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柳月影笑了笑沒說話。
府中主子們的四季新衣都在城中最大的繡莊訂制,這麽多年了一直如此。
李氏講排面、喜奢華,繡莊新進了什麽時興料子都會先緊着侯府的夫人小姐們挑。
冬雪的女紅出類拔萃,比之最好的繡娘也不遑多讓,柳月影從小到大的衣物基本都出自冬雪之手。
她又很有巧思,并不一味的堆砌華麗繁複,做出的衣裙繡工精美,款式大方,很符合柳月影的身份。
柳月影更衣完便去了小廚房,春禾與夏蟬已從冰窖取出了存放的柑橘。
過了時節的瓜果即便存放得再好也略見幹癟腐爛。
柳月影挑挑揀揀,從一筐柑橘裏挑了兩個還不錯的出來。
“剩下的你們挑一挑,實在不好的就扔了吧,還可以的就分一分,放着可惜了。”
柳月影說完,看着那筐柑橘輕聲道:“時令過了便是過了,何須留戀。”
說罷便轉身兀自忙去了。
夏蟬單純直爽,沒細想柳月影的話,得了柑橘,雖不算新鮮了,可也難得,喜滋滋的便去挑揀了。
春禾卻深深看着柳月影的背影,半晌才無聲的嘆了口氣。
柳月影手上利落,将柑橘頂切了個蓋兒,拿着湯匙小心的将果肉挖出來,擠壓成泥,拌上蜂蜜和百合,再塞回柑橘裏,以皮為碗,扣上蓋兒,上鍋蒸到百合軟爛即可。
這是蘇離川以前很喜歡吃的蜜橘盞。
Advertisement
烹饪簡單,保留了柑橘天然的清香,又和着蜂蜜,酸甜可口,冬季偶爾用一盞,甘香怡人,潤肺潤燥。
柳月影看着蒸籠漸漸騰起的霧氣,神思有些飄遠。
還記得他們剛新婚那兩年,也曾蜜裏調油。
他常手不釋卷,臨窗伴月而讀,她也常親自下廚,為他洗手作羹湯。
她小時候好動活潑,沒讀過幾本聖賢書,琴棋書畫更是樣樣拿不出手,倒是算盤打得溜。
可他從未嫌棄過她不能出口成章,也不笑話她對不上那些詩詞歌賦。
打從記事起,便知曉兩家有婚約,他們也時常往來,從無顧忌。
他會在上元節時,猜對燈謎,贏得一盞做工實在算不得多好的花燈,獻寶似的送給她;
她會在草長莺飛的時節,親手做一面畫得花裏胡哨的紙鳶,拉着他出城放飛;
他會偷偷将祖母給他的稀罕的點心留下來,舍不得自己吃,只等她過府找他玩時,兩人坐在廊下你一塊我一塊,好似再尋常的點心都變得更美味了;
他會在第一茬茉莉盛開時,用針線将茉莉花串成手串,戴于她的皓腕,舉手間,芳香四溢,絲絲縷縷的流入心間;
她會在他讀書時靜靜地陪在一旁,即便枯燥乏味,可依舊耐着性子,直到自己趴在桌上睡着……
柳月影微微側頭看向窗外,此處能看到一棵碩大的杏樹,看不見全貌,只能堪堪看到那伸展出來的枝杈。
猶記得小時候,她時常入侯府找他玩。
侯府後院有棵很大的杏樹,是原來府邸便有的,因粗壯得很便沒舍得砍。
初夏時節,樹上結了黃橙橙的杏兒,看着誘人得很,她便不顧丫頭們阻攔,三下兩下手腳并用的便攀上了杏樹。
小小的人兒一手抱着枝杈子,拼命往外探着身子,一手去夠那枝頭的杏兒。
丫頭仆役們都在樹下仰着頭緊張的看着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這位祖宗一個不小心掉下來,那就只能他們豁上去做肉墊了。
他本在專心讀書,聽到響動忍不住跑來後院,卻瞧見了這荒唐的一幕。
那時他是怎麽說的來着?
“你給我下來,成何體統!”明明只比她大了半年,卻總是擺出小大人的模樣,想來也是好笑得緊。
“我要吃杏兒!”她抱着枝杈,梗着脖子喊,絲毫不覺得一個姑娘家家的爬樹有什麽不妥。
“你下來,我讓人給你摘。”
“那你不生氣?”
“我不生氣,你好好下來我就不生氣。”
她轉了轉一雙明亮靈動的大眼睛,狡黠道:“那你笑一個!”
瞧瞧那黑着的一張臉,還說不生氣?
他無奈,只能扯了扯唇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擡高兩只胳膊引誘道:“你下來,我接着你,別害怕。”
才六七歲的孩子,哪能接得住人?別一個沒接住摔了,再把另一個傷着。
仆役們忙上前,把個猴兒似的小祖宗從樹上摘下來。
可他那雙死死盯着她每一步的眼睛裏藏着掩不住的緊張與擔心。
見她安然落地,一蹦一跳的跑向他,便是什麽脾氣都沒了。
“以後不許這樣,太危險了。”
“那我想吃杏兒嘛!”
“等以後你嫁給我,這樹上的杏兒随你吃。”
半大的孩子,哪裏明白婚嫁之事,只是大人們說多了,便如此聽着記着。
婚嫁……好像就是兩個人一輩子在一起。
“好,那拉鈎哦!”
