氏心頭微嘆,這孩子瘦了許多,想必是受苦了。
其實,她不是不疼柳月影,都是她的親生女兒,哪裏會不疼呢?
只是這孩子打從出生就沒讓她操過心。
當年柳林氏一胎雙生并蒂,很是讓柳老爺歡喜,可是一胎雙生,一強一弱,柳月影便是那個強的。
好似在娘胎裏便是她搶了所有精氣,柳星辰生下來便胎裏不足,體弱多病。
月影能叫能鬧的時候,星辰在生病;月影會說會笑的時候,星辰在生病;月影蹒跚學步的時候,星辰在生病;月影會跑會跳的時候,星辰還在生病。
雖說都是親生女兒,可為人父母的,總也有一碗水端不平的時候。
病弱的柳星辰占據了柳林氏大半的心神與疼愛,漸漸地,偏心與忽視都成了習慣。
小時候,月影康健,摔跤了會自己爬起來;月影好動,磕碰了也不會哭;月影活潑,上房揭瓦都不在話下;月影聰慧,小腦袋瓜總能想到稀奇古怪的招數惹得父母啼笑皆非。
如此經年,柳林氏的潛意識裏便覺得這孩子無論遇到什麽事都可以自己解決。
都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很顯然柳星辰就是那個會哭的孩子。
柳老爺自然更喜歡健康活潑的柳月影,打小将她帶在身邊出入書房。
再大一點兒時,更是時常帶出府,去櫃上、去田莊,柳月影倒是越跑越精神。
反觀柳星辰,從生下來就體弱,柳林氏日日提心吊膽生怕她早夭,細心養着才磕磕絆絆的長大。
柳林氏是真怕風大點兒都能把柳星辰吹死了,養得這個小女兒那才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長大後的柳星辰身子骨也不見多好,時常“西施捂心,梨花帶雨”。
十七歲上,柳家給柳星辰定了一樁婚事,卻不想婚期都定下了,未婚夫婿卻病逝了。
按規矩,柳星辰當為未婚夫婿守喪一年,再行婚嫁。
柳星辰那身子弱得,聽聞未婚夫婿病逝,她也跟着病倒了,對外說是悲痛交加,其實就是覺得自己命苦倒黴氣病了的。
養病又養了許久,這一來一回就把婚事耽誤了。
是以,雖然月影和星辰是一對孿生姐妹,可柳月影已出嫁五年,柳星辰還雲英未嫁。
二十歲的大姑娘了,錯過了花期,再想尋一門心儀的好親事便不那麽容易了。
從小到大,柳月影也很疼這個體弱的妹妹,她的婚事一直都是柳月影挂心之事,卻沒成想,惦記着惦記着,竟成了如今這種局面。
柳月影打量着坐在一旁抹淚的柳星辰。
孿生姐妹自然是相像的,可像的只是樣貌五官,并非氣韻感覺。
柳月影已嫁做人婦,又年少入商道,為了有氣勢也為了壓得住排面,她早已習慣了穿些穩重端莊的顏色,例如黛色、鴉青、绛紫、秋香這般顏色,且多見秀禾樣式的衣裙,長發绾成髻,便是貴婦人的打扮。
可柳星辰還待嫁閨中,總是喜歡穿桃紅、丁香、藕荷的襦裙,長發半散半紮,便是少女的模樣,有着少女的嬌俏。
加之多年歷練,柳月影的眉眼間隐隐藏着果決與淩厲,反觀柳星辰卻是凝着愁緒的嬌弱,一眨眼便能濕了眼眶,端的是弱柳扶風,嬌花映水,總讓人想要呵護照顧。
是以,姐妹倆說像也像,說不像也不像,最起碼外人一打眼便能認出她柳月影,不會錯認。
柳月影垂眸一笑,盡顯心酸和苦澀,那麽蘇離川是如何認錯了呢?
因為醉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