“嗯,以後等長大了,我摘給你吃。”
“真的?”
“真的,摘一輩子……”
原來,他們曾經很好,很好很好過……
***
整個小廚房都充斥着柑橘的清香,柳月影在熱氣騰騰中回神,擡手掀了蒸籠的蓋子,隔着巾帕端出一盞蜜橘盞,小心的裝進食盒中,沖春禾囑咐道:
“這盞送去青松院,祖母午睡起來喝了藥,正好吃。”
春禾接過應了聲,看了眼鍋中還剩的一盞蜜橘盞,輕聲問道:“少夫人,這盞是給大少爺做的嗎?”
柳月影手上未停,輕應了聲,“嗯。”
春禾多一句嘴,只是為了問清柳月影的心意。
兩盞蜜橘盞,一盞送去青松院,一盞給蘇離川。
是為了讓老太太安心的。
春禾知曉何時該說何話,提着食盒便去了青松院。
果然,老太太聽了春禾的話,便寬心的笑着沖孫嬷嬷道:“月兒最是懂事又貼心。”
孫嬷嬷忙笑着點頭,“這是自然,少夫人一向顧全大局,進退有度,這麽些年老夫人何曾看錯過?”
老太太有些驕傲的笑着,端過蜜橘盞舀了一勺放入口中,細細的抿着,笑眯了眼,“廚娘可做不出這個味兒呢!”
“這是少夫人的孝心,老太太喜歡便多用點兒。”
***
柳月影沒親自去書房,只是讓夏蟬将那盞蜜橘盞送了去,她有些累,想歇一歇。
還未到晚食時分,蘇離川便急吼吼的來了正房。
收到那盞蜜橘盞,他哪有不激動的?
這是曾經柳月影時常做給他吃的小食,一年四季皆有不同。
蜜橘盞屬于冬季,卻在如今嘗到了,新鮮又稀奇。
更是月娘的心意,這是不是意味着她原諒他的一時糊塗了?
蘇離川這些時日都宿在書房,不敢踏入正房一步,眼下柳月影遞了個臺階,他便急吼吼的不管不顧了。
柳月影剛歇了會起身,秋霜正伺候着她梳頭,便見蘇離川沖了進來。
見秋霜也在,生生止住了腳步,身形都跟着趔趄了一下,混像個毛頭小子。
柳月影看了他一眼,沖身後的秋霜揮了揮手,道:“去廚房看看,晚上加條魚。”
“哎,奴婢這就去。”說着便退下了。
房中只餘夫妻二人。
蘇離川看着妝臺前的柳月影,看着她鏡中的嬌顏,輕聲道:“月娘,蜜橘盞很好吃,我……”
“夫君吃完了嗎?”
柳月影回頭起身,如常交談,就好似兩人之間什麽都沒變,什麽都未發生。
“吃完了,我都吃完了!這個時節,柑橘不易得,你費心了。”
柳月影親手倒了杯茶,置于桌上,向蘇離川推了推,道:“夫君常日讀書辛苦,也該注意身子。”
這些時日,他瘦了許多,臉色也不好。
“月娘,你還是心疼我的,對嗎?”蘇離川貪戀的看着柳月影,捕捉着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絲表情。
柳月影垂眸,淡淡道:“今年秋闱,你便要下場,這是大事,什麽事都不能擾亂你的心神,前途要緊。”
這是老太太的期望,也是整個侯府的希望。
堂堂承恩侯府,總不能只靠她一個商戶女支撐,還是要有正經官身才說得過去。
“月娘你放心,我一定考取功名,讓你成為堂堂正正的官家夫人。”蘇離川對自己的學識很有自信,十三歲便考到了秀才,這十裏八鄉也找不出一個他這般的“神童”。
“夫君錯了,十年寒窗,考取功名是為了你自己,是為了蘇家,不是為了我。”
恰時春禾回來了,“大少爺,少夫人,老太太傳話,晚食讓大少爺和少夫人在海棠院用,不必去牡丹院伺候了。”
柳月影點了點頭,往日如果她在家,晨昏定省免不了,晚食也要同早食時一樣伺候公婆。
祖母的意思是讓他們夫妻倆今夜在自己院中用飯,培養感情吧!
不多時,秋蟬便帶着一衆奴婢端着晚食回來了,菜肴上桌,奴婢們魚貫而出,只餘柳月影和蘇離川二人。
晚食是豐盛的,估摸着老太太又吩咐多加了幾個菜,都是柳月影素日愛吃的。
蘇離川殷勤的頻頻給她夾菜,一雙眼都沒離開過她,見她來者不拒的吃下他夾來的菜,便笑得格外溫柔。
私下用飯時,柳月影從不管什麽“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她和蘇離川幼時相識,相伴多年,彼此都太過熟悉,自然很是自在,可今日這頓飯她卻吃得格外沉默。
剛放下筷箸,蘇離川便問道:“不吃了嗎?怎地吃這般少?可是不合胃口?”
“我午食用的晚,不是很餓,夫君多吃點兒。”
說罷,柳月影便端起了茶盞,慢慢的喝着茶。
蘇離川也用得差不多了,便喚人進來撤了席面,伺候他們漱口淨手。
用過晚食後,喝了一盞茶,彼此都有些相顧無言。